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醒來時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葉子上還帶着水珠。在經受了一夜雨水的澆灌後,它們顯得更加生機勃勃。可惜,爬山虎們並不知道,再過幾天,它們的生命就要隨着這棟房子而一起終結了。
來到二樓才發現,小倩已經上班去了,但她還是給我留了份早點。吃完早餐後,我在樓上樓下轉了一圈,雖然電已經被掐斷了,但幸好自來水還沒斷,最後幾天應該還可以撐下去。
由於沒有電,午飯我只能到外邊去吃。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的飯菜相比,這頓午餐簡直比豬食還難吃。
下午無事,我在房間裡看了一會兒書,但只要一想起昨晚這房間發生的一幕幕場景,就實在沒心情把書看下去了。捱到傍晚時分,當我準備要出門去吃晚飯時,小倩卻提前回來了。
小倩穿着一條短裙,頭髮略微有些溼潤,身上散着一股洗髮水的暗香。不過,更吸引我的是她手裡提着的肯德基快餐。雖然,我一直很討厭西式快餐,但在這種非常時刻,能吃到肯德基已經很不錯了。
天色全黑以後,我們點起了蠟燭,我不禁自嘲地說:“在燭光陪伴下吃飯,這是高級餐館裡纔有的待遇啊。”
當我旁若無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雞腿時,小倩卻幾乎沒怎麼動過,我抹着嘴上的油說:“小倩,你能不能吃一點啊,蒲松齡老先生可沒寫過聶小倩節食瘦身的故事啊。”
但她卻冷冷地回答:“因爲聶小倩本來就不食人間煙火。”
晚餐收拾乾淨後,小倩忽然輕聲問我了:“昨晚——你爲什麼沒留下來?”
“這個嘛——”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看你已經睡着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
小倩不再說話了,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神裡似乎還藏着什麼東西,卻迴避着我的目光。
在幽暗的燭光下沉默了許久,她忽然又說話了:“上次你說過——你從那個去過荒村的大學生那裡,得到了許多古代的玉器。”
“問這個幹什麼?”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來自於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環一樣。”
“它們真的都有五千年的歷史了?”
“專家都鑑定過了,應該是的吧。”
“能不能讓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說,“只是看看而已,不會動你的東西的。”
不,我怎麼能回絕她這個小小的要求呢?我點了點頭:“好吧,只是看的時候小心點,千萬不要弄壞這些寶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這個我當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沒有其他朋友。”
我點了點頭,帶上了兩支手電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把,便走上三樓去了。
踏上黑暗中的旋轉樓梯,小倩緊緊跟在我身後,在手電光線開道下,我們來到三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裡。
這裡有我留下的一把扶梯,正好對着上面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電照了照上面說:“要從這裡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
她的膽子比昨夜大了許多:“不害怕。”
我點了點頭,一手抓着手電,一手抓着扶梯,好不容易纔鑽到了閣樓上。然後,小倩也跟着爬上了樓梯,我緊緊抓着她的手,順便把給她拉了上來。
黑暗的閣樓裡充滿了可怖的氣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葉擋住了,一絲月光都照不進來。我只能用手電掃視了一圈,許久才找到了那個裝玉器的箱子,感覺就像是在盜墓似的。
在手電光束狹小的範圍內,我艱難地打開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裡面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鉞和玉龜、玉匕首。手電光照射着這些寶貝,玉器的表面泛出奇異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輕撫了幾下,她的手指微微顫抖了起來。
我再看看周圍地宮般黑暗的環境,忽然想到了那四個已死去的大學生,當他們進入荒村的神秘地宮,面對着這些玉器時,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覺吧。
小倩忽然嘆息着說:“現在我相信了,它們確實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爲什麼?”
“因爲我手上感覺到了。”她把手從玉器上挪開了,後退了一步說,“是的,當我的手指觸摸着玉器時,我真的感受到了它們的年齡。”
“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嗎?”
“也許吧,你快點把它們都收起來,五千年前的寶貝東西,我可不敢再碰了。”
我點了點頭,又把這些玉器都收了起來,重新用舊報紙和泡沫保護好,放回到了箱子裡。
然後,我拉着小倩的手說:“等一等,我還給你看幾樣東西。”
在手電光線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張梳妝檯,輕聲地說:“這就是若雲用過的梳妝檯。”
“怎麼沒有鏡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鏡框。
“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會意地說:“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
“對,一面破碎了的鏡子,怎麼可能再復原呢?”
說着,我拉開了下面的兩個抽屜,把若雲和歐陽家的那些舊照片,還有兩本張愛玲的書都拿了出來。在手電昏暗的光線下,小倩緩緩翻動着照片和書,看着照片裡若雲的臉龐,她傷感地說:“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些,我彷彿能呼吸到她身上的氣味了。”
“是啊,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不,我和你的感覺不一樣。因爲我是一個女孩,也只有女孩能感受若雲的痛苦——她在嫁入歐陽家之前,一定是個有許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爲深愛着年輕英俊的歐陽,才犧牲自己嫁入這間囚籠的。”
“你說荒村公寓是囚籠?”
