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袁俊寫完,唐青宏把那張紙遞給了爸爸,像什麼都沒發生般又去跟妹妹說話。桌上的大人也就是鄒濤、唐民益、錢慶強和龍其浩四個,大家心照不宣都沒再提這件事,但龍其浩還是從唐民益手裡悄悄拿走了那張紙。
後來等所有人都離開臨湖了,唐青宏才私下問爸爸,龍伯伯有沒有把東西拿走。
既然兒子這麼人小鬼大,唐民益也不至於迴避這個話題,點點頭嘆了一聲,“你這個鬼靈精……當時反應也太快了。希望有效果吧,其浩這個人比較好面子,兩口子一直沒有去正規醫院治,就耽擱到現在。”
唐青宏當然知道這事,上輩子龍其浩也是沒有孩子,被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許多年,因爲這一點性情更加乖僻難處。就這一點上來說,他其實感同身受,因爲身體病症和沒有孩子被人長期取笑,實在是很慘的一件事,對於心高氣傲要面子的人來說更是難受。
如果這次谷老那位專治不育的師弟能幫到龍其浩兩夫妻,那他也算幫到了爸爸,龍其浩會欠他們一個大人情,想必性格和爲人處世也能有所改善。
當年九月,垮湖大橋準備開建了,由於施工地點都在郊區,沒有太大的影響到市民生活。這時的臨湖居民們正在爲參股天然氣公司而歡欣鼓舞,加上新建的大菜場南北貫通,四個出口又連着幾條主街,極大的改善了民衆們最重要的需求之一。
兩個大項目在普通民衆和本地的富人中幾乎不再有任何阻力,原先保守擔憂的一些商人看着臨湖日新月異的變化,自己也在其中大大受益,哪裡還會跟管理層對着幹。雖然外來的投資商確實造成一些短暫的衝擊,但競爭同樣能帶來新的機遇,腦子靈活的本地人在臨湖的變化裡開始賺到第一桶金,收緊了自己的嘴巴,只顧着忙碌地埋頭撈金。
身爲頑固保守派的老顧和老衛等人,一時間變成光桿司令。他們這個小團體人數不少,沒有大商人們的支持卻寸步難行,爲了阻止唐民益和餘老進一步獲得更大的威望,只能跟所剩不多的追隨者一起使着陰招拼命阻撓。
對於唐民益這個年輕人,他們瞭解不深,但已經領教過他的手段,還想以拉攏爲主。在唐青宏新學期的頭一個月裡,家裡頻繁地有人造訪,都是趁着晚上跑來敲門,什麼送煙送酒的、用糕點盒裝着現金的、送名家字畫的、送奢侈品的……
爸爸對這種情況,一律是原封不動地連人帶東西請出去,還加上一頓批評教育。說第一次就算了,如有下次直接報到上級紀律中心,讓他們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到後來唐青宏爲了給爸爸減少麻煩,從貓眼裡一看來訪者手裡提着東西就不開門,說爸爸已經睡了。可這個方法沒頂上幾次用,過兩天照樣有人敲門,而且手裡不提東西了,等他把門一開,來訪者就跟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掏出禮品,什麼金首飾啊,寶石戒指啊……甚至有給他送生肖金牌的。
還有種更讓人惱火的,自己擰個公文包說找爸爸有工作上的事,談着談着人走了,把包留在沙發上,幸好每次都被他和爸爸看破。爸爸眼神一變,他就雙手擰起公文包飛跑着塞回訪客手裡,敞開的包裡頭能看到厚厚的鈔票,這些人膽子真是大到可笑。
既然想要把爸爸拉下水,他們不只進行銀彈攻勢,趁着天氣還沒轉涼,漂亮的單身女同事也開始上門“報告工作”了,個個都是穿着薄薄的襯衫和短裙,臉上薄施粉黛,香味兒飄得老遠。如果不是唐青宏天天晚上都在家,唐民益根本不會開門讓她們進來,好在女性到底比較矜持,當着他十一歲的兒子不便太過分,都是沒坐多久就起身告辭了。
