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淖城不大,曾經只是座普通的江邊小鎮,像一顆不起眼的小釘子嵌在一日江畔,卻把江這一邊清晰地一分爲二:沿江而上八百里皆爲平原,順流而下一千里都是戈壁,一千八百里內只有這一座孤城。
弧淖城的身份也因此一分爲二:和平時期,這裡是貿易樞紐,南來的菸酒糖布茶和北來的牛羊駱駝馬都彙集於此,留下了遍地的銅臭味;戰爭年代,這裡又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智虛國和混沌國的士兵來了又走,留下了漫天的屍臭味。
天色將晚,愁雲漠漠,慘霧濛濛,前往弧淖城的路上男女老少絡繹不絕,他們迎面而來,大多徒步,肩挑背扛着胡亂打包的家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少數人騎着比自己還孱弱的老馬或騾子,臉上皆掛着疲憊而絕望的神情。推着板車唉聲嘆氣的農夫、拄着樹枝懷抱嬰兒的婦人、一瘸一拐不停咳嗽的老漢、捂着額頭血跡斑斑的少年……一一從沙本善和凌金身旁經過,沒人看他們一下,彷彿彼此走在不同的世界。
凌金叫住一位老婦:“老人家,你們這是要去哪?”
老婦擡起泛着血絲腫脹如桃的雙眼,用乾澀的聲音答道:“陰曹地府。”
沙本善忙問:“出什麼事了?”
旁邊一位老漢擺擺手:“少管閒事,逃命要緊。”
他們愈發要探個究竟,加快腳步趕到城下,只見城門外聚着黑壓壓一羣百姓,幾十名全副武裝的官兵在中間炸開一個圈,皮鞭棍棒起起落落,咒罵聲、打鬥聲、哭喊聲絞作一團。官兵中有位騎着棗紅大馬的黑袍將軍,臉頰和手背都長着濃密的汗毛,活像只類人猿。他滿臉殺氣,彷彿眼前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連他胯下的畜生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踢翻數人。
城門裡忽然閃出一名士兵裝束的少年,十七八歲光景,面容俊朗,身形健碩,一下衝到馬前,拽住繮繩,高聲叫道:“將軍,四處都在鬧饑荒,敵人又近在咫尺,趕百姓出城無異於置他們於死地啊!”
大鬍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存糧只夠三天,養不了這麼多廢物。”
小卒更激動了:“軍糧早就吃完了,這些糧食本來就是百姓們的,搶了他們的糧食,還趕他們出去送死,怎麼可以這樣?!”
“住口!”大鬍子舉鞭指着小卒,“沒有我們守城,他們早就死了!他們留在城裡只會拖累沙本善們一起餓死,出城去運氣好的說不定還能找到一條活路。”
小卒死死盯着大鬍子的眼睛,目光如電:“活路?那你怎麼不把百姓留在城中,帶着將士們殺出去找活路?”
啪!小卒白皙的臉上瞬間橫出一道鮮紅的鞭印,卻依舊昂首傲立,毫不閃避。“你算什麼東西?在老子面前指手畫腳!”大鬍子氣得鬍子根根倒豎,暴甩一鞭,驚了胯下坐騎。那畜生揚頭嘶鳴,掙脫小卒的手,一側身向旁邊的人羣衝了過去。
小卒疾步擋了過去,與馬撞個滿懷,飛出數丈,重重跌倒在地,生死未卜。棗紅馬在人羣中左衝右突,大鬍子猛勒繮繩,棗紅馬前蹄高舉,人立半空,眼看就要向一名被人羣擠翻在地的小女孩踩下去。女孩避之不及,只能一手扶着受了傷的腳,一手遮頭。
千鈞一髮之際,那小卒竟又從地上翻身躍起,灰頭土臉地撲了上去,用身體護在女孩前面,雙臂各擎一隻馬蹄,怒吼一聲,竟將整匹馬掀翻在地。衆衛兵呼啦一下圍上去,矛劍齊指,卻懾於威勢,無一人敢上前擒拿。
小卒指着他們悲憤地質問道:“不顧百姓,守城何用?”