“難道不是嗎?歐陽家是那樣保守和封閉,就算他們搬到了上海,也會把荒村的進士第古宅一起搬過來。是的,這棟房子就成了又一座進士第,所以纔會起名叫荒村公寓,不過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個微縮的荒村而已。”
她說的確實有道理,我也點了點頭說:“嫁入歐陽家,也就等於永遠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錮在這微縮的荒村裡了?”
“對,若雲嫁入荒村公寓後,一定經歷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願意表現出來,只能通過眺望窗口的眼神,通過閱讀張愛玲的書。”
小倩又嘆了一口氣,然後把這些舊照片和書,全都放回到了抽屜裡。
“好了,我們走吧。”我輕輕地拉着她,向閣樓另一頭走去,忽然在手電光束裡照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麼?”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我仔細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氣說:“沒事,是個衣櫥。”
“衣櫥?裡面有若雲的衣服?”
也許,是女孩天生對衣櫥情有獨鍾,她立刻跑到了衣櫥邊。在手電的燈光下,她緩緩打開了衣櫥的大門,一股黴味讓我們都扭過了頭。
片刻之後,電光照亮了衣櫥裡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來:“有死人!”
我立刻緊緊抓住她說:“不,裡面是吊着的衣服。”
“什麼?”小倩總算回過了神來,仔細地往衣櫥裡看了看,在昏暗的手電光線下,那幾件黑色大衣看起來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去,摸了摸一件顯眼的旗袍,絲綢都已經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邊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當時來說該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麼,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裡面似乎藏着什麼東西。她立刻把手伸進了口袋,那個口袋看起來非常大,幾乎吞沒了她小半條手臂。
——她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筆記本。
手電的光線照射在筆記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顯得異常激動,她興奮地說:“你看,這是什麼?”
“藏在大衣口袋裡的筆記本?”
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應該是五十多年前的產品了。我將筆記本輕輕地翻開,在扉頁上出現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荒村公寓日記。
這行字下面還有落款——若雲。
“天哪!這是當年若雲留下的日記。”小倩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她伸手輕撫着扉頁,觸摸着若雲用黑色鋼筆留下的字跡,“她居然把日記藏在衣櫥裡,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也許本來就不是她藏的。”這時我把日記本合上了,我略帶緊張地說,“在閣樓裡實在不方便,我們到二樓的房間裡慢慢看吧。”
小倩也點了點頭,於是我們帶着這本日記,從扶梯爬下離開了閣樓。
我們匆匆回到二樓的房間,用手電實在是太彆扭了,我又重新點上了一根蠟燭。當燭火重新照亮房間時,我和小倩都長出了一口氣,好像又回到了人間。
終於,我們一起翻開了這本若雲的《荒村公寓日記》,卻發覺內頁裡缺損了很多,有許多頁被齊根撕掉了,這樣就使得日記殘缺不全了。我數了數剩下有字的頁數,總共是二十幾頁。
不過,日記的第一頁卻完好地保留着,在頁首寫着日期——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記是按照當時的習慣,豎直排列從右向左書寫的,一個個漂亮漢字顯現在我們眼前。
在這荒村公寓的黑夜裡,搖曳的燭火映紅了泛黃的紙頁,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彷彿真的聽到若雲在說話似的,一齊默唸着《荒村公寓日記》的第一天——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晴
今天,是這本日記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對,昨天是我的結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人們總說女人出嫁時是最美麗的,當昨天我披上潔白的婚紗,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時,我幾乎以爲那是一個陌生人了——是的,鏡子裡的她是那樣年輕,那樣純潔,婚紗如雪一樣覆蓋着她的身體,然而,那是我嗎?我搖了搖頭,鏡子裡的她也搖了搖頭,我輕聲地說話,鏡子裡的她也嚅動着嘴脣。我不敢想象,從今天起我就要變成她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歐陽家的汽車等在我家樓下,媽媽陪着我下了樓,幾個女孩幫我託着婚紗,將我擠進了汽車裡。汽車到了荒村公寓,只聽到鞭炮響個不停,許多人圍着我進了歐陽家,我一直都低着頭,甚至都沒看清這棟房子是什麼樣。大廳裡早就佈置好了一切,清遠穿着一身筆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樣英姿勃勃,目光裡透着自信的微笑,因爲從這天起他將成爲我的丈夫。
清遠的父母威嚴地坐在正中,雖然他們早已審查過我這兒媳了,但還是一絲不苟地注視着我。我就像個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們家約定的步驟,完成了婚禮的所有儀式。酒宴上來了很多人,嘈雜的人聲使我什麼都聽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場夢。一直鬧到很晚,清遠才拉着我進了三樓的洞房,我早已經筋疲力盡,倒在牀上就睡着了。
這就是我的婚禮。第二天,清遠拉着我給公婆請安,然後陪着我過了一天。現在,趁着他去樓下的空當,我躲在書房裡寫下這頁日記。
從今天起,我將在這本日記本中,記錄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隱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見到她。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陰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遠的父母住在二樓,每天上午清遠都會帶我去向他們請安,他說這是歐陽家一貫的規矩。公公婆婆的年齡都很大了,而清遠則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是歐陽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我想老爺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愛自己的獨子吧,所以他們也一定會很愛我的吧。
今天起清遠就回公司上班了,歐陽家在上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從事從美國進口各種貴重商品。老爺和太太年紀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遠一人管理,所以他總是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依然沒有回家,我獨自坐在書房裡,呆呆地寫着日記。清遠曾經答應過我,在結婚以後我依然可以去銀行上班,但現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們說歐陽家的媳婦必須要留在家裡。清遠不能違背父母的意願,終於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頭。
雖然只過去了十天,但感覺就像過了好幾年似的。這就是新婚的滋味嗎?一輩子都回憶不盡?會不會是這棟房子的原因呢?有時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樓梯上,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能聽到什麼聲音,停下腳步來側耳傾聽,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了。哎,會不會是新娘子們都會有的多疑呢?
