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屋子外邊傳來了清脆的呼喊聲,燕昊沒有擡頭,繼續坐在那裡寫字,桌子上邊放着一大疊白紙,上邊密密麻麻都是字,但若是走得近了,便能看出那些字其實都是在重複兩個字:慕微。
微兒,燕昊艱難的將筆落下,這幾日裡頭,除了去操練,就是在寫她的名字,她的臉彷彿在這黑色的字體後隱隱約約浮現出來,在對着他微微而笑,讓他覺得既是歡暢又是難受。
多麼想牢牢的抓住她的手,不放開她,將她留在身邊,讓她陪着自己,一起看着那歲月從眼底流逝,只留下一點點淡淡的回憶在心間,等着他們頭髮花白的時候再慢慢的細數陳年往事,將那過往釀成一壺美酒,坐在花樹間,揭開那蓋子,滴滴清冽,盞盞芬芳。
可是,他不能這樣做。
他只能放手,他希望她此生安然恬淡,不要有顛沛流離,不要有擔驚害怕。
她不想讓父母傷心,不想跟着她在這山間輾轉,自己當然不能強迫她。燕昊沉默的望着那一排排寫得整整齊齊的名字,用手壓住了胸口,那裡,絲絲的痛。
正在儘量調勻自己的呼吸,耳邊卻傳來門外的說話聲。
“陸小姐,太子殿下正在休息,你別進去打擾他。”御風攔住了陸凝香,見她端着一個托盤,裡邊放了一個湯盅,蓋着蓋子,不知道燉的是什麼補品。
“御統領,我是給太子殿下送補湯的。”陸凝香撅了撅嘴,眼中露出了一絲心疼的神色來:“御統領難道不覺得太子殿下最近瘦了不少?”
御風望着陸凝香,沉默了一會子,伸出手來:“陸小姐,你將這托盤給我,我給太子殿下送進去。”
“我想親自送進去。”陸凝香將手腕擡了起來,那個翡翠手鐲子裡邊那道流光在日頭的照映下,淡淡的一線掠過地面:“我可是有皇后娘娘的吩咐,是她讓我照顧好太子殿下的。”
那翡翠手鐲通明透亮,綠汪汪的一色,掛在陸凝香的手腕上,似乎有些沉重,她的手腕都戴不住一般——山間的生活有些苦,陸凝香瘦了不少,這手腕瞧着也比以前要細小一些了。
“陸小姐,我想太子殿下不會喜歡旁人打擾他。”御風很平心靜氣的解釋着,從大虞回來,燕昊休息裡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練字,他曾經偷偷撿起過一張紙,發現上邊寫的全部是“慕微”兩個字,他當即便震驚了。
太子殿下對慕小姐的真心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實在沒有想到。上回太子殿下對着那位太原王說過他不會再見慕微,當時御風心中很是高興,以爲太子殿下總算是從那劫難裡走了出來,可當他見着那張紙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一句話而已,太子殿下的心依舊沉淪在那個三月的早晨,遇到慕小姐的那一剎那。
御風有些好奇,他今年雖然已經二十五了,可他卻從來沒有體會到過男女之情,燕昊將青蓮賜給了他,青蓮哭哭啼啼的來到他屋子這邊,他見着她那纖細窈窕的身子,沒有一絲心動的感覺,將她趕到旁邊屋子裡住着:“太子殿下將你賜給我,是要你給我做丫鬟的,沒有別的意思。”
青蓮聽了那話,眉頭舒展開來,拎着包袱高高興興的走開了,望着她的背影,御風只是搖頭,這女人究竟有什麼好的?要麼就是哭哭啼啼,給她們一點好處就馬上眉開眼笑。與她們打交道實在是太麻煩,還不如一幫好兄弟在一起開心痛快。
可即便他這樣想,也不敢這樣去勸燕昊,畢竟燕昊之於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個人,是不可觸犯的存在,他只能默默的在旁邊替燕昊擔心,看着燕昊一日日憔悴,心中也是難過。陸凝香是皇后娘娘指定給燕昊的太子妃,可燕昊卻根本沒有將皇后娘娘的遺願放想心頭一般,別說是要跟陸凝香成親,平日便是連一個笑影兒都很難給她,這讓御風覺得有些不好做人,說起來陸凝香算在準太子妃,自己要阻擾她去見燕昊也不是一個屬下該做的事情。
“御統領,你就讓我進去看看太子殿下罷,這麼些日子來,每日就只在操練的時候能見着他。”陸凝香說話直接而大膽:“我知道太子殿下因着那慕二小姐的事情與我生分了,可畢竟皇后娘娘叮囑過我要陪伴好太子殿下,我如何能辱皇后娘娘遺命?”
