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春日,我偷偷的帶了一個丫環去城郊踏青,然後就看見山腳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在挽弓射殺一頭小鹿。 ”
“那小鹿乖巧可愛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地揪心起來,希望年輕人最好不要射中它。”
“果然,他那一箭射偏了,小鹿感覺到危險,慌忙竄到林中裡去了。我看到這裡不禁慶幸地“啊”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我——我只看了他第一眼,此生此世,就再難將他的影子從心中抹去了。”
聽到這裡,周離心中一震,猛地想起了佛堂之中,仁宗那一瞬間的回眸。
他欲要再射,我急忙上前說:“公子!請手下留情!這小鹿如此幼小,放它回家去吧!”
他一怔,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世人若都是像姑娘這樣的慈悲心腸,那咱們的廚房中就只能全是素菜了!”
我臉上一紅,低下了頭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話。
“後來,一個老太監走上前來,對他說:“皇上,西面的原野上應該還有許多鹿和獐子那般的小獸,咱們不如現在就去吧!”
“我大吃一驚,才知道眼前之人乃是當今天子。”
說到這裡,太妃沉默了,她的神色茫然,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春日。
“那後來呢?”周離忍不住問道。
“後來,宮中選秀,我不顧爹孃的極力反對,硬是去參選了。”
我還記得那時,爹爹嘆息着對我說:“女兒!我金家世世代代書香門第,從不貪慕富貴,爹爹做得這個尚書的官兒,抱的也是造福百姓的宗旨,可沒想到你——自古無情帝王家啊!女兒!不要去羨慕那些表面的風光,進了皇宮,你的人生就註定了悲劇,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堅定地答道:“女兒無怨無悔!”
於是,我就這樣被選中了秀女,由於父親在朝中的地位,當時的太后賜給了我一個才人的封號。
“那——先帝爺認出你來嗎? ”
太妃緩緩搖頭“豈但沒有認出,我當了整整三年的金才人,都沒有見過皇帝一面!”
周離吃了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太妃仰起頭,望着天空緩緩流動的浮雲:“在默默地等待了三年之後,上天終於給了我一個機會。那天,是現在的劉太后——當時的皇后的生日,宮中請了皮影戲,所有的妃嬪和大臣命婦們聚集在御花園中飲酒看戲。”
誰知,那戲班子里居然混進了遼國的刺客,在衆人全沒設防的時候,揮舞着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直奔先帝。
周離“啊”的驚呼了一聲。
太妃接着道:“當時現場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妃嬪和夫人們的尖叫聲,御林軍又不在場,只有幾個太監,見刺客如此神勇,早就嚇得癱在地上抖做了一團。
倒是先帝還算沉着,隨手推起御案,擋住了刺客的劍,隨即躍出,赤手與那刺客搏鬥起來。
我躲在一棵樹後,先帝也被刺客逼了過來,眼見一把明晃晃的寶劍直刺向先帝的胸膛,就毫不猶豫地挺身檔了這一劍。
周離聽得緊張萬分,明知道太妃安然無恙,還是微微出了一身冷汗,一顆心也砰砰直跳:“太妃原來是個如此勇敢的女人,嗯!女人爲了自己深愛的男人,是會不顧一切的。”
“——我醒過來的第一刻,早就守候在我牀前的太監就宣讀了聖旨——我被封爲貴妃。這樣的晉升速度是宮中從未有過的,可是,我捨身救了皇帝的性命,誰也不會對這道旨有異議。”太妃的聲音滄桑而淡漠,彷彿在敘述着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那這下,先帝總該認出你來了吧!"
太妃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神終於透出了悲涼的味道:“此後數月,他倒是經常召幸我!可是,卻從未認出我就是三年前那個在山腳下出聲阻止他射鹿的女子——他——他從來就未曾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就算他不記得的你,就衝着你捨身救他的情意……”
“情意?”太妃苦笑了:“丫頭!你對這皇宮,實在是瞭解的太少太少!這宮中,什麼都不缺,唯獨就缺情意那兩個字!尤其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即使有,那也只是我們女人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他既然經常召幸您,說不定對你也是有着情意的!”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切,他召幸我,不過都是例行公事,他的眼神裡,他的一舉一動中,從來就沒有愛,從來就沒有。
有一次,我實在忍耐住,就問他:“陛下爲何經常召幸臣妾?”他答道:“因爲你對朕忠心耿耿!”