是的,說實話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說話的聲音,都讓我隱隱感到害怕。清遠總是在安慰着我,說歐陽家來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風俗。算了吧,只有面對清遠時我纔會感到開心,可今晚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陰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難得出門一次,安息路邊的洋房大多掛起了彩燈,原來明天就是聖誕節了。自然,那些掛燈的人家都是外國人,歐陽家是絕不會過洋人的節日的。但是,清遠已經答應我了,今晚他會早點回家,與我一起吃頓晚飯的。
但是,清遠卻又一次爽約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飯,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我幾乎什麼都沒吃,就跑到大廳隔壁彈鋼琴去了。對了,這架鋼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妝,每當我煩惱的時候,就會坐在鋼琴前彈奏李斯特的曲子。鋼琴彈着彈着,我的眼淚就悄悄落了下來,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淚。不,他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的,因爲今天是我們相識一週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還在中國銀行辦公室做秘書。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們都紛紛提前回家了,只有我還在打着一份文件。忽然,我發現有一雙眼睛正盯着我,緩緩擡起頭,卻看到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他就是我的清遠。原來他已經這樣看了我許久,我問他有什麼事,他卻搔搔頭問經理辦公室在哪裡。從此以後,他每天下午都會來銀行辦公室,應該由財務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爲只有這樣他纔有與我說話的機會。他每次和我談話,都會扯到許多別的事,在辦公室一談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實在不好意思趕他走。後來,他就請我到外邊去談了,先是去咖啡廳、餐館,然後是電影院、公園。大家很快都知道了這個秘密——歐陽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們也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而我的心裡則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面對清遠,這個男人是如此出色,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擁有一棟三層樓的洋房。我知道有許多女子在暗中爭奪着他,但他卻一個都看不上,唯獨只愛上了我一個。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他爲什麼會對我情有獨鍾,或許是因爲我的眼睛吧,他說過我的眼睛裡有一種穿透時空的美麗。
最終,我被清遠征服了。在他那灼熱的感情面前,我想他應該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們全家的人都爲我感到高興,銀行裡的女同事們則暗暗地嫉妒。於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夜晚,羅宋大飯店的衆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這就是我們相識相戀的經過,然後就是我們的婚姻了。在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裡,我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但我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改變了什麼,或許就像一隻鳥兒,只是
從一隻籠子,換到了另一隻籠子。
彈完鋼琴,我回到了樓上的書房裡,呆呆地看着張愛玲的《傳奇》,這本書我已經看了二十遍了,也許還要再看個二十遍吧。
剛纔,我接到了清遠打來的電話,他說今晚有重要的應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話都沒有回答,輕輕地掛上電話,繼續寫我的日記。
聖誕快樂,我親愛的朋友。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
記得過去在銀行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裡有個外籍職員,在每年4月1日都會搞出許多惡作劇,不是說某個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獎,就是說第三次世界大戰昨晚開打了,原來4月1日是外國人的愚人節。
今天,就是4月1日。
醫生是下午來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緊張,清遠也很難得地提前回家了。仔細地檢查完畢後,醫生非常鄭重地告訴我——我懷孕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忽然,我輕聲地問:“對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給我開愚人節的玩笑吧?”
醫生傻乎乎地回答:“對不起,太太,什麼叫愚人節?”
我尷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說話了。可是,爲什麼是在今天告訴我,難道這一切都是命運給我開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麼是懷孕,也知道我將要成爲母親了,但是——我說不清楚,只是在那個瞬間,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
清遠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興極了,婆婆也終於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說個不停。可她那張充滿皺紋的臉,就像來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裡嘮叨着浙東方言,我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感覺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語似的。
他們對我折騰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纔有了自己的空閒,坐在書房裡寫下這些字。我想現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種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發芽了,他(她)會漸漸地長大,然後離開母體,他(她)會像誰呢?是我還是清遠?