大鬍子從一名衛兵手中奪過長槍,二話沒說,徑直奮力向他擲去。長槍呼嘯着貫入小卒胸膛,直透脊背,竟連同小卒身後剛剛站起身的女孩一併刺穿,二人同時倒地。
凌金驚叫起來,沙本善也愣在當場,利刃穿透鎧甲撕裂皮肉的聲音如此刺耳,殷紅的鮮血映入眼簾,就像熱油一般注入沙本善心中的怒火。
但沙本善沒有必要對大鬍子做什麼了,因爲還沒等沙本善出手,狂怒的人們已一擁而上,將他連人帶馬撕成了碎片。城中響起密集的鑼聲,官兵蜂擁而出,打殺聲亂成一片。混亂中,兩個年輕的小夥子捨命擡起那位小卒的屍體往山裡奔去,沙本善拉着凌金的手,緊跟他們來到一個巨大的溶洞內。
小卒氣息全無,緊閉雙眼,平靜地躺在地上,胸前彷彿綻開朵朵紅梅。沙本善望着他,百感交集,剛纔的情形沙本善竟沒能及早做些什麼,而他那股義無反顧的氣勢更令沙本善感到慚愧與後悔。
“他是個好人,不能把他跟那些狗官兵葬在一起。”一個小夥說。
“帶着他跑不遠,先埋這兒吧,以後再說。”另一人說。
於是他們拔出小卒胸前的長槍,用布包住他的傷口,開始挖坑,沙本善和凌金也上去幫忙。夜空中忽然響起一陣接一陣古怪的聲音,從城池方向裂空而來,猶如羣獸嘶吼,令人不寒而慄。
凌金皺起眉頭:“什麼聲音這麼難聽?”
“是智虛軍號。”
衆人頓時頭皮炸開渾身發毛,不是因爲那軍號,而是這答話之人,竟是那小卒!
回頭看去,只見小卒噌地一下坐了起來,胸口的布條微微滲出血跡。他揉揉後腦勺,四處張望,眼神中充滿困惑:“我怎麼在這兒?”
那兩個小夥嚇得話也說不出了,凌金反應最快,一臉驚喜:“你沒死啊!”
“死?不好!”小卒忽然想起什麼,起身往外奔去。
這傢伙是人是鬼?又要幹什麼去?沙本善腦中一片混亂,來不及細想,便急追上去。一路跟到江邊,只見江面上戰船林立,火箭如雨,鼓聲震天。守軍水寨亂作一團,到處都是吶喊和尖叫,空氣中瀰漫着煙火與血腥味,一艘五層高的戰船直直地向水寨衝來。小卒迎着紛紛後撤的官兵,徑直衝向水寨最前沿,站在一艘飄搖的小船上,朝這艘智虛戰船拼命揮舞雙臂。
沙本善轉過身,凌金正停在面前連連喘氣,沙本善指着那兩個遠遠跟來又掉頭逃命的小夥,告訴她:“你跟他們先躲一下,我去把這傢伙救回來。”
“不,我要跟你一起!”凌金固執地拉住沙本善。
沙本善說:“太危險了,我沒法一邊救他一邊照顧你。”
凌金振振有詞:“纔不用你照顧,魯天賜說過,我們將會一起改變天下,所以我不可能死在這地方。”
沙本善扶着凌金的肩膀,耐心地解釋道:“就算魯天賜的預言百發百中,也不代表你不會受傷,萬一被箭射成殘廢或是被火燒燬容,人家可不負責賠償。”
趁着凌金猶豫的間隙,沙本善匆忙跑到小卒身邊,拉住他的衣服往後一拽:“你被槍戳傻了?想碰瓷嗎?拜託找個噸位小點的。”
小卒掙脫沙本善,頭也不回地說:“不能讓他們登岸,後面都是老百姓。”
沙本善指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敵艦:“你這小身板擋得住這麼多?”
他斬釘截鐵:“就從這艘開始!”