“我永遠都記得,他說這話時,那淡漠的語氣,那漫不經心的表情……周離,你要記住,一個帝王,他對女人不可能有愛,也不需要女人的愛!”太妃的聲音顫抖了。
這一番話,把周離聽得驚心動魄,她的十指緊緊絞住了自己的裙襬,凝視着眼前的太妃,這個溫柔似水女子的內心深處,到底堆積了多少哀愁?
夕陽早就在不知不覺間緩緩墜落,夜幕降臨,一陣晚風吹來,太妃的鬢髮,袖口,衣角隨風飄飛,雖然年已四旬,可依舊不失爲一個絕色美女。這樣一個飄逸出塵的女子,先帝爲何就不動情?
“太妃,您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嗎?如果不入宮的話,以您的家世和才貌,定能覓得個一心一意對你的如意郎君。”
“離兒,你年紀還小,還沒有真正懂得情之一字,唉!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連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何況這一點孤寂和哀愁?因爲愛,這一切,我都認了,無怨,亦無悔!”
“可是,他並不愛您呀!這值得嗎?”周離激動地問。
“孩子,我的選擇,將來你或許會懂。不過,我寧願你永遠不懂!希望你不要像我這樣,心裡裝了再多的愛,也只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周離突然明白了:“您將我調離畫室,讓我從此見不到皇帝,就是不想讓我重複您的悲哀,是嗎?”
太妃深深地看着她:“你會重複我的悲哀嗎?”
“不會!絕對不會,這樣的人生,實在太可怕了!娘娘,謝謝您!”周離昂起了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宋仁宗趙禎的煩惱近來比往日多了不少。
他的煩惱,不僅僅身爲皇帝卻受制於母后的痛苦和壓抑,也絕不是要對付御書房中師傅交下來的那些課業,更是那個上陽宮的不速之客,樞密使的千金小姐郭盈。
自從那個女子來了以後,母后就隔三差五地排遣人來:
“皇上!郭小姐沏了一壺絕妙好茶,太后娘娘請您過去品嚐!”
“皇上!郭小姐做了江南風味的精緻點心,太后娘娘請您務必光臨!”
“皇上,郭小姐跟御廚學會了烹製您最愛吃的瑪瑙蟹!太后娘娘請您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
每次,他都是硬着頭皮上陣了!他能不去嗎?爲了顧及母后的顏面,爲了安撫功臣的心,他必須得去。
那個郭盈,他早就聽陳琳說過,在整個京城的名門閨秀中自小就是以刁蠻潑悍大大出名的。此刻在他面前卻總是做出一副扭扭捏捏羞不可仰的樣子,真是讓人倒盡了胃口。
這天,他來到御書房,剛想靜下心來看兩章書,母后宮中的來使又跟來了:“皇上,太后娘娘說——”
好了!不要再說了!朕即刻就去吃還不成嗎!”他厭惡地揮了揮手,狠狠地對來使說。
“皇上——太后娘娘這次去不是叫您去吃郭小姐的做的東西……”那個小太監也看出了他對郭盈的厭惡,吶吶地說。
“那是幹什麼?哼!她難道還讓朕去聽她彈琴,瞧她畫畫兒不成!”
“是要您去送送郭小姐!”
“什麼?她要出宮回家了?”趙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書,來了興趣。
“是的,郭小姐的母親生了重病,她必須得儘快趕回家裡!”小太監回稟的時候,嘴角隱約露出了微笑。
趙禎卻是滿面堆歡:“郭大人的千金既然要走了,那朕當然要送送,你跑路辛苦,陳琳,看賞!”
小太監大喜:“謝皇上!”
上陽宮的門前,郭盈正在依依不捨地拜別太后:“娘娘,奴家在您身邊伺候的日子雖然短暫,可是您的慈愛卻讓奴家如此不捨,但願將來,奴家還能再有重新見到您的時刻。”
放心吧!孩子!我們孃兒兩的緣分還早着呢!你先安心回家服侍好你母親,等她的病好了以後,你還可以隨時到我宮中小住!劉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言安慰道。
“真的?”郭盈的眼中開始煥發出光彩來:“太后,我以後真的可以經常到上陽宮小住?”
“這是自然,哀家還會騙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