我輕輕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筆吧。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舉行舞會。
在兩天前知道我懷孕以後,清遠決定要風光地慶祝一番,他邀請了生意場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舉行一場舞會。
入夜以後,所有的賓客都來了,荒村公寓所有的傭人都忙碌了起來,把大廳佈置得富麗堂皇。清遠拉着我來到了大廳中央,向大家宣佈了他即將做父親的喜訊,在衆人或羨慕或嫉妒的掌聲中,留聲機裡放出了音樂——舞會開始了。
清遠一向是舞場上的高手,據說他的舞姿迷倒過不少女子。我原本並不怎麼會跳舞,在認識清遠以後,他就經常帶着我上百樂門、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調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過,在嫁入歐陽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跳舞了,至於清遠是否在外面和別的女人跳舞,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隨着那《花樣的年華》響起,清遠摟着我翩翩起舞,音樂牽引着我的腳步,將那早已遺忘的節拍又拾了回來。天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有力的大手摟着我的腰肢,我輕輕地把頭伏在他肩膀上,感覺就像一隻入港的小舟。
周圍那些跳舞的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們,我們已成爲了舞會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麼舞會皇后,我只想做清遠唯一所愛的女子,我重新擡起頭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裡,分明是歉疚和報償。是的,半年來我對他充滿了怨恨,他的徹夜不歸,他的不聞不問,他身上沾染的外邊的脂粉氣,現在都一消而散了。清遠,你可曾聽到我心裡的話,不管你做過什麼,我都已經原諒你了。
是的,我們會成爲美滿的夫妻的,我們會生下許多孩子,荒村公寓將不再清冷孤寂,而將變得生機勃勃。
民國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陰
前幾天我在日記裡說過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鄉下,那是一個叫荒村的地方,據說在那裡還有一間叫進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黃昏時分,公公婆婆終於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似乎從老家帶回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大皮箱子裡。他們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只能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開始臃腫了,但我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因爲我的孩子越來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遠一直在竊竊私語,好像在瞞着我商量什麼重要的事情,我隱隱有些可怕的預感。整個晚上都躲在房間裡不出來,將近子夜十二點鐘還不敢睡覺。這時,清遠卻把我拉了出來,將我帶到了一個空房間裡。公公婆婆也在這裡等着我,他們把門緊緊地鎖上,讓我躺到房間中央的桌子上。我對這氣氛感到很害怕,實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來訓斥了我幾句。最後在清遠的懇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臨產的孕婦那樣。
公公打開了從鄉下帶來的大皮箱,拿出了一個似乎是玉製的小盒子。然後,清遠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個圓環似的東西。清遠渾身顫抖着說:“這就是玉指環嗎?”
婆婆點了點頭說:“快點進行吧,總要走到這一步的。”
清遠緩緩走到我身邊,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環也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它是青綠色的玉器,在側面有着一塊醒目的紅色污點,在燈光下發出某種奇異的反光。我立刻掙扎了起來,但被清遠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裡似乎含着淚花,輕聲地說:“若雲,放心吧,你不會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無名指,被清遠握得不能動彈了。然後,他將那枚玉指環,緩緩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環冰涼冰涼地,立刻像是一隻箍似的,緊緊地“握”住我的無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覺立刻傳遍全身。瞬間,我感到腹中胎兒輕輕叫了一聲,於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來。但清遠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覺使我渾身無力,再也無法反抗了。
在朦朧的燈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那張殭屍般蒼老的臉,對着我的眼睛搖晃了幾下。然後,我聽到他的口中傳出了一陣奇怪的話,那簡直就不是人類的聲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種咒語似的,連續不斷地對着我的耳朵。這聲音具有特別的節奏,像是一種古老的歌謠,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書上所說的,在某些施行巫術地方的巫歌。不,這可怕的古老聲音,分明要奪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掙扎,但身上卻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嗚嗚地流着眼淚。
在晃動的光影中,我看到清遠和婆婆圍在我身邊轉圈,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嘴裡都在念念有詞。眼前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的,我漸漸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到了——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抓到了某個部落裡,被捆綁着供奉在桌子上,這些野人們圍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將成爲可憐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覺,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今天早上了,我發覺自己躺在臥室裡,清遠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問:“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們把我放在桌子上,圍着我跳舞唱歌……”
清遠只能尷尬地說:“是嗎?既然是一個夢,就不要太擔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東西,我舉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環正赫然戴在我的無名指上。我尖叫了起來:“這是什麼東西?夢中的玉指環怎麼會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遠已經無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環拔出去,但無論我怎麼用力,玉指環卻始終牢牢地套在手指上,並且套得越來越緊,讓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種方法要把玉指環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再也無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問着清遠,可他卻苦笑着不願回答。我又大着膽子去問公公婆婆,他們卻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說昨晚只是歐陽家的習俗而已,是爲了給孕婦母子祈禱平安。至於那枚神奇的玉指環,他們卻沒有告訴我原因。
現在,我躲在書房裡寫這頁日記,我確信昨天半夜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並沒有做噩夢——不,這比噩夢更可怕,他們圍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還給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環,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來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幹什麼?他們歐陽家究竟是什麼人呢?直到這時,我撫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這是一個錯誤,從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不,我該怎麼辦呢?
民國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雲
我見到了鬼。
昨天,清遠又是徹夜不歸,公公婆婆也回鄉下老家去了,我一個人睡在三樓。半夜裡忽然感到手指一陣疼痛,原來那枚玉指環嵌進了我的肉裡。我緊緊地揉着左手無名指,卻發現走廊裡的燈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間,卻發現那不是電燈的光線,而是一種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樓梯口一個黑色的背影。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清遠。”
但那個背影卻沒有任何反應,我着急地跑了過去,但那人影卻走下了樓梯。奇怪的是,那線白光始終照射着那個背影,而周圍都是一片昏暗。我緩緩地跟着背影來到了二樓,纔看清了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遠。那男人露出了一隻慘白的手,推開了一扇房門。我也跟着走到了門口,卻看到房間裡吊着幾個死人!
