幻城後傳
“可是你們卻都不知道,你的死,令她覺得格外痛心。甚至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沉浸在這種巨大的喪子的痛苦中暗痛流淚,難以自拔。櫻空釋,你應該相信她,你雖然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可是她對你的愛,卻絕不會遜色於天底下的任何母親和兒子之間的母愛。只不過,當她發現這點的時候,你前世的生命已經終結。所以她悔過。她不再參與任何後宮之爭。而後來,當她進入幻雪神山以後,當她漸漸看透一切以後,她對權勢和名利的慾望就徹底地消失了。再後來,淵祭假裝成她的樣貌重創卡索,卡索復活了你,她也就全部都知道了。”說到這裡,透玲輕輕苦笑了一下,然後她聳了聳肩,笑着問,“知道她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嗎?”
櫻空釋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在這個話題上他不願猜測。隱隱中,他覺得對母親行爲的揣測是對母愛的一種褻瀆。
“當初卡索力戰幻雪神山衆多高手,必定引起了一番很大的波動。櫻空釋母親知曉這一切,也並不奇怪啊。”
可是,夜針卻接過了話題,他攤開雙手,說話的語氣隱隱透漏出一絲不屑。不管透玲是不是在故弄玄虛故意作假,他還是會本能地尋找她話語中的破綻。
櫻空釋微微蹙眉,然後,他用略帶薄怒的眼神斜斜睨視了夜針一眼。而後者,身軀突然微顫了一下,然後抿住嘴假裝出那句話不是他說的的樣子。而後便很久都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了。櫻空釋這才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夜針還是沒有從他內心對透玲潛在敵對的陰影中走出來。但同時他也覺得,夜針的話也不無道理。哥哥卡索當年力戰幻雪神山衆多高手,天下皆知。母親自然也很有可能在那個時候就知道了這一切。
“錯了。”可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透玲卻閉上眼睛緩緩地搖了搖頭。許久之後,她才輕笑着說,“是我親口告訴她的。當年櫻空釋的哥哥卡索力戰幻雪神山衆多高手不假,但又有哪個高手是他的親人?他的婆婆原本是站在他敵手的位置上的,而後卻又反出淵祭傳他靈力。所以此後,淵祭並沒有再讓任何雪族的精靈們參與此戰。這些,想必你們也知道吧。比如櫻空釋和卡索共同的父皇,他的幻術根本不會在卡索之下吧。若是以他的幻術來於卡索對戰,結果會怎樣,也不用我說吧。”說到這裡,她輕輕睜開眼睛,語氣一凝,又緩聲說,“所以,那個時候卡索在幻雪神山惡戰淵祭手下,併成功從淵祭那裡取走雪蓮,他們一概都不知道。在幻雪神山裡,淵祭是一個萬能的人。他若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情,你就絕對永遠都知道不了!”
衆人微驚。
然後,他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是的。透玲說的沒錯。
“所以,櫻空釋,當你們來到這裡後,你的母親爲了表明她的清白,爲了證明她並不是真正的淵祭,她才甘心死於你劍下。她知道,只有鮮血,才能夠讓你相信她!”
透玲再度閉上了眼睛,很久都沒有再睜開。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周圍的世界很靜,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人與人之間,貴在信任!
蒼白色的天空覆蓋了整個世界。有一隻巨大的鳥,倉皇掠過。灑下的孤零的鳴叫,卻久久地響徹在了天地之間,如同重重回音,很久才消失。
“是你安葬的她?”
櫻空釋輕輕地問,輕輕地走。雪花在他的腳下發出細碎的破裂聲,很快,他就走到了母親的墓前。
夜,很深!
但天色,卻一點也不暗!
無窮無盡的雪花彷彿在一瞬間瘋狂地砸落了下來,泛出的皚皚白色將深夜獨有的黑暗徹底地刺透了。
他輕步走到母親的墓前
然後。
緩緩地
緩緩地
下跪
蒼白色的夜空下,他的背脊挺直,頭微低,如同一個做了錯事的孩童,輕輕地跪在了自己的母親面前。雪花很快砸落在他的身上,蒼茫的色澤將他的身影裁剪得格外渺小,格外卑微。有陣陣凜冽的寒風吹過,他披散在腦後的長髮卷舞起來,更加襯托了他面部的哀傷。
面對母親,他有罪。他愧疚於她。
“是我。”透玲出現在他的身後,她正視着櫻空釋面前的墓碑,凝注着墓碑上的字跡,聲音飄忽如同晨間的白霧,“本來,有我在,她不會死。可是,她卻用她的生命威脅我,她說若是我從中攪場,她就會死在我的面前。而後,她就真的死了。而我,也只能盡我最後的職責,親手埋葬了她。”
她雖是她的僕人,卻有着比她還高的幻術。她雖然服侍她,但她卻也敬佩於她。所以,親手埋葬她,也是她心甘情願所做的事情。
否則,她若是不願去做的事情,誰也勉強不得!
