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成了所謂的“共識”,一頓飯散席時也算得上“賓主盡歡”,回家的路上唐青宏一直在笑,唐民益都被他笑得擔心起來,“你笑什麼呢?說出來讓爸爸也高興一下。”
他堅持着不肯說,怕被過路的人聽到傳出去,進了家門才抱着靠枕繼續哈哈大笑,“我笑天下可笑之人!爸,你真是個天才,人家把馮柏語推給你,你自己覺得這個人不能要,就把他挪到敵人身邊去潛伏……哈哈哈,到時候他們哭都不哭出來!尤其是衛主任,他肯定會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個人是他逼着你提上去的,跟他作對也是他自己作死。”
唐民益一臉的風清雲淡,謙虛到有點可恨:“原來就是笑這個呢?這有什麼天才的,基本策略而已。用他的茅去攻他的盾,看看到底誰結實,反正他們沒心裡來集中火力攻打你爸了。”
唐青宏忍了半天,終於把自己的那個判斷說出來了,“爸,我覺得……馮柏語的爸爸就是胡海哲。你今天注意過沒有,他們兩個很奇怪,還有馮媽媽。不過,尤強一家不知道這個事,不然尤媽媽就會刻意避嫌,不會把馮媽媽也約出來。不過她也可能是扮豬吃老虎,故意裝作不知道。”
唐民益沒有正面肯定他,只是微微皺眉斥道:“他人家裡的是非,你不要這麼感興趣。不管胡海哲是小馮的什麼人,他要重用小馮是肯定的,這個結果就不可能好。小馮這個人……不可深交,更不能重用。”
唐青宏點點頭聽從爸爸的教導,“嗯!我其實也不是關心,我覺得好笑而已。尤強和馮柏語都是……他們的爸爸對他們好,他們還恨自己老爸一頭包。爸,那個尤伯伯到底怎麼回事呀?我今天吃飯的時候差點笑出來了。”
唐民益雖然臉上也在笑,嘴裡卻嘆着氣,“這個尤大虎啊……別人是怕下屬不聽招呼,可他是太聽招呼了。任何一點小事,他都要來請示,你說這麼幹,他絕不敢那麼幹。整天沒事就是請示請示,自己什麼決定都下不了,我之前就很納悶,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今天吃飯一看,他在老婆和兒子面前也是那樣,心裡就一個咯噔,看來他這個太聽話的病治不了嘍。”
唐青宏毫無同情心的笑了起來,“是啊,他怕他兒子和老婆討厭他,就特別聽他們的話,結果大家都討厭他太聽話。膽子小又想討好全世界,以爲聽招呼就沒事,反倒把自己變成了大笑柄!在家裡、外面沒有一點地位。”
唐民益反問兒子,“那你看出什麼道理了?”
唐青宏吐吐舌頭,“嘻嘻,做男人不能太聽招呼!一定要有自己的原則和主見!”
唐民益龍心大悅,“算我沒跟你白八卦,好了,今天週末,不做作業了,明天白天再做。快去洗澡吧,爸爸陪你看一會電視。”
他聽話地擡腳就往浴室走,走兩步纔回過頭來,“事先聲明,我不看動畫片!”
爸爸眯起眼來,“那你要看什麼?”
他想了想,現在的電視哪有什麼好看的呀?“呃……隨便給我找個放槍戰片的頻道吧!”
“唐青宏!你膽子大了啊?還敢要求看血腥暴力的內容?你纔多大?”
