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還沒等凌金回答他,沙本善就感到後腦涼風襲來。
嗡的一聲。
他頓時不省人事了。
等他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樹林裡。一時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只見玉盤高懸,清輝普照,羣山沉睡,夜空寂寥,眼前鋪開一幅五彩繽紛的畫卷:靛藍色的天上嵌着乳白色的月,橘紅色的秋林中飄着淡黃色的流螢,村莊裡燭光點點,江面上水燈逐波;空氣中瀰漫着草葉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各種動物的氣息和遠處乘風而來的煙火味;耳旁傳來陣陣悅耳動人之音,樹葉沙沙,溪流潺潺,蟲吟鳥鳴,犬吠猿啼,尤其吸引他的是穿插其間的一縷綿綿不絕的樂聲,細膩又堅韌,空靈而憂傷。
沙本善踩着石子越過那條小溪,穿過竹林,翻過兩座小山丘,前方溝谷縱橫,荊棘榛榛。樂聲漸近漸清晰,似在輕輕訴說一個悽美的故事,如美人魚的歌喉,令他無視一切障礙,穿過灌木和亂石,來到一處開滿藍色和紫色小花的幽靜谷地。谷地中央鋪開一泓碧水,百尺見方,澄澈如鏡,月光從天上飛流直下,無聲無息,在鏡中投下潔白的薄影……咦,這月影怎麼有九個?!沙本善揉揉眼睛,沒錯,九隻同樣大小的玉盤圍成一圈,靜靜地臥在湖中。他忙向天空望去,卻只看見一輪明月和稀疏的星辰,哪來的九個月亮?
清風撩過,水面泛起魚尾紋般的波褶,岸邊的花朵似蝴蝶一般迎風起舞,不勝嬌柔。花叢間有一方石桌、一張石凳、一枰圍棋盤,一人正襟危坐,像是在與人對弈,卻不見對手。沙本善走近一看,那人竟是師父太上真人!
再瞧棋盤對面,石桌上竟趴着一隻蛤蟆!
這隻蛤蟆大約巴掌大小,通體金黃,下巴上的氣囊有節奏地一鼓一收,釋放出我一路上聽到的那個奇妙旋律。更不可思議的是,它每眨一下眼,就會有一顆棋子從它面前的棋罐中飄出,輕輕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沙本善深吸一口氣,金色蛤蟆側過腦袋,眯着眼,微微張開嘴,鼓膜凹了下去。
沙本善心想:我的天吶!如果不是我眼花了,它應該在對我微笑。
雖然感覺很詭異,他還是點頭回了個禮,畢竟跟蛤蟆互打招呼的機會不是誰都能碰到的。
太上真人沒有看他,雙眉緊鎖,苦思棋局。又過了五十餘手,師父忽然擡頭問他:“你看誰會贏?”
沙本善不假思索:“師父您輸定了。”
太上真人頗感意外:“由此往後再下八十七手,我纔會輸,你能一眼看破近百手,棋藝很有長進啊。”
沙本善如實相告:“我瞎猜的,如果能贏你也不會問。”
“罷了,”太上真人投子認負,“寒潭映日月,清心照乾坤,在意則輸,不在意又何必贏?”
沙本善沒聽懂,但蛤蟆似乎聽懂了,伸出小爪揉了揉眼睛,呱呱叫了兩聲,轉身躍入深深的草叢。草葉搖動,樂聲也隨之遠去。
“師父,這蛤蟆是神仙嗎?”沙本善摸起幾顆棋子,涼透骨髓,定睛一看,竟已皆化爲冰水,“啊!這棋……”
太上真人嘴角泛起苦澀的紋理,聲音疲憊而感傷:“早不言夢寐,夜不言鬼神。哪來的神仙,夢隨心動罷了。”
沙本善還在咀嚼這句話的深味,太上真人渾厚的嗓音又從百丈之外飄來:“我下山一趟,你回去吧。”
“回去?”沙本善納悶道,“我都不知道我這是在哪,更不知道我從哪裡來,讓我回哪兒去呀?真是莫名其妙,這是一個夢嗎?我回到現實中去?”
