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晨霧

太央宮的旨意還沒傳出去,後宮的妃嬪們,已經被經文折騰得死去活來。

“五天,蘇氏讓本宮整整抄了五天的經書!”寧妃看着桌上的經文,眼底滿是血絲,她揮手想把桌上的經書統統撕碎,想到蘇氏折騰人的手段,硬生生忍了下來。

“娘娘。”宮女看着盛怒的寧妃,縮着比脖子結結巴巴開口:“明月宮蘇貴妃派人來說,來說……”

“她又說什麼?”寧妃氣得胸口起伏不定,雙手緊緊扶着桌面:“說!”

“蘇貴妃說,感念諸位娘娘一片仁愛之心,明日……明日繼續抄寫經文。”

“蘇眉黛!”寧妃終於忍無可忍,把桌上的經文掃落在地:“賤人實在欺人太甚!”

“娘娘息怒。”女官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經書:“蘇氏聖眷正隆,你且忍忍。古往今來,哪個奸妃不是少時風光,最後悽慘收場。您還有齊王殿下呢,殿下鳳表龍姿,秀出班行,朝中衆臣無不稱讚。只要您沉住氣,一切都會好起來。”

“當初陵州一行……”

“娘娘!”女官把經書在桌上放好:“您忘了,八年前您身體有恙,殿下仁孝,留居宮中侍疾,您與殿下並未伴駕同行。”

“你說得對。”寧妃輕輕撫平經書上的卷角,聲音輕柔:“我兒仁孝,豈是宸王那等草包可比。”

明月宮中,蘇貴妃翻看着大理寺整理好的卷宗,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一個不受先帝寵愛的妃嬪,費勁買通明月宮的宮女,借用繡圖挑撥本宮與玖珠的感情,圖什麼?”

她如果有這麼大的本事,早就奪得先帝寵愛,又怎麼會在先帝駕崩時,還只是一個低階寶林。

“本宮不管這事幕後主使是誰,在本宮徹底消氣前,給本宮繼續抄經書。”把卷宗扔到桌上,蘇貴妃慵懶地閉上美目:“等她們心中的戾氣被經文度化,就沒那麼多精力在背後搞小動作了。”

“這些居心叵測之輩,自以爲能用這些小手段離間您與明姑娘,卻不知明姑娘機敏善辨,不僅讓他們陰謀敗露,還折損了不少心腹。”香絹笑:“那日就連奴婢也沒想到,明姑娘會假裝答應對方,然後偷偷告訴奴婢。”

“說明在她的心裡,把本宮當作可信任的對象。”蘇貴妃心裡很清楚,這件事若是被其他世家貴女遇見,她們大多會選擇婉拒,或者以最穩妥的方式,隱晦提醒她。

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她們自己,不被牽扯進後宮陰謀。

事實上,這纔是妥帖完美的解決辦法。可是有時候,最動人心的,恰恰是那份毫不保留的不完美。

“唉。”蘇貴妃突然嘆息一聲:“香絹,你說若是明家對這門婚事有意見,玖珠夾在我兒與家族之間,會不會很爲難?”

香絹沉默。

娘娘,明姑娘與殿下還沒成親呢,您想得倒是挺遠。

“對了,娘娘,前日發生了一件與明姑娘有關的小事。”香絹道:“平遠侯府老夫人攜家中女眷上香歸來途中,路遇明姑娘的馬車,連一句問候都沒有,就等着明姑娘避讓她們的馬車。後來巧遇了齊王,侯府老夫人才開了尊口,讓明姑娘先行。”

“平遠侯府那羣拿喬裝樣的女人,也配讓本宮兒媳屈尊避行?!”蘇貴妃睜開眼,“本宮給她們臉了?”

香絹小聲提醒:“娘娘,明姑娘還未與殿下成親呢。”

“還未成親又如何,那日在壽宴上,本宮說得還不夠明白?”蘇貴妃嗤笑一聲:“傳召平遠侯夫人,有傳言平遠侯府奢靡無度,放縱下人妄言。本宮想知道,平遠侯府如何治的家。”

敢當街讓她未來兒媳避行,就別怪她打她們的臉。

論起仗勢欺人這種事,還是她比較熟練。

明家。

沈氏走進女兒的院子,看到女兒正在樹下伏案作畫,腳步頓停。

“母親。”玖珠耳聰目明,沈氏剛進院門,她就聽見了腳步聲,放下畫筆看向門口:“是有什麼事找女兒嗎?”

平日她作畫時,母親從不會過來打擾。

“禮部派人過來說,稍後會有旨意下發,你去換身衣服,以免顯得怠慢。”沈氏走到女兒身邊,看了眼桌案上的殘荷敗葉圖,神情平靜地移開視線:“也不知會是什麼旨意。”

這麼鄭重,不像是小事。

難道……與女兒與殿下的婚期有關?

“女兒馬上就去。”玖珠問沈氏:“母親,您覺得女兒畫的這幅《錦鯉戲蓮》畫得如何?”

這個問題,讓沈氏的記憶回到二十幾年前,她與夫君剛認識不久,夫君也是這般,舉着一幅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畫,自信滿滿地問她,喜不喜歡他特意爲她作的畫。

若不是他長得好看,說話聲音又好聽,她很想當場反問:“畫的是什麼玩意兒?”