我嚇得差點尖叫起來,但嘴裡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恐懼也使我幾乎忘記手指上的疼痛。此時,我終於看清了那個男人,原來是一個洋人,蒼白的皮膚,栗色的頭髮,灰色的眼睛,大約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更讓我恐懼的是,房間裡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個女人和三個小孩,她們柔軟的身體懸在半空中盪來盪去,長長的頭髮披散下來,遮擋住了半邊臉龐,赤着的腳板直直地繃着,看來她們都已經斷氣了。
外國男人看着眼前這一幕,也絕望地大叫起來,可奇怪的是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見他張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麼。也許,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兒吧?我想任何人到了這種處境都會發瘋的,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只能大聲地叫喊了起來,但那個男人卻沒有絲毫反應。我眼睜睜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後將一根懸空的帶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線照亮了他的臉,那副表情是那樣奇特,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微笑,似乎是一種生命的解脫。然後,他一腳踢開了椅子,吊着的帶子勒緊了他的脖子,整個身體都懸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雙腳亂蹬起來,表情也痛苦萬分,雙手卻無力地晃着,難道他對上吊後悔了?
就在這時,一片刺眼的光線從頭頂亮起,立刻使我閉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睜開眼睛時,眼前的一切卻都改變了——那幾個吊死的洋人都不見了,房間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幾個女傭跑了進來,她們驚慌失措地圍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間裡確實沒有什麼外國人,那幾根上吊繩子也不存在了,只有頭頂一根橫樑穿過。女傭們說她們剛纔聽到了我的慘叫,於是就衝上來打開了電燈,就發現我極度驚恐地站在這裡。
但我還是不能接受,向她們述說剛纔所見的恐怖一幕,女傭們都搖了搖頭,從她們相互間的表情來看,大概是以爲我發瘋了吧?
這時一個年紀大的女傭想了起來,她曾聽說在好幾年前,這棟房子裡住着一戶法國人。日本軍隊佔領上海租界以後,要把歐洲人都送進集中營,幾個日本兵衝進這房子,蹂躪了這戶法國人的妻女。於是,這戶人家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樓的房間裡上吊自殺了。
天哪,我見到了鬼?
是的,剛纔我見到了這家法國人,見到了他們上吊自殺的那一幕。可爲什麼只有我會見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環,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儀式,想起了公公婆婆殭屍般的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許這荒村公寓本來就是一個鬼宅?
今天的日記就寫到這兒吧。
民國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今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已下定決心一定要問出緣由,否則我會發瘋的。謝天謝地,今天清遠終於提前回家了,趁着公公婆婆不在,我把他拉到了臥室裡。窗外的大雨使清遠顯得很煩躁,他來回地踱着步,就像一個被審訊的犯人。
我顫抖着問道:“你還愛不愛我?”
“問這個幹什麼?”他轉過身去,對着被大雨打溼的窗戶。
“爲什麼給我戴上玉指環,爲什麼對我唱那巫歌,爲什麼我會見到鬼?”
“因爲你是歐陽家的媳婦。”清遠回過了頭,他的表情是那樣奇怪,似乎正在左右爲難之中。在長長地思考了幾分鐘後,他終於嘆了一聲:“其實,這件事我遲早要告訴你的,只是擔心你會感到害怕,所以才一直不敢說出來。”
“究竟什麼事?我們是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清遠停頓了片刻之後,緩緩地說道:“荒村的秘密。”
“秘密?荒村有什麼秘密?”
“你知道我們歐陽家族的歷史嗎?”清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變得更加異樣了,“歷史啊,歷史總是會捉弄人的,歷史學家總說中國有五千年的歷史,起源於古老的中原大地。然而,歷史學家們並不知道,就在五千年前的江南水鄉,還存在過一個古老的王國。”
“你又不是歷史學家,你怎麼知道的?”
清遠冷笑了一聲:“我當然知道,你先聽我說——五千多年前的江南,尚是一片水鄉澤國,處於原始矇昧的時代。就在這黎明前蠻荒的時代,突然出現了一羣傳說中的天神,他們來自於茫茫的大海之上,駕着數艘巨大的獨木舟,在一片荒涼的海岸登陸——那個地方就是今天的荒村。”
“我明白了,荒村就是天神們登陸的地方?”
“對,但這不是神話,而是歷史的事實——天神們來自一個極度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是如此得遙遠神秘,以至於從沒有人類到達過那裡。不過,天神們長着和人類相同的模樣,他們很快就發現這塊土地很適合他們,便在這塊荒涼的海岸上定居下來。”清遠又停頓了許久,略帶痛苦地說,“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在那塊荒涼的海岸附近,發現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
“這個我也不清楚,因爲這個秘密實在太重要了,只有我父親一個人知道。父親曾經說過,唯有在他臨死的時候,纔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我。”
我忽然感到有些冷,抱着自己的肩膀說:“那麼再說說那些天神吧。”
“好的,天神們在荒涼的海岸邊住了一段時間,便翻閱重重的山巒向北進發了,他們發現了一片更爲肥沃的土地,這就是遠古的江南平原。於是,天神們征服了當地的土著居民,建立了一個強盛的遠古王國,這個王國的名字叫古玉國。”
“古玉國?”