對於唐家兩父子來說,這些都是小兒科,性質惡劣但段數過低,根本不可能造成什麼實質威脅。
到了十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有位女孩敲響了唐家的門。唐青宏開門時就覺着這位大姐姐長得真漂亮,而且莫名的有點面熟。
她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鼻子挺秀,皮膚也非常白皙,那副眉眼怎麼看怎麼舒服,就像在哪見過,又想不起來。
她的聲音也挺好聽,軟軟綿綿,就是帶了點本地口音,看年紀才二十出頭,自我介紹說是衛主任的遠房侄女,大學還沒畢業就來臨湖實習,請唐民益唐大哥多教她做人做事。
唐民益之前就聽老衛提過,當然也對她客客氣氣,可心裡也跟唐青宏一樣覺得哪裡不太對,不由自主多看了她兩眼。
等唐青宏倒茶過來放在她面前,女孩禮貌地擡頭說謝謝,唐民益才突然發現那不對勁的地方在哪。
這個女孩的眉眼,長得還挺像宏宏……
唐青宏坐在沙發上瞄了那個女孩很多眼,總覺得這個大姐姐越看越眼熟。等到他發現爸爸的眼神在他和那個女孩之間來回轉了幾次,臉上的表情也有點微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心裡頭浮起一股又氣又窘的情緒。
那個該死的衛主任!肯定是揣摩着爸爸喪偶多年都沒另娶,以爲爸爸是深刻懷念前妻的情聖,又看着自己跟爸爸長得一點都不像,就自作聰明地推斷——他長得像媽,爸爸就愛這種長相。
這簡直錯到姥姥河邊去了,還讓他有種被深深冒犯的羞惱。
不得不說老衛也算挖空心思了,對方哪裡能料到唐家的家事會那麼複雜。看着一個眉眼跟自己相似的異性,坐在沙發上使勁勾引自己的爸爸,他捏緊小拳頭拼命壓制想要咆哮的衝動。
唐民益看着兒子那一臉掩藏不住的怒意,跟女孩禮貌地聊了幾句就起身送客,那女孩也看出來今天晚上談不出什麼進展,微笑着一口一個唐大哥的道別出門了。
等唐民益把大門一關,唐青宏終於憋不住了,臉上紅通通地,跳起來一陣連珠炮似的痛罵,“衛伯伯到底想幹什麼?還遠房侄女呢!說得好聽,他可真夠處心積慮的啊!真佩服他找來這麼個女的,他如意算盤打得響啊!也太自作聰明瞭!”
唐民益被兒子這頓炮轟逗笑了,拉着他坐回沙發勸了起來,“你這麼生氣幹嘛?臉都氣紅了,來,順順氣,別嗆着了。”
他哪裡肯就此罷休,雙目圓睜地盯着爸爸看,“我難道說得不對?你就不生氣嗎?如果我媽真是你老婆,又真長成那副樣子,你能一點都不動心?”
唐民益微微皺起眉頭,“宏宏,你適可而止一點,爸爸在你眼裡就那麼經不起考驗?還動心呢……你這麼小的年紀,知道什麼叫動心?”
唐青宏臉憋得更紅了,“我當然知道!你剛纔看了她好多眼!之前那些女的你就沒那麼看過!”
“……”唐民益真有點生氣了,但還是耐着性子跟兒子解釋,“我那是因爲心裡覺得怪,纔多看了幾眼。再說,爸爸多看誰幾眼,還需要你的批准嗎?你是不是也太霸道了?”
“我……”唐青宏又氣又急,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可就是沒辦法好好說話,“我沒有!我反正很不舒服!你以後不要再跟那個女的說話!”
唐民益異常無奈,也不想敷衍兒子,“那怎麼可能?她是老衛的侄女,在咱們這實習,又住在同一個大院裡,難道遇上了招呼都不打?”