“……”唐青宏在爸爸嚴厲的眼神下嚇得身體一縮,退出兩步才怯怯地抗爭,“做……做男人不能太聽招呼!要、要有自己的主見……”
唐民益猶豫幾秒,“好吧,我看看有沒有破案的電視劇,遇到血腥鏡頭我就遮住你的眼睛。”
“……”他想看的是那種血肉橫飛的大片!變成坑爹的破案電視劇?哪會有什麼血腥鏡頭啊,早被刪光了才能上電視!爸爸真的想太多了。
第二天湖海哲就啓程回了龍城,沒過多久,馮柏語真的挪了位子,高高興興坐進老顧的辦公室,一時間皆大歡喜。
老顧自然也沒有意見,自從衛主任跟他談過,他就一心巴結胡海哲,把小馮放在自己身邊等於登了天梯,還自覺因此欠了唐民益一個人情。
唐民益暫時不管那邊,大部分心思放在餘老這裡,藉着跟衛顧二人緩和關係,把餘老以前的下屬又提了幾個起來,這樣達成一個相互競爭制衡的局面,徹底把原先鐵桶一塊的管理層鑿開了缺口。
人事處理他已經駕輕就熟,重中之重仍然是做實事。在對兒子的實例教育裡,他也強調任何策略手段都只能是過程,不能是最終目的,之所以要對人運用那些權謀,僅僅是爲了更有效率地開展工作,以圖爲平民們謀取發展和福利。
如果在謀劃佈局的過程中太過沉湎於打倒對手的快感,因此產生劇烈的自我膨脹,進而忘卻原本的初衷,就會迷失在對權力的追逐裡,不知不覺中變成那些只謀人不謀事的野心家。也許能力是強了,但思想必然腐化,最終在越來越無法滿足的*中被人揪住痛腳,哪怕建起萬丈高樓也會轟然倒塌。
所謂蒼蠅不盯無縫的蛋,只要心態一貪就必有弱點,唐青宏經過上一世的自身經歷和這一世的親眼見聞,心裡早就明白了這些道理。
他自己上一世的悲劇也是因爲太貪,貪戀那些被人寵愛捧高的假相,貪戀貴公子名號的虛榮,還自詡格調甚高,只愛玩名錶名車而不近女色……其實看在爸爸的眼裡,這些貪慾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哪怕僅僅出於自戀的虛榮,所造成的後果也是大同小異。
自己當初最大的悲哀,就是把那些貪慾偷偷轉換概念,美化爲親情和愛,卻沒有捫心自問過,哪一種親情是會用一起作奸犯科來表現的?那隻能是相互加害。
他確實沒有過手太多的錢財,可是他享受的錦衣玉食、滿身名牌、一塊塊名錶、一輛輛跑車……都是一種藉助家庭背景而接受的變相賄賂。
他那時對這些物質的想法,竟然是自己夠本事,公司生意好纔有這麼大的利潤,他作爲老闆享受它們理所當然。如果他不是賈家的子孫,那些所謂的生意又怎麼會自動找到他的頭上?他甚至連一份正規的計劃書都寫不來,稍微複雜一點的數據也從來不仔細過目。
他之所以那麼討厭馮柏語,也是因爲看穿了對方的本質:依靠着父輩的人脈關係大走捷徑,還自詡出淤泥而不染,與身邊的爛俗環境格格不入。這份清高矯情讓他噁心,就像他噁心上輩子的自己,典型的做了biaozi還要立牌坊。
爸爸現在經常正面的引導他,希望他也能走上自己所走的路,但他對自身並沒有信心。在爸爸這樣的人面前,他只是個感情用事的普通人,即使再給他二十年來學,他也達不到那個近乎聖人的境界。
越瞭解爸爸的想法,跟爸爸接觸得越深,他就越能感到自身的渺小,也越發覺得自己無法成長爲爸爸所期待的那種人。爸爸需要一個出色的接班人,但他平庸而且自私,越來越害怕將來會讓爸爸失望。
看兒子若有所思地發起呆來,唐民益覺得剛纔可能講得太深,兒子有點不太懂了,於是暫且挪開話題,暗怪自己未免太過心急,“好了,不說這些了,你現在還小。給爸爸說說學校的事吧?你有沒有交到什麼新朋友?”
唐青宏皺起眉毛搖搖頭,“要跟我交朋友的不少,但真心的一個沒有。爸,我上次就跟你說過了,我們那個班很不怎麼樣,一羣小學生都被庸才教壞了!”
唐民益低聲斥責他,“不管怎樣,都要尊重老師,風氣不好也不是哪一個人造成的……爸爸會管,你好好聽講就行了,不要把負面情緒發泄到學習上去,這也是對自己不負責任。”
他應了一聲,又接着吐槽,“我倒是可以做到,別的同學肯定不行啦。他們都是小孩子,要是從根源上就被教壞了,可沒有我這麼能辨別是非!”
