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草木枯榮了一年又一年,時間仿若掌心的細沙,握得再緊也敵不過悄無聲息的流逝。似乎只是彈指一揮的瞬間,周遭的景色和建築還恍若昨日,然而身旁的人和事卻分明已桑田滄海、地覆天翻。
彼時咿呀學語的稚童赫連宸,如今早已成長爲英明睿智的少年帝王,筆墨落下間便可指點江山。昔日溫婉威儀的太后荼雅,也成爲了大凜朝最尊崇的女人,朝臣信服,百姓敬仰。
又是一年的隆冬,梅園的白梅開得繁盛,彷彿落雪掛在枝頭,卻猶自飄來陣陣沁人心扉的清香。身着華貴鳳袍的女子屏退了伺候的宮娥,獨自一人立於園中,雙眸出神的望着盛放的梅花,心底驀然騰起了一陣陣感傷。
十年,竟已經十年了。
她擡手撫上自己的面頰,肌膚雖然白皙如初,卻到底比不得當年的滑膩緊緻,就連光滑的眼角在微笑時,都會浮現出些許的細紋。
“到底……是老了麼?”她低聲呢喃。
身後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鋪滿了一地的雪上,嘎吱嘎吱的響。女子緩緩轉過身,果不其然的看到了一身朝服的硬挺男子,線條冷硬的容顏上難掩歲月的沉澱和風霜。卻原來,他也老了。
女子心下微怔,以前只要是她出現的地方,他總是遙遙靜靜的望着,不肯離開卻也不會接近,只是用那雙盛滿了一汪深情的目光凝望着,看得人不禁赧然。
男子走到三步之遙的地方站定,躬身行了一禮,“臣,參見太后娘娘。”
“攝政王不必多禮。”荼雅睇着赫連岑的面容,聽着他近乎疏離的語氣,心底的哀傷便如冬日的霧氣般瀰漫開來。她自嘲的一笑——這些本就是她咎由自取,既要輔佐宸兒坐穩這個江山,那就註定要拋下不容於世的姻緣。
“臣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還望太后娘娘恩准。”赫連岑再施一禮,不待荼雅開口詢問,便徑自道:“如今四海昇平,國泰民安,皇上亦是治世明君,臣覺得是時候讓聖上獨理朝政了!”
荼雅心下一顫,“王爺的意思是……”
赫連岑單膝跪地,“臣斗膽,懇請太后恩准臣辭去攝政王之任!”
“你要走?”
赫連岑垂下頭,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荼雅轉過身,閉了閉眼道:“攝政王若是想要請辭,應該去找皇上。哀家不過是後宮之人,豈能隨意應允你的請求?”
“正是皇上命臣來請求太后,皇上說如果太后准許了,他自然不會有異議。”
“這……”
荼雅猶豫了,爲難了,十年以來默默守護,似乎已經讓她形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無論開心還是難過,無論笑還是哭,身邊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感同身受。而如今,他是倦了,累了麼?
是啊,任是多麼強大的人,任是多麼不可言說的愛意,在日復一日的漫長等待中,都會有耗盡的一天吧!
荼雅突然明白,自己真的好殘忍,比當初的赫連煜更殘忍,可是要她就這麼放赫連岑走,卻又是千般萬般的不捨。
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梅園深處的暖閣裡,一身絳紫色龍袍的少年玉立在窗邊,望着園中一跪一立的兩人,好看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只是那溫潤的眉眼卻和當年的赫連煜如出一轍,不是當今的聖上赫連宸還能是誰呢?
赫連宸身後還有一個稍微年長的少年,同樣的容顏清俊,卓爾不羣,只是比之他的溫潤和柔和,更多了幾分冷酷和桀驁,尤其是那一雙狹長的眸子,總泛着些許的寒芒,可不就是已經長大成人的安小爺麼!
“哎,你這不是在爲難太后娘娘麼?”安兒用嘴呶了一下對峙的二人,不解的問道。
“這不是爲難,朕只是覺得這個決定只能有母后來做。”赫連宸單手緊抓着窗櫺,目光幽幽的道:“十年了,朕看着母后和王叔相愛卻又互相折磨十年了。以前朕總覺得,母后是父皇的女人,應該從一而終的愛着父皇,可是後來,朕從纖兒姑姑那裡聽說了些母后和王叔的事情,才發現原來感情遠比我能想象的複雜和艱難。”
“喲喲,都還沒過成人禮呢!就開始張口感情,閉口感情了,你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女子?快,快告訴我,是哪家的姑娘?”安兒撞了一下他,目光戲謔的問道。
“我哪裡有什麼心儀的姑娘?你別亂說!”赫連宸臉色微紅的駁斥。
“看看看,臉都紅了還說沒有?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說謊的時候,都會忘了用朕這個稱呼!”
赫連宸說不過能言善辯的安兒,只好通紅着臉斥道:“你休要繼續胡說八道,不然以後就不要進宮來了!”
“別啊,我可是好不容易從邕南過來一趟,你不讓我進宮,那我還不如不來呢!”
這邊開始了打鬧,可荼雅那裡卻依舊岑寂一片。
赫連岑見她久久沒有回覆,於是開口道:“娘娘不說話,臣就當娘娘應允了,臣多謝太后娘娘恩典,臣,告退!”說罷,他便起身緩緩後退。
“站住!”荼雅厲聲喝道,擡起頭時已是雙眸含淚。
赫連岑一臉錯愕,“娘娘……”
荼雅快步走到他面前,擡手一拳打在他的胸口,接着便是一拳又一拳的捶下,“你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我對不對?是,我是遲遲不肯同你在一起,可是你又知道這十年來,這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我是如何過來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無時無刻不想和你在一起,可我是太后,我身後是尚且年幼的宸兒,我面前又是大凜朝的江山…我沒得選……”
女子哽咽着,抽泣着,似是恨不得把這許多年的積怨都發泄在赫連岑身上。她知道他的痛,知道他的苦,可他是否知道她的隱忍和思念?
赫連岑一把攫住她的手腕,把她扯進了懷裡,迭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當初就應該不顧一切,打破所謂的倫理綱常,而不是想一個傻子一樣,只是選擇守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打我!你打我好了!”
荼雅搖着頭,伏在男子的懷裡,失聲痛哭了起來。
此後,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都傳出了一個流言,說當朝攝政王仗着自己手握兵權,功高震主,逼迫太后下嫁於他,並讓皇上尊稱他爲亞父,堂而皇之的享受着太上皇的待遇。
慈安宮裡,荼雅替男子斟了一杯茶,眸光嗔怪的道:“這樣真的好嗎?你一直以來的清譽就這麼被敗壞了?我就說不該同意宸兒的做法,還以爲他有什麼好法子,結果還不是想了個餿主意出來!”
赫連岑握住她倒茶的手,微笑道:“只要能和你長相廝守,清譽不清譽的,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