唐青宏勉強冷靜了一下,跑到廚房給自己倒杯水咕嚕咕嚕地喝下去,才把心裡頭那把火稍稍壓住,又回到客廳跟爸爸“談判”,“招呼可以打,不準讓她再叫你唐大哥!我也不歡迎她,她再來敲門的話,我不會讓她進來!”
唐民益坐在沙發上審視兒子那副炸毛樣,嘆着氣拍拍沙發,“別對爸爸橫眉豎眼的,坐下來,我們談一談。”
唐青宏就跟被踩了尾巴一樣,很怕爸爸會跟他正式談到找新媽媽的事,杵在沙發旁邊不肯過去,眯起眼睛警覺地問,“爸,你要跟我談什麼?先給個大方向。”
唐民益乾脆起身把兒子一拉,攬在懷裡坐了下來,“你怕什麼?爸爸不會急着給你找新媽媽的。”
他繃緊的神經立刻放鬆了,洶涌的怒氣也消散大半,軟下聲音跟爸爸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發脾氣的。”
唐民益笑了笑,“你的道歉爸爸接受,現在跟爸爸說實話,你到底在氣什麼?除了氣衛伯伯自作聰明之外。”
“我……”他仰視着爸爸英挺的面孔,臉不知不覺又紅了,從爸爸懷裡掙脫開來,還往旁邊挪了挪,垂下眼簾逃避爸爸的注視,“我就是覺得太奇怪了而已。那個女的……是不是跟我長得有點像?”
唐民益看着唐青宏羞答答的樣子,覺得十分有趣,一時起了捉弄的心思,扳過兒子的下巴仔細看他的臉,“是有點像,不過……沒我兒子長得好。”
唐青宏身體一彈,心跳驟然快了很多,用上力氣就去掰爸爸的手,“爸,別逗我了!我有話問你!”
唐民益一看兒子鬧真的,只得順勢把手鬆開了,索然無味地點點頭,“你要問什麼?”
“那個……爸,你不給我找新媽媽,是爲了我和欣雁嗎?我是不是很壞?”看着爸爸疲倦的表情,唐青宏想到爸爸頭上被自己扯下過的那根白頭髮,突然意識到爸爸再過兩年就三十歲了。雖然男人三十也算風華正茂,但從爸爸的二十歲一直到現在,都活在無窮無盡的責任裡,根本沒有享受過所謂的青春和愛情。
他是這麼自私,佔據了爸爸在工作之外所有的時間,而且就算意識到了也不願讓步。爸爸既然對他說了不會急着找新媽媽,那麼就一定會做到,他不懷疑爸爸的承諾,卻不得不爲此而感到抱歉和羞愧。
唐民益聽着兒子嘴裡自責的話,伸出手掌撫摸他細軟的頭髮,“也不全是爲了你們……爸爸在工作上確實問心無愧,但在自己的家庭上……私德有虧。爸爸作爲一家之主,沒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好妻子和兒女,也沒有自信可以改善。爸爸其實是個很悶的人,女性不喜歡這樣的丈夫,只有你纔會覺得爸爸很好。”
這話聽在唐青宏耳裡,簡直等於天方夜譚,“不是這樣的!爸,你還是很搶手的!不然最近怎麼這麼多女同事來找你?長輩那裡也一直有人要給你介紹,是你自己不要的。”
唐民益非常清醒地笑了,“那不一樣。如果爸爸不是唐家的人,也不是做着這份工作,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唐青宏從沒想到,爸爸竟然會有這種想法,他睜大眼睛反駁爸爸,“可是你長得帥啊!女孩子都喜歡帥哥!”
唐民益這輩子幾乎沒從別人口中得到過這種評價,有點窘地笑了起來,“好了,別瞎捧爸爸了。你說的不能做準,你是跟爸爸在一塊久了,看順眼當然覺得什麼都好。”
唐青宏特別認真地強調道:“哎呀,我說真的!爸爸就是大帥哥!你怎麼不相信呢?唉……爸,你也誇我長得好,那你也是因爲看久了順眼,才覺得你兒子好看?”