“是的,因爲他們非常喜歡使用玉器,無論是在日常生活還是在宗教祭祀中,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國的王族,也就是天神們的後代,不但掌握着製作玉器的技術,還能夠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創造許多當時不可能的奇蹟。”
“玉的神秘力量?我不明白。”
“看
看你手指上的玉指環就明白了。”
我低頭看着玉指環,立刻就明白了什麼叫“神秘的力量”,對啊,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能夠牢牢地纏在我的手指上,也許它還有其他更多的力量吧。
清遠繼續說道:“因爲古玉國的王族,能夠掌握並利用玉器的力量,使他們的國家迅速地強盛,在太湖周圍創造了輝煌的古代文明。他們甚至還建立了一座城市,擁有氣勢宏偉的宮殿、巨大的祭壇和神殿,還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玉,製作了大量精美的玉器,而天神們的後代——王族則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什麼是玉的最高秘密?”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但那個最高秘密確實存在。好了,再來說說王族吧,古玉國是一個由女王統治的王國。是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女王並不是世襲的,而是從王族中挑選一位少女出來,以繼承女王的寶座。這位女王擁有宗教權,也就是古玉國的大祭司。”
“這樣的女人真的令人羨慕。”
但清遠搖了搖頭說:“不,女王並沒有真正的實權,王族們才控制着一切,而女王必須保持終身的貞節,否則就要自殺謝罪。”
“女王必須是終身的處女?這個規定多麼荒唐?”
“是有些荒唐,但在當時的古玉國來說,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須是一個純潔的女子,否則就會褻瀆天神祖先。”
“她真可憐。”
“古玉國的繁榮大約持續了一千年。但是,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它的衰亡,因爲這是一個自然的規律,任何突然興起的文明都會突然地消亡。古玉國也不能例外,它遭到了內憂外患的襲擾,內憂就是長達數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氾濫成災,淹沒了良田和城市。外患則是周邊部落的入侵,他們雖然落後但驍勇善戰,古玉國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風所腐化,雖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也無法抵禦外敵。”
我點了點頭,搶先問道:“古玉國就這樣滅亡了?”
“不,古玉國的滅亡是因爲一個女人。在大約四千多年前,古玉國有一位美豔絕倫的女王,雖然她明知自己必須終身貞節,但還是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奴隸。”
“女王與奴隸的愛情?”
“今天看來是不是很浪漫?但在當時的古玉國,卻是大逆不道褻瀆天神的舉動。但女王堅持了自己的愛,並與自己所愛的男人發生了關係。後來,他們的關係被王族發現了,根據祖先的規矩,女王必須以自殺洗刷罪惡。
我只感覺心裡一揪:“她死了嗎?”
“是的,美麗的女王爲愛而自殺,用一把匕首割斷了自己的咽喉。她在臨死前曾經預言:古玉國會在一年之後滅亡。在她死的時候,手上戴着一枚玉指環,鮮血沾染在指環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王族們都被女王的死震撼住了,他們感到內疚與自責,便將那枚沾有女王鮮血的玉指環,供奉爲王族的最高聖物。因爲,玉指環寄託了女王死亡的哀怨,擁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聽到這裡,我立刻舉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玉指環正發出異樣的光芒。是的,指環上那塊紅色的污跡,不就是悲慘的女王的鮮血嗎?
清遠握住了我的手,繼續說下去:“果然,在女王自殺一年以後,強大的異族佔領了古玉國,殺死了大多數居民,焚燬了城市和宮殿,古玉國的文明遭到了徹底毀滅,甚至沒在歷史書上留下任何痕跡。但是,有一小部分王族活了下來,他們帶着女王的玉指環,逃到了當初祖先登陸的那片荒涼海岸。”
“也就是今天的荒村?”
“對,這些人逃到今天的荒村,在那塊祖先登陸的土地上過起了隱居的生活。他們延續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那片封閉的荒涼海岸,度過了一代又一代。在南北朝以後,他們便以歐陽爲姓氏,成爲此地的大族,但依然不與外界來往。直到明朝纔出了一位進士,後被皇帝御賜了貞節牌坊。”終於,清遠像渾身虛脫了似的嘆了一聲,幽幽地說:“現在,你該明白我們歐陽家族的歷史了吧?”
此刻,窗外的雨漸漸小了,我看着清遠的眼睛,顫抖着問:“你是說——歐陽家族是古代王族的後裔?”
“沒錯,我們是五千年前古玉國王族的後代。我們家族的人,從一出生就和別人不一樣,這些事情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如果有誰泄露了家族的秘密,就必然要遭到最嚴厲的懲罰。”
“這就是荒村的秘密?那麼這枚玉指環呢?爲什麼要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
“因爲這是我們家族的規矩,幾千年來都是如此。這枚玉指環沾染有末代女王的血,血也就代表着女王的生命,所以玉指環具有神秘的力量,它能讓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也能保佑你的平安。所以,每當歐陽家的媳婦懷孕時,就必須要戴上這枚玉指環,這是家族的聖物,隱藏着遠古的秘密,會使你的腹中的孩子變得與衆不同。在戴上這枚玉指環的同時,家族成員還會給孕婦舉行一些特別的儀式,唱一些古代流下來的巫歌,也是爲了保護你們母子平安。”
“可是,玉指環戴在手上就拔不下來了。”
清遠微微笑了笑說:“不會有事的,等你把孩子生下來,玉指環就會自動脫落的。然後,我們會把玉指環帶回荒村,藏在我們老宅裡一個隱秘的地方。若雲,請你一定要記住,這枚玉指環是我們家族最重要的聖物,絕對不能有閃失,更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訴其他人。”
“所以,你纔不敢把這些事告訴我,是嗎?”
