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亦新說,他在省委招待所拜會了一個人,正是唐民益所在那省帶隊來廣的常務副省長,還向對方提了唐民益因地制宜的發展思路和獨特的辦事方法,那位副省長聽後也很欣賞,託他對小唐捎句話,讓小唐明天上午十點去招待所見個面。
這雖是順水人情,但辦得十分妥帖,毫無私情之嫌,完全正大光明。
鄒亦新又跟穆勁鬆兩夫妻寒暄了幾句,作爲主人的穆勁鬆順勢說起客套話,請鄒亦新及其秘書過來一塊兒吃。
鄒亦新竟然也就順勢坐下了,吩咐小秘書另去別處吃飯。
唐青宏卻敏銳地發現這位省委書記的精明。
鄒亦新此時此地出現在這個飯局上,肯定不是巧合,三方立場派系各自不同,鄒亦新當着穆勁鬆兩夫妻的面對唐民益施予助力,實在是一箭三雕。
一是表明自己時刻關注着另兩系的重要培養對象,是欣賞也是審視,如果這兩邊走近,那最好不要對他有所隱瞞,尤其在鄭孫系和龍唐系正展開合作的時候;二是忌憚穆唐兩人會相交太深,無論私交還是公事上,他不阻撓但必須參與,作爲鄭孫系最有前途的代表,他鄒亦新跟各派系的人都會搞好關係,系內團結系外融洽,纔是上位者之道。三是對穆勁鬆秀出自己的政治肌肉,告誡穆勁鬆,你雖然前途無限,年紀不大就進了市委班子,但我畢竟比你年長,資歷也深厚許多,已經是能量更大的省級幹部。對唐民益則是示好加拉攏,再一次明示自己對人才的重視。
唐青宏一條一條的分析着,越發覺得這位鄒亦新果然不愧是鄭孫系頭號種子,手法精明又亮堂,甚至還帶着一點引導教授的意味,能懂的人自然一點就透。
自己這個重新活了一次的人,比起這種真正的能人也相差甚遠,光是想明白這幾層用意就腦子都快打結了。
穆勁鬆和爸爸果然不是尋常人,他還在這苦苦思索的時候,那兩人已經與鄒亦新相視而笑,穆勁鬆舉起酒杯敬這位年輕的省委書記,“鄒書記,我和民益早就約好了,今天不談公事,你這一來就打破規矩,是不是應該自罰一杯?”
鄒亦新和唐民益也跟着穆勁鬆一起站起身來,鄒亦新笑得溫和又狡黠,“勁鬆說的對,我破了規矩,應該自罰一杯,你們隨意。不過,酒量我肯定比不上你們年輕人,可別欺負我這個老頭子啊。”
三個男人共同舉杯,達成屬於他們的和平協議。
今天這個飯桌上真可謂臥虎藏龍,三個派系不同年齡的傑出代表都坐在這裡。唐民益年齡最小,自然把酒杯舉得最低,跟兩位大哥輕輕碰杯之後,把自己杯中的喝完才笑着開口,“鄒書記,這裡哪有老頭子?我看您是故意想灌我們多喝幾杯吧?”
鄒亦新聽得高興,故意正了正面色對他們倆說:“都叫我鄒書記幹什麼?咱們不是約好了不談公事?既然不談公事,那我就是鄒大哥,誰再叫錯,就自罰三杯!”