這一點唐民益可不承認了,“我兒子確實長得好看,這跟順不順眼沒關係,是客觀事實。”
唐青宏被哄得眉開眼笑,也很自覺地哄爸爸,“那爸爸是帥哥,也跟順眼沒關係,是鐵一般的客觀事實!”
經過這個晚上的溝通,兩父子小小的矛盾像氣泡一樣飄散了,唐民益本來對那個女孩就沒什麼想法,之後也一直保持着客氣的疏離,從不單獨與她見面交談。
眼見着拉攏不成,保守派開始瘋狂反撲,爸爸的前進之路上出現了新的阻礙。
郊區有個村零散地住着一些人家,大橋的橋墩要走那裡過,因此需要他們搬遷。可有一戶死活不肯搬走,無論怎麼做工作再加上優厚條件,戶主都說這是他家祖屋,不能動遷、絕不販賣。
隨着其他住戶陸續搬走,這家人與動遷小組的矛盾激化,發展到相互對罵、動手,雙方各有損傷。戶主的家人和親友卻把他擡到競州醫院,到處散播輿論,哭訴臨湖動遷小組如何野蠻兇殘,如果媒體不管他們就繼續往龍城醫院去。
此事驚動了競州日報的記者,採訪這家人後跟各方面瞭解情況,也是到這時消息才傳到餘老和唐民益的耳朵裡。唐民益當即把動遷小組具體動手的那個人找來責問,那個年輕小夥子哭訴說是那家人先動的手,這邊都有同事可以作證。
唐民益臉色嚴肅,仍然批評了他,“同事作證有什麼用?凡是發生衝突,只要你動了手,就會陷入被動,同事作證人家也可以質疑你們相互包庇。下次不要再這麼衝動,口角嚴重時請執法部門接手處理。”
小夥子垂下頭做了自我檢討,唐民益姑且聽之,等對方離開才叫來自己的貼身助理小王,“查一下他的檔案,看他以前在哪個部門。”
他這邊還在做初步處理,餘老那邊也出了禍事,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以前在臨湖勘測時犧牲的幾個隊員家屬也找了過來,披麻戴孝地到處哭,要求臨湖給她們一個滿意的說法。
一直都說臨湖窮,也確實挖不出石油來,如今挖出了油,卻不給犧牲的先行者們加倍賠償,他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他們當年都是年輕力壯,又是科研人員,一家之主,當年的賠償標準那麼低,孤兒寡婦們如今都窮得活不下去了!
家屬們哭着鬧着,堵在工作小組的必經之路上不肯走,還說不給解決就要捅到龍城去,讓上面的管理層來掂量掂量,這些犧牲的生命應該怎麼賠償。餘老帶頭去做工作,反而被家屬們指着鼻子哭罵,說當年的項目就是他這個黑心老頭搞起來的,人也是在他的手上出的事!
一羣姑娘寡婦鬧將起來,不光是餘老沒轍,隨行的男人都沒轍,被抓了臉撓了手,也只有忍氣吞聲。
唐民益接到消息就趕了過去,還帶去一大羣婦女部門的調解人員,讓她們代替男人們去慰問勸說,可算把餘老先從人堆里拉出來了。
餘老被鬧得頭痛欲裂,對着他就自責嘆氣,“唉,都怪我當年沒處理好,都這麼多年了,怎麼又鬧了起來。”
唐民益低聲湊近餘老耳邊,“這不是您的責任,有人惡意挑事。”
通完這個氣,他撥開人羣面色沉痛地去跟寡婦們握手交談,做完自我介紹就給出斬釘截鐵的承諾,“我姓唐,叫唐民益,我雖然纔來了臨湖不久,但你們的難處我感同身受。問題我一定會給你們解決,你們先去臨湖賓館住下,我也跟你們一塊兒過去細談,大家同不同意?”
一聽說他是唐民益,那些姑娘寡婦們竊竊私語後就點頭了,她們來之前做過功課,都知道這是臨湖的一把手、說話可以算數的實權人物。
作者有話要說:宏宏發飆了……原因是很複雜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