“謝謝。”
櫻空釋沒有擡起頭,低聲回答。這件事情,本來應該由他這個做兒子的來做。他漸漸落下了淚。
透玲輕輕嘆息,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她又在開始調節自己的情緒,開始嘗試着讓自己從這種悲痛中解脫出來,開始尋找開心和快樂。悲傷不屬於她,她也不喜歡悲傷。
冷箭,夜針和玉幽相對無言。
世界再次陷入了靜默之中,只有雪花簌簌的飛舞聲,如同輕柔跳躍的音符,久久地響徹在天地之間。
很久之後。
櫻空釋開始磕頭。
一個
兩個
三個
然後,他擡起頭,任由雪花在額頭上熔化成冰涼的水液,淌過他同樣清涼的面容。之後,他才站起身來。
有一陣風,從他的周邊洶涌而過。有一瞬間,他的幻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低壓咆哮的旗幟。長髮四舞開來,他緊繃的臉上,憂傷卻更重了。
他的面前。
是兩座新墳。
但這卻是所有生命完結後最終的歸宿。不管什麼人,也不論他們的生命是否輝煌,或者是否卑微,他們的結果卻只有一個。一把黃土,一座山頭,一池積雪。從此,再也沒了呼吸,沒了思想,然後便會從繽紛的世界上徹底的銷聲匿跡。
——這就是所有人的生命歷史勳章!
母親的墓旁,還有一座嶄新的墳墓。然而,這座墳墓卻是沒有墓碑的。乾淨的積雪,將墳墓表層溼潤的土壤完全地掩蓋住了,只呈現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圓的輪廓。櫻空釋微微蹙眉,眉宇間的憂傷又重了一層。然後,他收緊目光,望向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之後,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大樹的樹幹卻忽然裂開了,一個長方形的圓滑的木棒從裡邊袒露了出來,下一刻,木棒便出現在了櫻空釋的手中。而樹幹,卻無聲地合攏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他的身後,夜針吃驚地望望玉幽,再望望冷箭。然後他發現,冷箭和玉幽也是在用同樣震驚的目光回望着他。只有站在一側的透玲,只是輕輕抿笑了一下,卻沒有說任何話。她彷彿變得神秘了。
飛雪依舊,冷風卻一陣一陣地襲來,讓人覺得有些猝不及防。因爲飛雪是安靜的,是溫暖的。然而冷風卻攜着凜冽的寒氣,讓人顫慄。
櫻空釋擡起頭,挺起胸膛。此刻,他喜歡這種大自然特別真實的冷意。因爲冷意能夠吹淡他心中的憂傷,吹醒他腦中的神智。他需要清醒,需要獨自面對,同時他也需要懺悔,需要反省自己。蒼色的天幕下,他將手中的木棒拿起,隔着木棒的表層望了望頭頂的灰色的天空。接着,微微用力,他將木棒插在了墳墓的前邊。
這根木棒,便是這座墳墓的墓碑。
可是墓碑是需要字跡來點綴,來說明的。
“哥”
身後,傳來了玉幽心疼的低喊。櫻空釋微微頓了頓,然後,他拿起左手,中指探出,在木棒圓滑的表層重重地、緩緩地寫下了幾個觸目驚心的字。雖然字跡並不是很大。但卻深深地刺痛了玉幽的視野。因爲,這幾個字,這其中的每個字,每個字的每個筆畫,都是用櫻空釋的鮮血鏤刻而成的。
“浮焰之墓,長兄櫻空釋所立”!
寒風吹來,血跡快速地乾涸。
櫻空釋久久地凝注着這幾個字,很長時間後才重重地嘆了口氣。他輕輕揚起手臂,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寒風從破裂開來的肌膚上劃過的疼痛。但是,真正的痛,卻在心底。若是可以,他想,他願意用一切來換取浮焰的重生。
“哥,”玉幽快步跑到了他的面前,心中的焦慮化作了臉上的兩行淚珠,“你不疼吧。”
說着話的時候,她飛快地從上衣上撕下來一塊補角,然後快速地將櫻空釋手上的傷口包紮了起來。而後者的心底緩緩淌過一絲暖流,對她綻開了一絲感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