說話間,那艘戰船已經衝破水寨的防護欄,碾碎十幾艘小船,殘片橫飛,勢不可擋。金光閃閃的船首像撲面而來,雕的是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身穿寶藍色絲裙,長髮及肩,柳腰微擺,一手託碗,一手執錘,雕工精美,如幻如真,這莫非是智虛國的女王或他們信奉的神明?
沙本善的脫殺技對沒有生命的物體並不起作用,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戰船不斷逼近。小卒面無懼色,目光堅定,舒展雙臂,彷彿即將擁抱的是一片美麗的雲彩。被他這視死如歸的精神所感動,沙本善也放棄了躲閃,硬起頭皮,繃緊全身,暗自祈禱那“揍死盾”能再建奇功。
伴隨着巨大的摩擦和破裂之聲,戰船猛然減速,不過慣性帶起的波浪還是將他們腳下的小船掀上半空,沙本善和小卒被重重地拋到岸上。船首像上那女子俯視着全身溼透眼冒金星的他們,一雙妖媚的眼睛奪魄勾魂。
他們爬起來,後退幾步,擡頭望去,高高的船頭走出來一位冷豔動人的少女,容貌與船首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樣,裝束卻截然不同,頭戴鳥翼型銀盔,肩披淡紫色披風,身穿鑲有翡翠的雕紋金絲甲,英姿颯爽。她的聲音和她的表情一樣冷峻銳利,如刀裂空:“別人都在逃命,你們卻敢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倒也稀奇,報個名來。”
小卒毫無懼色,高聲道:“在下無名小輩,只請將軍放無辜百姓們一條生路。”
這姑娘看上去比沙本善年紀還小一點,卻已是一支軍隊的統領。沙本善只好說:“我是江湖菜鳥,路過。”
“喲?這世上還有無辜的人?”金甲少女不以爲然地將一條腿搭上船沿,探出身子打量他們,甲裙飄飄,玉肢纖纖,細長光潔的腳踝上繫着一隻黑色鈴鐺。那線條,那肌膚,嘖嘖,當真是殺人不見血。
正看得出神,忽覺屁股被人使勁擰了一把,疼得直咧嘴,凌金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過來,蹙起眉頭瞪着沙本善,那眼神活像要把沙本善吃了。
沙本善正色道:“別鬧,在談軍機大事呢。”
凌金警覺的目光在沙本善的眼睛和金甲少女的大腿之間畫出一道弧線,質問道:“你剛瞅哪呢?”
沙本善急中生智答道:“我是覺得那件金絲甲跟你很合身,想給你也買件,可你比她更苗條,不知道該買多大尺碼的。”於是凌金開始歡快地打量起自己的身材來。
“混沌國軍中無人,竟找幾個小鬼來當炮灰,你們難道不怕死?”金甲少女的語氣依舊像狼牙棒上的鐵齒一樣冰冷,小卒的裝扮讓她誤以爲他們都是官兵了。
沙本善剛纔其實是沒來得及躲閃而不是不怕死,所以沒好意思回答,小卒凜然道:“不怕。”
“哦?是麼?”她嘴角牽起一絲詭異的笑容,沙本善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一切在電光石火間便已發生,寒光一閃,噗的一聲,一枝箭直沒入小卒右腹,箭羽隨着殘留的勁道微微晃動,小卒應聲倒地。
好快的身手,沙本善根本沒注意到她什麼時候拿起的弓,也沒看見她放下弓,她依然保持着俯身問話的姿勢。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用弓。
沙本善彎腰去看小卒,脈搏、呼吸全無。
沙本善高聲喝問:“他只是想救人,你爲什麼要殺他?”
金甲少女淡淡道:“不怕死的人難道還在乎被殺麼?”
凌金低聲提醒沙本善:“先下手爲強。”
沒錯,這少女殺人不眨眼,必須搶得先機,沙本善暗暗開始發功。奇怪的是,雖然明知道是她殺了小卒,罪行昭然,可沙本善心中的敵意卻閃爍遊移,飄忽不定,難以聚成合力。更糟糕的是,沙本善無法做到在瞄準她的同時又不被她迷人的大腿分散注意力,根本使不出絕技。
智虛人的號角聲又響起,戰鼓隆隆。金甲少女興味索然地說:“還以爲他有什麼三頭六臂呢,沒勁,要不也送你們這對小情人下去陪那呆子算了。”
凌金一犟脖子:“什麼了不起,來啊!”