唐民益不由得笑了,“看把你美的,有幾個大人誇你乖,你就自己膨脹上了?還真以爲長大了呢。”
他瞪圓眼睛想反駁,一個轉念又忍住了,不再跟爸爸爭論自身的大小問題,而是粗聲粗氣地對爸爸說:“咱們各管各的,我管好自己,你去管我們學校。我不是爲自己擔心,我是真關心同學呢。”
經過這次以後,爸爸還真的抽空去本地幾個學校走了一趟,結果得到了至高待遇——幾個學校都是讓學生們列隊歡迎,還唱着歌,表演文藝節目什麼的,歌頌爸爸和其他隨行的領導如何慈祥有愛……
爸爸被這副架勢弄得哭笑不得,回家後鎖着眉頭下了決心,“臨湖的這些歪風,確實需要管一管!那些天真無邪的小孩子被他們教成什麼樣了?老這樣下去,臨湖的未來都要完蛋了。”
第二天爸爸就去教育中心突擊開會,盯着本地的教育風氣問題嚴抓。還給本地所有學校訂出了幾大條解決措施,專門搞出個管理小組來監督進程。
很快的,他所在的班級排座調整了,按照個子高矮來分前後座位;同桌學生也變成一個尖子生帶一個差生,還在全校範圍內搞起同桌互助小組,得到名次的有獎品獎狀,這部分開支由教育中心統一撥款。
這些變化讓他非常高興,可緊接着新的問題又來了……跟他坐在同桌的差生學習成績提高了一些,對方老爸興奮得合不攏嘴,竟然讓兒子給他帶來一份禮物,他打開手提袋一看,是價格昂貴的保健品,無奈地讓那個同學帶回家去。
到隔日下午放學的時候,那個同學的爸爸媽媽一起堵在校門口,非要請他和他爸爸去吃飯,還說在全城最好的餐廳訂了位子。這不是個別情況,他們班上好幾個差生的父母都拿重禮酬謝子女互助小組的同學,請客吃飯之舉也絡繹不絕。
他再一次拒絕了那一家三口的熱情邀約,回家就跟爸爸說起這事,爸爸也聽得很吃驚,本地的不良之風還真頑固。
又過了幾天以後,他發現學校的大黑板上公佈了一條信息:從現在開始,校內杜絕師生、家長之間請客送禮的行爲,如感謝學校對孩子的培養,家境富裕者可向扶貧捐款箱投幣,所有金額用來資助貼補家境貧困的孩子們,使他們可以順利完成學業。需要資助的家庭請主動去xx辦公室領取申請表……
當天回家他就大大讚揚了爸爸,這個教育管理小組還是很得力的嘛。爸爸吃着他做的飯菜,回他一個很淡的微笑,“既然要管,那就要管到位嘛,爸爸答應過你,也要對臨湖的這些孩子負責任。”
餘老也把s國的老專家請來了,不光是石油天然氣的勘測專家,還有那位橋樑專家西林院士。幾人到達臨湖的當天,唐民益陪着餘老親自迎接,把他們安排在臨湖賓館最好的房間。
幾位專家年紀都不小了,餘老自告奮勇充當翻譯,把舊時學習的s國語言重新用上。雖說忘了大半,溝通着也就慢慢熟練起來,一羣平均年紀過了六十的老人壯志重燃,喝着酒發誓非要把這兩件大事做成不可。
但到了第二天他們去實地勘測時,佔着位置的競州勘測隊跟他們吵了起來,非不讓他們順利的進行工作,還揚言這地方是他們的地盤,絕不讓外來人員分一杯羹。
餘老氣得渾身發抖,差點當場爆血管,可還是記着唐民益事前的囑託,硬生生忍住了那口氣,直接找到唐民益的辦公室對他反映這個情況。
多年前餘老就跟競州勘測隊鬧得很僵,如今當然也不會緩和,唐民益略做考慮,跟餘老通氣說他可以請來鄒城的專家協助這幾位老專家,畢竟國內同行彼此相識,關係也都不錯,應該可以起到調解作用,同時他會親自去競州一趟,把項目正式報上去,讓餘老把書面資料趕緊給他準備好。
正式出發去競州的那一天,餘老帶着所有老部下和幾個老專家,一起憂慮而期待地爲唐民益送行。幾個老人眼中噙淚,握着他的手一再捏緊,頗有種風蕭蕭易水寒的悲壯氣氛。
這一去就是三天,唐青宏在家裡過得很焦灼,餘老也是一樣的七上八下。
