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接連下了兩天兩夜的滂沱大雨, 在安親王蕭驄所率的蒼龍軍攻破上京城並斬了叛變的驍騎將軍孫洛之時,終於停了下來。
那一天是承天五年的四月初十。正午剛至,蒼龍軍便已團團包圍住了被蒼梧王大軍佔據的皇宮。蒼龍軍勢如破竹, 且以三十五萬之衆對陣十萬蒼梧藩兵, 奪回皇宮本該是輕而易舉之事, 蕭驄與蒼龍軍卻被左穆峰的一句話生生阻擋在皇宮之外, 不敢輕舉妄動。
——蕭晸的性命還捏在他左穆峰的手上。
便是這樣一句話, 哪怕蕭驄再急再怒,也不得不受制於他。很顯然,左穆峰是個極爲可怕的敵人, 即便是依然知道自己功虧一簣、大勢已去,他仍是沒有一絲半點的絕望瘋狂, 反倒是十分冷靜地與派人到蒼龍軍中, 要求與蕭驄談判。
來使還是那個在福臨酒樓與蕭驄見過面的吏部侍郎王煜。他來得極爲突然, 甚至沒有帶任何護衛,彷彿無所畏懼地孤身踏進了蒼龍軍的營地之中。
彼時, 蕭驄正爲入宮營救蕭晸之事苦惱得焦頭爛額。範江和雲楓日前已從地道潛進了皇宮,但此時已過了兩日,二人卻沒有半點消息傳出。皇宮在左穆峰的掌握之下,誰也不知道里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以,聽得王煜求見, 蕭驄當真是求之不得。
帳簾被掀開, 一身便服的王煜緩緩走了進來, 下跪行禮道:“王煜見過王爺。”
蕭驄沒好氣地瞪着王煜, “這些假惺惺的動作就免了吧。說!左穆峰究竟想怎麼樣?”
“是。”王煜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才道:“回王爺的話,蒼梧王只有一句話讓下官帶給王爺——‘一命換一命’。請王爺成全。”
蕭驄冷哼一聲, “他還有臉要求什麼一命換一命?既然惜命,他當初就不應該謀逆!”
王煜淡淡一笑,道:“當然,蒼梧王也說了,若是王爺不想留皇上的性命,蒼梧王十分樂意代勞,條件也一樣,求王爺留蒼梧王一條性命。”
“放屁!”蕭驄頓時大怒,一腳踢翻了腳邊的案桌,衝上前去,一把揪起王煜的衣襟,“你再要胡說八道,本王第一個要了你的命!”
王煜也不動怒,仍是好脾氣地提醒道:“王爺,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況且,蒼梧王本意也是爲了您好。”
“放屁!放他孃的狗屁!”
“所以,下官能否將王爺的意思理解爲……王爺不答應?”王煜微笑反問。
“誰說我不答應?”蕭驄鬆開了手,咬咬牙道:“本王允了!一命換一命便一命換一命!只要他將我皇兄交出來,本王便放他一條生路!”
王煜又是一揖,道:“如此,還請王爺在明日天亮以前,命蒼龍軍退出上京城外十里,蒼梧王一旦安全離京了,便會交還皇上。”
“什麼!”蕭驄又是怒意陡起,卻終究忍了下來沒有發作,“好!本王就按你們說的辦!你滾回去告訴左穆峰,最好保證我皇兄一根頭髮都不少,要不然,休怪本王不講信義!”
“多謝王爺開恩。下官定當將王爺的話一字不漏地帶到。”王煜欠身一揖,“下官不打擾王爺了,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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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皇宮,金鑾殿。
尖銳之物遽然刺入,一股鑽心的劇痛頓時從十指指尖傳來,足以將任何昏厥過去的人疼醒。撐開沉重的眼皮那一瞬,左穆峰那張似笑非笑、目光陰鷙的臉龐頓時映入眼簾。
“終於醒了。大內折磨人的玩意兒果然有用,傷成那樣了,還硬是能將人弄醒過來。”戲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左穆峰冷笑着說得一句,又轉過頭去,對着身後之人笑道:“公子爺,蕭驄那小子可是指明瞭要我保證皇上一根頭髮都不少,你這麼來一出,我可就有些難辦了。”
谷彥詢清冷的面容出現在前方,逆着光,居高臨下地望過來,冷哼一聲,道:“我倒是沒料到,這金鑾殿居然還有秘道。若不是他想逃,我也不必讓傳宗動手。傳宗怎麼樣了?”
“重傷,只剩下一口氣,不曉得挺不挺得過來。”左穆峰陰惻惻地瞥來一眼,冷冷一笑,“皇上好俊的功夫,連我手下的第一高手都被你傷成那樣。不過,傳宗總算沒給我丟臉……皇上,到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感覺如何?”說着,他又徑自笑了起來,“呵,抱歉,我忘了,你這會兒應該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吧?骨頭斷了幾根?經脈被震碎了多少?”
谷彥詢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別廢話了。讓人給他換件乾淨的衣裳,咱們立即離開皇宮。”
“已經讓人去準備了。”左穆峰略一沉吟,忍不住問道:“公子爺,你自個兒回到他們之中,真的不要緊麼?他們會不會已經懷疑……”
谷彥詢自是明白左穆峰的憂慮,但他有信心,他的計策絕對萬無一失,“不會的。我三日前早已傳出消息,說我手下的三萬精兵和從繆慎然那兒得來的三萬兵馬都全軍覆沒,敗在你的手下,我也失手被擒。”
說着,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那件血跡斑斑、破爛不堪的衣衫,淡淡笑了,“總而言之,一出得上京城,你便先扔下我,帶着蕭晸繼續照原定路線離開。我會將蕭驄的追兵騙往另一個方向,只要一個時辰之內,追兵都沒有追上你,那便表示我成功了,你便可立即殺了蕭晸。”
左穆峰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公子爺,你一切小心。”
谷彥詢轉頭,目光沉沉地望了過去,心中雖怒,卻也有一陣快意,“蕭晸,這一仗,你是贏了,但我還沒輸。我既然得不到我要的東西,我便再下一局。到時,你的好弟弟、好部下們只怕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只是,你看不到那一天了。真可惜!”
不一會兒,一名內侍便將乾淨的衣裳送了進來。左穆峰漫不經心地吩咐道:“給他換上。”那內侍連忙細聲細氣地答應了一聲,快步走過左穆峰與谷彥詢身前,朝那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之人走去。
那內侍走過之處,隱隱飄來一陣異香。
“這是什麼味兒?”左穆峰皺了皺眉,嫌惡地看了那內侍一眼。谷彥詢倒是心中有數,太監之間,熱衷往自個兒身上擺弄香水香粉等物之輩並不少見,但將身上的香味薰得如此之濃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公子爺……有些不……對……”忽然,只聽得左穆峰惶急的嗓音傳來,話竟說得斷斷續續。谷彥詢微疑地望向他,卻見左穆峰驀地一個踉蹌,竟無緣無故跌坐在地。
“穆峰!你怎……”谷彥詢心下一凜,正要上前相扶,卻只覺雙腿一軟,也狼狽摔倒!他張了張嘴,待要喊人,卻覺舌尖一麻,竟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那一瞬,谷彥詢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個滿身香味的太監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