怪只怪他的眼神過於深情,讓她違心地撒了謊。

沒想到時隔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夫君對作畫水平有了清醒的認知,她還是逃脫不了爲愛撒謊的命運。

“意境非凡,筆觸有趣,很好。”

母親誇女兒,怎麼能算是撒謊,那是愛。

“既然連母親都說好,那女兒就放心了。”玖珠把畫掛起來:“等畫幹了,我就把它送給宸王殿下。”

沈氏:“……”

雖然都說宸王殿下不喜詩書,但應該還是有正常賞畫能力的,女兒這畫送到宸王府,宸王會不會以爲,女兒在故意侮辱他?

“不可以嗎?”玖珠見母親沉默不言,眼神漸漸黯淡下來。

“當然可以。”沈氏開口:“只是女兒家筆墨珍貴,不可輕易對他人示之。”

“請母親放心。”玖珠喜笑顏開:“除了自己人,女兒誰也不送。”

沈氏扯着嘴角艱難微笑,但願宸王能如當年她哄夫君一般,哄玖珠開心吧。

未時三刻,禮部尚書李恩攜聖旨踏入明侍郎府,與他同行的,還有宮廷身着金甲的鹵簿。

“明兄。”李恩看着盛裝打扮,等候在中門的明敬舟一家,對他笑道:“今日我奉陛下聖令,前來宣旨,明侍郎聽宣。”

“陛下萬歲!”明敬舟看着李恩身後的金甲鹵簿,心裡十分疑惑,陛下怎麼把宮中的儀仗兵都派來了?

“……忠君愛國,心載百姓……”

“朕心感明卿忠貞,以伯爵待明卿之誠,封號寧康。”

明敬舟愣愣地跪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爵位?

陛下竟然給他封了爵位?

多少名臣將相,一生的理想就是得封爵位,死後配享太廟。可是大成歷朝皇帝,輕易不會封外臣,所以爵位顯得格外珍貴。

即便明家一門兩狀元一探花,也不敢去想封爵的事,現在就這麼把爵位給他了?

玖珠跪在地上偷偷看明敬舟,向來風度翩翩,進退有度,喜怒不形於色的父親,竟然露出既驚又喜的表情,有些好奇這個爵位究竟有多了不起。

“恭喜寧康伯。”李恩把聖旨交給明敬舟,眼神中有感慨與擔憂。兩人既爲朋友,又是同僚,陛下把這個爵位給明敬舟背後的用意,他自然也明白。

“宸王殿下與令千金的婚期定下了。”李恩扶起仍舊跪在地上的明敬舟:“明年開春後的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

明敬舟猛地低頭看跪在地上的女兒,低聲呢喃:“二月初二……”

“父親。”玖珠扶着沈氏起身,朝明敬舟眨眼,悄悄提醒他還沒給陛下謝恩。

“微臣謝過陛下厚愛。”明敬舟捧着聖旨朝皇宮方向跪下:“身爲臣子,臣自當爲陛下肝腦塗地,以報君恩。”

緊緊握着這道重逾千金的聖旨,他把頭磕了下去。

“父親。”玖珠陪着明敬舟跪下,稚嫩的手,扶住他的手臂,溫軟卻有力。

明敬舟看着女兒猶有稚氣的臉,起身送走李恩與金甲鹵簿,坐到玖珠面前:“玖珠,你可喜宸王?”

玖珠點頭,宸王殿下善良,蘇貴妃娘娘體貼,她都很喜歡的。

“爲父明白了。”明敬舟沉默許久:“你是明家掌上明珠,無論何時,我與你母親,都不會看着你受委屈。”

“女兒知道。”玖珠摟着沈氏的手臂:“你們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與孃親。”

她被人丟那麼遠,那麼久,他們日復一日地找着她,念着她。從未放棄,從未遺忘。

天已入冬,宸王身披晨霧,坐在馬車裡靠着軟墊,滿臉的麻木。

馬蹄聲噠噠,也趕不走他內心的疲憊,就連他也不願相信,自己大清早地起牀,就爲了去禮部學做事。

“殿下。”馬車停了下來,長隨在馬車外小聲彙報:“前方有人攔車。”

宸王挑起馬車簾子,看着霧氣中的人影。

“殿下。”玖珠轉過身,原地蹦躂兩下,朝馬車裡的宸王揮手。

這傻姑娘怎麼在這裡?宸王連馬凳都未用,直接跳下馬車,大步走到玖珠面前:“外面霧氣這麼大,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等殿下呀。”玖珠把藏在身後的畫筒拿出來:“娘娘壽宴那日,我見殿下很喜歡我眉間的鯉魚花鈿,所以特意作了一幅錦鯉圖送給殿下。”

接過尤帶着玖珠掌心暖意的畫筒,宸王嘆氣:“晨間霧濃露重,平日什麼時候都可以送來,何必大清早等在這裡?”

“公事爲重,殿下平日爲禮部事務煩憂,我怎能打擾?”玖珠笑靨如花:“畫已送到,臣女回家啦。”

宸王看着玖珠被霧氣打溼的髮梢,被寒風吹紅的鼻尖:“等等。”

“殿下怎麼了?”玖珠擡頭看他。

掏出手帕,宸王動作僵硬地擦着她發間的水霧,擦了幾下,把手帕塞到玖珠掌心,扭過頭粗聲粗氣道:“頭髮溼了,你自己擦擦。”

說完,他回馬車上取了個小小的暖手爐,塞到玖珠手裡:“你早些回去,禮部有些事離了本王就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