燕昊在裡邊不停手的寫着慕微,耳朵裡聽着外邊的吵鬧聲,聽到後邊,忽然便聽見了“慕二小姐”幾個字,心中猶如有人拿刀子刺了他一下,一顆心驀然便痛了起來。外邊陸凝香喋喋不休,將蕭皇后也擡了出來,燕昊將筆一丟,揚聲對外邊道:“御風,你要陸凝香將補湯帶回去,我不用。”
他雖然最近消瘦了些,可聲音依舊是中氣十足,外邊的御風與陸凝香聽得清清楚楚。御風瞅了陸凝香一眼,臉上帶着一絲尷尬的笑:“陸小姐,你也聽到了太子殿下的吩咐,你還是帶着補湯回去罷。”
陸凝香愣愣的拖着那個木盤站在燕昊的門外,一雙手顫了顫,那木盤隨着晃了晃,幾乎沒有託穩,幾滴湯汁從蓋子與碗口那處滴了出來,灑在托盤上邊,幾點油星迅速在托盤上散開,油花花的一片。
“太子殿下……”陸凝香心中難受,眼角有一滴淚水掛着,幾乎要墜落了下來。她哽咽了一聲,屏住呼吸站在那裡,一心盼望着燕昊將她喊進去,可屋子裡邊再也沒有傳出響動,這讓陸凝香更加憂傷了幾分。她託着托盤,慢慢的往自己屋子那邊走了去。
“怎麼了,太子殿下不喝?”李媽媽正站在門口等着她,見她託着盤子回來,不由得有幾分驚訝。李媽媽是柳潤聲府中的廚娘,現在打理着小廚房,專管着替燕昊柳潤聲與幾位將軍副將們的伙食。陸凝香說她昨日去雲州城買了些補藥回來,想要給燕昊燉些補湯養身子,今日李媽媽趕緊動手將補湯燉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讓陸凝香將補湯給燕昊端過去,沒想到燕昊竟然不喝。
“太子殿下是不是病了?”李媽媽揭開湯盅蓋子,那濃郁的香味便飄了出來,讓人忍不住想流口水,山中歲月清苦,難得吃到肉,這補湯裡放了一隻雞,那湯都是黃澄澄的一片。
“太子殿下才不是病了呢。”那邊走過來一個穿着綠色衣裳的女子,細眉細眼,肌膚白淨。她瞟了一眼陸凝香,臉上帶着一絲冷笑:“是你端了過去的,太子殿下才不喝。”
“你!”陸凝香瞧着青蓮那譏笑的神色,氣得全身都有些發抖,將托盤交給了李媽媽,衝了上去惡狠狠道:“你以爲你端了去太子殿下就能喝了?沒見他討厭你討厭到將你賜了給御統領的地步?”
青蓮聽了臉上色變,望了望陸凝香沒有說話,只是哼了一聲,一甩衣袖便往那邊屋子走了進去。李媽媽在旁邊瞧着直搖頭:“青蓮這性子,實在是有些不好,陰柔了些!”
只聽說青蓮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大宮女,是皇后娘娘賜了來服侍太子殿下的,可不知道爲什麼,太子殿下竟然將她賜了給御統領。大家原以爲青蓮是要做統領夫人了,可沒想到御統領卻拿了她當丫鬟使喚,晚上根本沒有睡到一間屋子裡邊去過,這裡邊究竟有什麼古怪,可真真是讓人想不通。
陸凝香抱着膝蓋坐在屋檐下邊,心裡頭琢磨着燕昊的事情,爲何燕昊對自己還是這般排斥?分明那慕微已經回去了,不該再有人讓燕昊牽腸掛肚了,爲何他還是不願意自己親近?她擡頭望了望天空,天空一片明淨,瓦藍如洗,這讓她不由自主想到了小時候,她與燕昊曾經在一起習武的種種事情來。
人還是不要長大的好,小時候燕昊與自己也是有說有笑的,年紀越大便越生分,到了現在兩人已經成了陌生人一般,見了面都沒有什麼話好說。一縷濃香鑽進了鼻子,陸凝香回頭一望,就見李媽媽將補湯添了一碗出來,朝她笑眯眯道:“陸小姐,既然太子殿下不喝,你自己喝一碗罷。”
陸凝香慢吞吞站起身來,走到桌子那邊,端起那個湯碗,見着裡邊黃澄澄的湯汁,鼻子一酸,差點要流下淚來。自己是在關心他,可燕昊怎麼就這樣不領情!
前不久燕昊帶着御風出去了一次,回來以後便變得格外消沉,每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邊,好不容易見着他,卻發現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眉頭常常深深鎖起,呈現出一種與他這個年紀極不協調的深沉。
燕昊實在是太辛苦了,陸凝香每次見着他,心中都有着無比的同情,他肩頭負着的擔子可不輕,雲州城裡跟着出來的將士,由他直接統領的有五千人,藏在這鳳凰山中,既要擔心大虞人會挨着山頭來搜查,又要督促大家操練,更要擔心糧米問題。
這五千人的吃住,可不是一個小問題,雲州城裡儲存的糧米搬了一部分過來,可也就能支撐不過三個多月,糧米吃完了,五千人馬的吃穿用度從哪裡來?雖然燕昊沒有讓陸凝香插手軍隊裡的事情,可陸凝香總是不由自主的代入太子妃的角色,總在替燕昊擔心。
軍隊裡邊沒有她的什麼事情,她也只能管管燕昊的日常生活了,蕭皇后說過,要她與青蓮照顧好燕昊,這可是皇后娘娘的遺命,敢不遵循?青蓮被燕昊轉賜給了御風,陸凝香很是高興,總算去了一個人與她分享燕昊了,可青蓮雖然被賜了出去,她卻依舊時時刻刻在惦記着燕昊,動不動便往燕昊屋子這邊晃,陸凝香心中憋着氣,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青蓮逮了機會,自己可要牢牢把握好自己的地盤。
正是因爲關心燕昊,也想要他感激自己,她才這般貼心貼肺的照顧他,可燕昊,卻根本不領情!陸凝香喝了一口補湯,淚水便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唬得李媽媽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摸出一塊粗布帕子來:“怎麼了,陸小姐?”
陸凝香哽咽着沒有說話,這時就見屋子前邊匆匆的走過了一個人,直奔着往燕昊屋子那邊去了。
“老爺今日怎麼這樣着急?瞧着他的步子走得這般快!”李媽媽揚着聲音朝柳潤聲的後背喊着:“老爺,這裡燉了補湯,你來喝些!”
柳潤聲回頭看了一眼,見陸凝香與李媽媽站在那裡,陸凝香手中還端着一個小湯碗,他擺了擺手道:“我有緊急的密報要送給太子殿下去,過會再來用補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