接下來席上的氣氛十分自在,大家都不怎麼談政事,但身在此中,難免還是會涉及到零星半點。鄒亦新提起前年赴美、去年赴港,所見所聞都讓他感觸很大,從前只說外面比我們經濟先進,我們也要奮起直追搞改革開放,紙上談兵畢竟沒有親眼所見來得直觀。自己親自去跑了一趟,才知道內外落差之巨大,改革之急迫,再不能只求穩不求變,無休止的等待下去。
說到這裡,鄒亦新皺起眉頭再次嘆息,要幹是一回事,怎麼幹、誰來幹,又是另一回事。
一邊旁聽的唐青宏也對老鄒有點同情,鄭孫系所有的官員都有這樣的共同點:搞人事是一把好手,但搞經濟無論如何比不上龍系,馭下的雷霆手段又比不過老派,大多是些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滑不溜手、少做少錯的人精。
老鄒這麼一嘆,顯然又是對爸爸拋出橄欖枝,看來真心想把爸爸調到他那個省去。爸爸只微笑着勸慰對方,沒接老鄒的話。
奶奶在他們回京前就再三交代,關於人事變動一定要跟她商量過才能決定。
穆勁鬆兩夫妻看老鄒借酒犯規,就配合着把話題岔開了,再次談起家事,與唐民益交流育兒經。
一說到自己兒子,唐民益瞄了一眼安安靜靜的唐青宏,這個小傢伙難得在飯局上默不作聲,也許真是被那個“晚上回去算帳”的威脅嚇到了?這麼一想,唐民益有點好笑和心疼,就湊近兒子耳邊輕聲問道:“怎麼不出聲?你平常不是挺活潑的嗎?”
唐青宏憂鬱地看了爸爸一眼,小腦袋正在爲爸爸會不會被調走的事情積極運轉呢,哪有閒功夫說話。再說了,本來就有大錯在身,他也確實不敢隨便亂說話,以免讓爸爸找到什麼新的怪責理由。
他對自己的嘴巴做了個拉緊拉鍊的動作,一張小臉皺得像包子,桌上幾個大人都被惹笑了,謝錦萍又勸起唐民益,“唉呀,民益,是不是你管得太嚴了?這孩子乖得都有點可憐了。男孩子活潑一點好,你看我們家雯雯,簡直比男孩還皮,身體超棒,長得也高呢!”
穆子雯一開始是纏着唐青宏說話來着,可後來小哥哥老不回話,她的情緒也跟着低落下來。此時聽到媽媽提起她,立刻就來了精神,舉起小胳膊顯示自己很有勁,“看我!宏宏哥哥!我身體可棒了!”
這正是唐青宏的痛腳,他看看自己的兩條細胳膊,撇着嘴角更不想說話了。
鄒亦新笑着問唐民益,他們兩父子是怎麼了,明明上次吃飯時小傢伙挺高興的嘛。
唐民益只得簡單的說了一下兒子今天亂跑的事,穆勁鬆兩夫妻又爲唐青宏開脫,讓唐民益不要太嚴歷,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就行了。鄒亦新仔細聽完,和藹地笑着看向唐青宏,“宏宏,你這麼聰明,一定知道爸爸爲什麼緊張生氣。爸爸是在怪他自己呀。”
唐青宏都沒想到這一點呢,聞言就抿起小嘴看向自家爸爸,竟在爸爸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歉疚,之後爸爸的耳朵也有點發紅。
爸爸好像在害羞,因爲心事被當衆說了出來?那麼鄒亦新說的就是真的了。這個老鄒好厲害……幫着說不出這種話的爸爸來哄兒子,他一下子就不怕爸爸了,乖順地對皺立新點點頭,“謝謝鄒伯伯,我懂了。爸爸,你沒有錯,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保證!”
聽到他這麼懂事的話,爸爸耳朵上那一小片紅色反而蔓延開來,也許是酒意導致的……總之爸爸也“嗯”了一聲,用筷子給他夾起一塊脆骨放到他的碗裡。
唐青宏知道爸爸還是在害臊呢,就讓爸爸把肉麻話留到晚上回去再說吧,他彎起嘴角露出兩個小酒窩,笑看着爸爸把那塊脆骨放進嘴裡使勁一咬……
嘎嘣一聲,他的牙好痛。不……他的牙好像是掉了。
他當即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趕緊拿過紙巾把嘴裡的東西吐在上面,然後悲慘地發現了自己帶着血的那顆小牙。
爸爸也被他嚇了一跳,湊過來看他手裡的東西,還讓他把嘴張開。他真的不想哭,這麼大的人了還因爲掉牙而哭很掉價,可生理反應就是忍不住。那顆是他的下門牙啊!這下自己要醜死了,說話都得漏風了!