“對,但作爲歐陽家的媳婦,你是應該知道這些秘密的。現在,我把它們都說了出來,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樁心事。”清遠忽然揉着我的肚子說,“若雲,你嫁入我們歐陽家,也就是我們家族的一員了。無論如何,你必須要遵守家族的規矩,否則就會發生悲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悲劇?”
清遠似乎說到了什麼忌諱,表情很尷尬地說:“不要害怕,現在有玉指環保護着你,將使你平安地生下孩子,我相信一切都會很圓滿的。”
接下來,他又說了許多安慰我的話,但我卻心亂如麻,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等到清遠睡着以後,我悄悄來到書房,攤開了我的日記。窗外的雨使我百感交集,如今我也是這古老家族的一員了?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嗎?生爲女人,就一定要如此嗎?
也許沒有人會相信,剛纔我和清遠的談話,我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我幾乎一字不差地把它們寫出來,這也應該是我最長的一篇日記了。
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二日陰
熬過了九個多月之後,我的預產期就是明天。清遠爲我請來上海最好的醫生,明天早上就會到家裡來守着我,公公說只要有玉指環在,孩子就會順利地生下來。
現在,我一個人躺在臥室裡,清遠就睡在隔壁,他說一有動靜就會來看我。趁着這個空當,我總算拿出了日記本,挺着大肚子寫日記真不容易啊。但我還是要寫下來,因爲明天我的孩子就要誕生了,我也將成爲一個真正的母親。所以,我想記錄下我此刻的心情。
可是,現在我心裡的滋味實在太奇怪了,絲毫沒有即將做母親的喜悅。雖然我也曾聽說,女人頭一回生孩子前會非常緊張的,但我不是這種感覺。我從不擔心生孩子的過程,我害怕的是我和孩子的未來。想起歐陽家族的秘密,還有我的公公和婆婆,心跳就會莫名其妙地加快,我不知道這種感覺還會持續多久,也許會是一輩子。
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分娩出的不是嬰兒,而是一大塊青色的玉石,被雕刻成了胎兒的樣子。當噩夢醒來時,我感到自己渾身都是虛汗,我知道那不會成爲現實的,但那已是我在半個月內的第九個噩夢了。
寫到這裡,我擡起了我的左手,玉指環上那塊紅色的污跡,正發出幽幽的光芒,那是四千多年前女王的血,她也在看着我嗎?
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十日晴
七天前,我的兒子誕生了。
難以形容分娩時的痛楚,總之我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孩子長得非常像清遠,看來他更多的是繼承了歐陽家族的血脈。清遠給兒子起名爲家明,希望他能夠使歐陽家發揚光大。
當我摟着家明時候,看着他那張小小的臉,我的眼淚落了下來。看啊,他很快就會吃奶了,我輕輕地吻着他,我希望他能順利地長大成人,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幸福美滿,這是所有的母親共同的希望。
當我生下家明的第二天,就發現玉指環從我手指上脫落了,看來清遠說的沒錯,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清遠收走了玉指環,說是去交給公公婆婆,他們會把玉指環送回荒村老家的。
我已經七天沒有寫日記了,現在趁着房間裡沒有其他人,我悄悄地拿出日記本,在牀上記錄下我做母親後的心情。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五日小雨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現在,窗外下着小雨,讓我想起了這首詩。
今天是清明節,原本是要回鄉下掃墓的,但因爲家明出生才幾個月,所以家裡沒有舉行祭祀的儀式。清遠趁着公公婆婆都在家的機會,請來了一位攝影師,要爲我們拍一張全家福。
攝影地點選在底樓,那個放着鋼琴的大房間,在佈置好燈光後。我和清遠、公公婆婆都擺好了位置,家明則抱在我的懷中。攝影師要我們面帶笑容,但我們卻始終都無法讓他滿意,最終他只能拍了一張表情嚴肅的全家福。
當面對着照相機的鏡頭,我只感到恐懼和害怕,而懷中的孩子也哭了出來,就像要被帶走靈魂似的。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但最近我的幻覺愈來愈強烈,我常常會在夢中見到可怕的場景——我夢見我的孩子,變成了吸血的蝙蝠,倒吊着掛在房樑上;我夢見我的丈夫,嘴裡長出了滴血的獠牙,趴到我的喉嚨上吸血;我夢見我的公公,變成了一具清朝的殭屍,伸直雙手一跳一跳走來;我夢見了我的婆婆,露出了渾身的白骨,從棺材裡爬了出來。
是的,幾個月來噩夢不斷地糾纏着我,讓我絲毫沒有初爲人母的歡樂,唯有深深的恐懼和絕望。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六日陰
今天清晨,公公婆婆回了鄉下。清遠也去了公司,直到晚上還沒有回家。等到家明睡着以後,我一個人來到了底樓,打開了我的鋼琴。
已經很久都沒有彈過鋼琴了,當我摸着琴鍵的時候,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還是李斯特的曲子——《直到永遠》,現在這首曲子對我更重要了,我只能說鋼琴是我唯一傾訴的對象。是的,只有在鋼琴面前,在李斯特的旋律中間,我纔會感到快樂,纔會感覺我就是我自己,我是一個叫若雲的女人,而不僅僅是歐陽家的媳婦。