爸爸打電話回來跟他說了抱歉,原本沒有計劃會去這麼久的,因爲競州也擔不起這麼大的事,老周把他帶上一起去了龍城,請龍城現在的一把手安斌來爲他們把關。
到了第四天上午,唐民益風塵僕僕地回到臨湖,臉上表情沉穩,看不出成功還是失敗,只把所有管理層召集在一起開了個會,還把餘老和幾位專家也請了過去。
等當天放學回家,唐青宏總算見到了爸爸。唐民益出完差又開完大會,難得給自己放假半天,趁着兒子不在家搗鼓廚藝呢。
在雲溝的時候爺倆也老湊合着吃飯,那時他做得不算太差啊,起碼還是可以吃下口的地步,結果三年不做手完全生了,上次那兩個菜簡直是奇恥大辱,對一個大男人來說畢生難忘。
唐青宏站在廚房門邊看爸爸笨手笨腳地打雞蛋、切菜,每放一點鹽都用筷子沾了嘗,那認真的表情就跟工作中一樣充滿光輝,如果不去細看手上生疏的動作……
他含笑看了一會,開口問爸爸事情怎麼解決的,爸爸也笑着反問他,“你怎麼知道爸爸解決了?”
“肯定解決得很好啊,不然你會這麼早下班回家?還有心情鑽研怎麼做菜?”
唐民益彎着嘴角點了一下頭,“嗯,觀察力不錯。其實沒有多困難,我就是對兩位上級領導說,如果咱們龍城和競州不支持這兩個項目,鄒城會同意來跟臨湖進行深度合作。鄒城的專家隊都已經動身出發了,他們經驗豐富,相信很快就能鑽出油井。”
唐青宏立刻明白過來,“爸爸你騙人……臨湖的項目你不可能跟鄒城合作,你心裡想着的是龍城,想振興的是臨湖!”
唐民益毫無羞慚之色,眼裡帶着笑意看了兒子一眼,“你知道,但別人不知道嘛。我畢竟在鄒城幹了三年,回來的時間又這麼短。”
唐青宏心裡一顫,爸爸其實知道自己外派三年,回到龍系的轄區也一定會被上級猜忌,乾脆大大方方以此爲資本,促使安斌和老周爲了保護本系利益,把那兩個項目儘快立項上馬。
爸爸心裡難道沒有失望和傷感?如果換了自己,搞不好會因此氣得一去不回,乾脆繼續留在鄒城了。
“爸……你不生氣嗎?被人那麼看低?”
唐民益切菜的手停了一下,臉上呈現出一個堅定的表情,“那是人之常情,多數人思想上的侷限性,我也有的,所以用不着生氣。如果不是因爲那麼想我,他們也不會立刻拍板同意,不過還是跟我強調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後面兩天都是老安帶着老周和我到處開會,給其他人做工作、給上級做請示。”
這就是爸爸跟他最大的區別……上輩子的他只要一有大的感情波動,就會因此更改自己的行爲和想法,可爸爸不會。
爸爸無論前世今生,都是意志凌駕於感情之上的人,意志二字說來簡單,卻需要更加深厚和遠大的感情來支撐。只不過那種感情不是分給哪一個人的,而是獻給他們腳下所踩的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生活困苦的平民。
這一點說來很奇怪,他不願意爸爸給他找新媽媽,但並不妒忌分走了爸爸感情的那一大羣人。哪怕爸爸分給他的感情只有百分之一,這百分之一也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
他可以容忍其他的人共同搶走那百分之九九,他崇拜敬仰那樣的爸爸,可剩下來留給他的百分之一,可以讓他永遠站在爸爸最近的地方,他只要能夠繼續佔有,就會寸步不讓。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好像又有點抽……半天刷不出來。感謝大家的訂閱留言和投雷支持,世界是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