眼看着兩父子正在合好,唐青宏卻突然哭着把菜吐出來,桌上其他人也都很愕然。
唐民益仔細看清楚兒子掉牙的地方,一顆懸起的心放了下來,安慰淚汪汪的唐青宏,“宏宏,你在換牙了!新出來的牙根都看到了呢。”
“哈?”原來是這樣,唐青宏也跟着放了心,“那要多久才能換完?”
不開口還好,一說話就漏風……真的太奇怪了。
唐民益一邊拿紙巾幫兒子擦眼淚,一邊輕聲回答他,“大概要幾年才能換完吧。”
“要幾年?”他頓時覺得前途一片黑暗,他要頂着這麼可笑的缺牙齒兒童形象度過接下去的好幾年?
坐在他身邊的穆子雯這下來勁了,一看到他張口就哈哈大笑,“哥哥缺牙齒!”
他氣得狠狠瞪了小姑娘一眼,鬱悶地把嘴閉緊。幾個大人一看他這麼介意被笑話,只好都忍住笑故作嚴肅的聊天。
男人們說說談談,到喝得差不多,也都顧不上不談公事的規矩了,天高海闊什麼都聊。本都是胸懷大志的政壇雄鷹,放肆起來自有一股逼人的豪氣,唐青宏看着爸爸意氣風發的挺拔姿態,腦中回憶起若干年後那個儒雅中帶着霸氣的省委書記,滿心愁思也隨之變淡了。
酒喝得都只剩最後一杯,唐民益站起來對兩位大哥舉杯,“勁鬆哥,鄒大哥,民益先乾爲敬!萬水千山只等閒,數風流人物,就看今朝!”
三人裡年紀最大的鄒亦新手中酒杯與他一碰,“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穆勁鬆作爲老派嫡系,也高興地笑着與兩人碰杯,“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幹了!”
唐青宏小小的身體坐在椅子上,充滿崇拜地仰視着爸爸,他身側的穆子雯和對面的謝錦萍也充滿仰慕地看着穆勁鬆。這樣的男人才是魅力無窮的真男人,才能吸引到這樣無怨無悔、追隨到底的目光。
這種時刻不該被任何人打擾,可穆子雯小姑娘不知是被那股豪氣感染了還是怎麼,爬上椅子站起來大聲發言,“有我爸爸出馬,什麼事都能做到!我爸爸最棒了!”
這個小傢伙……唐青宏剛纔還被她取笑,現在又不忍心讓她被媽媽訓斥,只得也站起來幫她圓場,嘴裡漏着風連捧三位,“有鄒伯伯、穆伯伯,和我爸爸!咱們什麼事都能做到!你們三個最棒了!”
他這麼一救場,謝錦萍剛剛纔變色的面容就放鬆下來,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笑勸大家坐下來吃點主食,都只顧着喝酒聊天,肚子肯定還沒飽呢。
接下來他不敢再吃硬脆的東西了,爸爸只給他夾一些軟爛的素菜,連謝錦萍都給他夾了兩筷子蒸魚,似乎在感謝他方纔那個貼心的舉動。
這天晚上回到房間,唐民益確實不忍再懲罰兒子什麼。兒子門牙都掉了,只好安慰多過苛責了。
無論爸爸怎麼逗他說話,唐青宏就是興趣不大,他實在不想張嘴露出那副尊容。第一時間照鏡子的時候,他自己都差點笑話自己了,不過就是少了一顆牙而已,他高端洋氣上檔次的美好形象怎麼就轟然倒塌了呢?
第二天爸爸去省委招待所見那個副省長,他就被爸爸丟在穆勁鬆謝錦萍兩口子那裡,說讓穆子雯小妹妹陪陪他。說是陪他,其實還是他陪穆子雯,對方精力簡直好得過剩,讓他各種吃不消,卻不敢放鬆警惕。畢竟這個小姑娘有前科來着,一個不注意萬一又跑丟了,那他可要承擔責任的。
想想現在自己真的變了,上輩子的他什麼時候把責任看得這麼重過?何況還是跟他沒有關係的陌生人。這種轉變讓他有些困惑,但他知道爸爸肯定會喜歡。那麼不必再多想,就這麼着吧。
終於換牙了。馬上回廣市刷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