正當我完全沉浸在鋼琴聲中,才發現清遠早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了。他看起來面色很不好,似乎是喝了一些酒,他叫我不要彈鋼琴了,永遠都不要再彈了,因爲他討厭我彈鋼琴的樣子。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說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不會放棄鋼琴的。但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打了我一個耳光。
我摸着被清遠打過的臉頰,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和他結婚一年多以來,雖然他對我冷淡,但還從來沒有打過我,現在這種屈辱使我想到了死。清遠似乎也清醒了過來,他趕緊抱住了我,輕聲地向我道歉,但我只能以沉默來回答他。
然而,清遠也微微抽泣了起來,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語地說:“你不要再哭了,其實我心裡比你更難受。你不知道,我是典妻的兒子。”
我終於說話了:“什麼是典妻。”
於是,清遠向我娓娓道來,原來“典妻”是浙東的一種風俗,沒有兒子的大戶人家,花錢“租借”窮人家的媳婦來生子。當年,清遠的父親中年無子,花錢請了一位典妻上門,後來便生下了清遠。典妻常思念原來的丈夫和孩子,有一次逃出歐陽家又被抓了回來,便被施以沉井的懲罰,也就是扔到井裡淹死了。其實,當初歐陽家之所以要殺死典妻,是害怕她逃出荒村以後,會向外界泄露歐陽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把她給沉井了,實際上是殺人滅口。
實際上在他內心裡,是非常恨父親的,因爲父親殺死了他的親生母親。但是,這一切都是爲了家族的秘密,誰都不能違反祖先的規矩,無論怎麼痛苦也必須忍受。
原來清遠並不是婆婆親生的兒子,我心裡也感到很驚訝。回到樓上的書房,我匆匆寫下今天的日記。既然歐陽家爲了保守秘密,能夠殺死清遠的生母,那麼會不會也殺死我呢?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十日多雲
今天,我的精神壞到了極點,因爲我的鋼琴已經不能彈了。我打開鋼琴檢查,才發現裡面所有部件都給砸爛了,看着這些慘不忍睹的鋼琴部件,我感到一陣揪心的疼。這架鋼琴是媽媽買給我的禮物,是孃家給我的嫁妝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還重要。
晚上,我把清遠逼到了二樓的房間裡,他承認是他破壞了鋼琴,是爲了讓我徹底對孃家死心。但我還是難以置信,我曾經深愛過的丈夫,竟砸爛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從進入荒村公寓以來,我已經忍耐了很久,但我無法容忍清遠對我的鋼琴下手。於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發泄了出來,淚流滿面,心如刀割。
但清遠卻顯得異常冷靜,他冷冷地說:“若雲,嫁入了我們歐陽家,就應該過另一種生活,把外面的世界忘掉吧。”
“爲什麼別人可以做的事情,你們卻做不到?難道你們都不是人嗎?”
清遠緩緩點頭:“沒錯,我們不是人。”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從他那種嚴肅的表情來看,絕對不可能是在開玩笑,我顫抖着問:“不是人?那又是什麼呢?”
“聽我說,我們歐陽家族和一般的人類是不同的。我說過我們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國的王族統治者,他們本並不是這塊大陸上的居民,而是來自另一個極度遙遠而神秘的地方。簡而言之,我們家族是另一個物種,在我們的血管裡,還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國祖先的血,我們生存的目的就是爲了保護家族的秘密。”
我又驚呆了,難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嗎?那麼我的兒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遠是瘋了吧,我不能再和這個瘋子生活在一起了。終於,我大着膽子說:“清遠,我們離婚吧。”
“你說什麼?”清遠彷彿聽錯了一樣。
“我說我要和你離婚。”我含着眼淚說,“清遠,我曾經深愛過你,但我不能再繼續和你生活下去了。我不想成爲你們家族的犧牲品,這棟房子根本就是一個牢籠,是一個吞噬人靈魂的地獄。而且,我要帶着我的兒子離開,不管他的血管裡流着誰的血,但他應該和別的孩子一樣,擁有相同的人生和快樂。我愛我的兒子家明,我絕不能讓他生活在家族的陰影中,他有權利獲得幸福。”
清遠搖了搖頭,惡狠狠地說:“你瘋了嗎?自古以來,只要嫁入了荒村歐陽家,就絕對不能離開,如果哪個媳婦想要私奔出逃的話,就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什麼是最嚴厲的懲罰?”
他緩緩地說出了一個字:“死。”
但我已經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爲了自由,我寧願死。”
若雲的日記就到這裡爲止了,後面全都是空白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