話音未落,那少女又打了個呵欠,一枝弓箭從她身旁衛兵的箭囊中激射而出,刺向凌金。沙本善一個移步擋在凌金面前,閉眼咬牙以身爲盾。可一點也沒痛感,睜眼一看,面前赫然站着個人。又是那小卒,不知他什麼時候又活過來的,這次箭直接貫入他的額頭,他又死了。
沙本善和凌金蹲在小卒身邊,又難過又納悶。金甲少女“咦”了一聲,沉默片刻,然後嘀咕了一句什麼,便轉身走出了沙本善的視野,紫色鈴鐺隨着腳步發出清越婉轉的空響。
不一會兒,戰船緩緩退出了水寨,江上響起陣陣鑼聲,其他戰船也紛紛掉頭而去。智虛人退兵了!
四周恢復了平靜,小卒又醒了過來,拔出額頭的箭,一臉懵懂:“怎麼回事?”
這一切恐怕只有一個人能解釋清楚,沙本善當即用“比鄰鏡”召喚出師父。
師父聽完沙本善的講述,說:“把居然大師送你的‘還淚盞’遞給他。”
凌金取出“還淚盞”,裡面不知什麼時候被她養起一朵仙人球,披堅執銳地守在壺口。師父問沙本善:“你不怕起夜時拿錯夜壺嗎?”
沙本善一思量,頓時感到腹股溝一陣哆嗦。
小卒接過“還淚盞”,師父說:“你對它念一句‘塔特瓦瑪西’。”
小卒說:“塔特瓦瑪西。”
“還淚盞”霎時亮起,向四面八方射出奇異光彩,仙人掌也裂成數瓣,向空中投射出一幅巨大的幻景:無數人在山林中廝殺,一壯漢披頭散髮,揮舞着流星錘,所向披靡,直衝到一頂綴滿鮮花和綵綢的大轎跟前,掄錘便擊,大轎登時碎爲齏粉,轎中人也當場斃命。壯漢看了一眼死者,忽然發瘋似的撲上去,抱起屍身仰天長哭……
小卒的手微微抖着:“這……是……”
“前世的你是位義士,在一次聚衆伏擊奸宦的行動中,因爲走漏風聲,中了圈套,誤殺了摯愛女子,悲傷自盡,”師父說,“藍止歌,你是當今世上的五奇人之一,和沙步奇一樣,身負偉大使命。你擁有不死之身,正如傳說中浴火重生的鳳凰。”
凌金頑皮地掰過藍止歌的肩頭,打量道:“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鳳凰男呀?”
卻見藍止歌伸出手指輕拂眼角,詫異道:“我心裡並不難過,怎麼會流眼淚?”
師父嘆道:“一世傷,三生淚。”
“這寶貝還有這功能呢!我也看看自己前世是啥。”凌金一把搶過它,照着藍止歌的動作做了一遍。
夜壺還是夜壺,仙人掌還是仙人掌。凌金嘟起嘴指着藍止歌:“被他用壞了。”
師父說:“你是普通人,當然不會有反應。”
沙本善說:“那我也可以看到自己前世?”
師父說:“你真的想看麼?前世的身份與今生的能力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你覺得你的前世會是什麼?”
沙本善想起自己在上廁所時領悟的古怪絕技,猜不出關聯。凌金腦筋轉得快,搶答道:“掏糞工!”
“我爹倒是當過掏糞工。”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沙本善對着“還淚盞”念出咒語。
“還淚盞”又一次放出奇異光彩,空中也出現了幻景,奇怪的是幻景中一片空白,什麼內容也沒有。
凌金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前世是個屁!所以顯示不出來。”
沙本善無語。師父緩緩道:“看來,你本無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