可太上真人根本不搭理他,兀自消失在月色中。
沙本善裹着一肚子疑問往來處走去,夜色正濃,林風簌簌,絲絲涼意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山路蜿蜒,樹影憧憧,遠處山頂燈火搖曳,像一隻只窺探慾望攝取靈魂的鬼眼。
沙本善避開漆黑陰冷的竹林,從一條小徑轉到山的背後,這兒有一大片夾在兩座山之間的空曠谷地,樹木稀少,人跡罕至。一條長長的小河縱貫其間,水流湍急,河的一頭連着巍巍羣山,另一頭躍入萬丈深淵。兩岸的山腳下怪石錯落,雜草叢生,雖然和竹林一樣幽寂,但月光可以直接灑在身上,令他頗感安心。這份平靜只持續了片刻,就被幾聲呼叫打破:
“不!啊!呃!”
有壞人!潛藏在沙本善心底的英雄主義細胞瞬間爆裂開來,行俠仗義的機會就這樣從天而降了。
他振奮精神,循着聲音,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離小河不遠的一個山坡前,叫聲漸漸淡去,剩下悉悉索索的響動,夾着急促的呼吸。
山坡上有個洞窟,洞口不遠處長着一棵老槐樹,沙本善從樹下向洞裡張望,隱約看見一個強盜正撲在一位姑娘身上,雙手快速地扒拉着,似乎在搶她的衣服,然後是裙帶,還有襪子……而姑娘也以牙還牙不甘示弱,拼命地撕扯對方的褲腰帶——絕不能便宜了這強盜!
強盜得寸進尺,又將頭伸到姑娘的耳後,嘴巴四處遊走,看上去還想要叼走她的耳環和髮簪……
不對,是採花賊!
沙本善義憤填膺:“放開她!”
那兩人同時一驚,迅速分開。藉着月光,沙本善看見了朝思暮想的面容。
莫宣竹衣衫凌亂,雙臂從胸前交叉搭在肩頭,像只貓頭鷹般瞪着眼,舔舔嘴脣欲言又止,旋即又露出上次看沙本善表白時的那副表情。
詫異、緊張、困惑,這些情緒都還來不及浮上臉面,沙本善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望着莫宣竹半裸的身體,他只覺丹田一股真氣磅礴欲出,沿着脊樑直衝上頂,將後頸耳根燙得燥熱難耐,心口突突狂跳,似要迸射而出,充滿了無堅不摧的力量。
這一刻,他想起了師父太上真人。
很久以前前,師父曾對他說:你的絕技驚天動地,破壞力極強,只有心無雜念的人才能完全駕馭……
沙本善一驚:莫非領悟這絕技了?!那可糟糕,因爲此刻我心中一點也不平靜啊,有千百萬個雜念翻滾不止,又如何駕馭?
“放開她!”沙本善又高喊了一聲以穩定心緒,“有本事衝我來!”
“死變態,老子對男的沒興趣!”那漢子轉過身來,竟是雨聞。他一邊紮起腰帶,一邊提起昊武槍,連躍數步,逼到眼前,殺氣騰騰地一腳將沙本善踹翻,踩住肩膀,把劍架在沙本善脖子上,不費吹灰之力。
在他行雲流水般完成這一套組合動作的過程中,沙本善也不甘示弱,亮起看家本領,先以運氣之法調勻呼吸,然後用忍抑之術勒緊腰帶,再使出“太上無爲心法”……糟糕,用不出來。
沒事,還有絕技,剛領悟的絕技!
沙本善信心滿滿,氣沉丹田,拼盡全力向前方的空氣中出掌、揮拳、蹬腿、吐口水,把所有他見過和聽過的招數統統用上了……
怪哉!沙本善發現自己依然四仰八叉躺在粗壯的樹根上,像一隻被翻了殼的烏龜。雨聞依然悠閒地踩着他的肩膀,像一隻用餐前調戲獵物的貓。
不是說這絕技驚天動地嗎?沙本善心想,我這都快哭天搶地了,怎麼看不到任何效果?
“喲呵,你耍猴拳還是抽筋呢?真搞不懂師父怎麼會把你個廢物當成寶,”雨聞冷笑着瞄了一眼莫宣竹,劍鋒輕輕一頂,在沙本善的左頸撕開一道小口子,“哼,送這小野種重新投胎去算了。”
沙本善心中一涼,四肢發軟,越想越覺得不甘心:我這四百九十七年五個月零十三天才出一個的天才難道就要這樣命喪荒野了?師父的預言一點都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