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別院的時候,長歌披着衣裳出來迎他。一雙睡眼朦朧,分明就是剛被吵醒的模樣。
韓朔走進主院,低聲問:“是不是吵了你休息了?”
長歌揉揉眼睛,心想這還用問麼?嘴裡卻道:“哪裡,方纔不過小躺了一會兒,還未睡着。太傅這麼晚過來,是要聽琴麼?”
他只會在煩心的時候過來,長歌知道,韓朔心裡定然有一個人,愛而不能得,想而不能念,所以常常叫他煩悶。
“嗯。”韓朔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了下去:“你彈一首《舞霓裳》吧。”
長歌頷首,取下牆上掛着的琴,披散着頭髮坐到琴架後頭,放下琴便捻了音。
霓裳與君舞,恩情兩不負。
自小便識君,長大爲君婦。
裙襬卷流光,獨舞暗自傷。
君情似流水,妾唯有霓裳。
韓朔安靜地聽着,茶從口裡一路涼到心裡,像是再也暖不回來了似的。他低笑,又想起了明媚死的時候。
那時候,她靠在他的懷裡道:“子狐,我還不想死,說了要與你到白頭,我們的頭髮,卻還都是黑的呢…可惜了…可惜了…你要好好對瀲灩,她…我欠她許多…”
明媚是脆弱得一碰即碎的女子,她的身子讓她不能像瀲灩那般肆意玩耍,更多時候她都是靠在他的懷裡,羨慕地看着瀲灩。所以很多時候,他也更心疼她。
現在突然明白,小時候,瀲灩應該是更羨慕明媚的吧。他將所有的關懷都給了明媚,卻不記得分她一點。後來終於分給她了,也不過是因爲她身上有明媚的影子。
他曾說自己從來沒有什麼後悔的事情,如今算是有了。可惜,往事不可追,他就算悔了,他們也再也走不回去了。瀲灩是多狠絕的女子,他們走岔了路,他願意回頭,也不會看見她留在原地等。
“太傅?”一曲休罷,長歌擡頭看着韓朔,臉上有些震驚。
向來讓她看不透的這個男人,竟然坐在那裡,笑着流出了眼淚來。只左眼眼角一道痕,淚珠很快沒在衣裳裡。
按住琴絃,長歌倒吸了一口氣,而後搖頭道:“太傅今日的愁緒,長歌是無法用琴聲紓解了。”
韓朔回過神,淺淺一笑,淚痕消失,彷彿剛纔都是長歌眼花了:“琴聲悠揚,我很喜歡聽,你繼續彈便是。”
長歌搖頭,嘆息道:“太傅可曾用過了晚膳?”
“不曾。”
“那便請太傅稍等。”長歌站起來,往外面走:“妾身片刻即回。”
韓朔沒攔她,只安靜地坐着。屋子裡很明亮,也很寂靜。他突然就想一直這樣坐着,不用去想什麼,也不用動。
長歌出去了很久,然後端着幾盤菜回來了。飯菜香瞬間*屋子,也讓他終於有了些暖意。
“太傅的心事,定然是不能同妾身說的。”長歌搬了凳子過來坐下,給韓朔盛了一碗飯,再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雖然她吃過晚飯了,但再吃一次也無妨。
“既然如此,那便用些飯菜,聽妾身給您說個故事吧。”
韓朔側頭看她。
長歌一邊給自己夾菜一邊道:“妾身家道中落,本來有心上人,期望能有一段大好的因緣。可惜了那人心中另有所愛,現在已經成了神仙眷侶。而妾身只能賣身青樓,做個彈琴的清倌兒。”
聽着就是癡男怨女糾纏不休的開頭,韓朔對這些向來是不感興趣的,現在卻不知道爲什麼聽了進去。
“妾身的心上人,是一個很瀟灑風流的男子,宴會上一見傾心,他也贈了妾身貼身的玉佩做信物。可惜了,那不是妾身留得住的人,他天性風流,身邊殊女圍繞,大概是沒過幾天便將妾身忘卻了吧。可笑後來父親入獄的時候,我還去求過他,結果,他連府門口都沒讓我進去。”
長歌淺笑着,當真像是說故事似的,臉上沒有什麼悲傷的神色,一邊說一邊挑菜裡的肉丁吃。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他卻是坐在他的高樓裡擁着佳人玩樂。我那日站在秦府的院牆外頭,聽着裡面的歌聲與笑聲,突然就覺得,自己曾那麼仰慕的一個人,也不過如此。原來情愛裡,沒有什麼至死不渝,非君不嫁。有那麼一刻你會突然看清楚,然後就不愛他了。”
伸手給自己再添了一碗飯,她笑:“妾身不知道太傅是不是也爲情所困,也當然無法開解您多少。只是,您也是郎豔獨絕的男子,定然曾經辜負過誰。長歌不懂其他,只知道,心若是被傷過,再怎麼補也是補不回來的。太傅與其難過,不如繼續好好過日子。”
韓朔擡手揉了揉眉心,跟着笑了出來。
“最初見你,不過是青樓柔柔弱弱的琴女。如今看來,倒還是我撿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長歌默默在心裡罵了一聲,費心費力挖着傷疤安慰您老人家,居然還說我是東西,活該日子過得不順心!
“不過,我也好奇,你的心上人,叫什麼名字?”韓朔拿起筷子,也開始吃菜。
長歌滿不在乎地道:“姓秦,名陽,字衝軒。”
剛夾上了茄子一滑,落在了桌子上。韓朔微微訝異地看着長歌:“衝軒?”
太保秦衝軒?
長歌點頭,輕笑道:“太傅不用驚訝,妾身知道您與他交好。最開始在青樓看見他,還以爲他是終於想起我了,要來救我。結果他竟是認不出我了。那僅剩的一點兒心思也算斷了乾淨,如今妾身是太傅的人,雖然只是做琴娘,但也不會對您不忠的。”
沒人知道她那時候是怎麼看着秦衝軒左擁右抱,還鎮定地彈着琴的。也沒人知道他那時候其實回頭看了她很多眼,卻還是沒有認出她是誰。
認不出,那便一輩子也別再相見了。算是她錯付了心意,沒什麼大不了。至少當初他那一塊玉佩換了銀子,也讓她好生安葬了爹孃。她沒有虧什麼。
韓朔靜靜地看了長歌好一會兒,嘴角的笑意突然有些陰險。他倒是聽秦陽說過,以前贈了玉佩給一女子,只是宴會上人多,沒一會兒就不見佳人蹤跡,臉都沒怎麼看清。
秦陽的確是天性風流,沒對哪個女子用過心。除了他現在的夫人,林家嫡女林妙兒,尚能留住他一些心思。其餘的人,不過都是過眼煙雲。
聽長歌說這麼一通,韓朔突然覺得心裡沒那麼難受了。至少楚瀲灩還是他的人,他若一朝江山盡握,也可以來慢慢償她。比起長歌,他尚有迴旋的餘地。
果然失意之時是不需要安慰的,說一些比他更慘的事,叫他寬了心,自然就好了。
韓朔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道:“你好生休息吧,我這就回去了。明日讓官家過來,帶你上街去買些喜歡的東西。”
長歌眼睛一亮,立刻就笑了:“多謝太傅,太傅好走。”
瞧瞧,她說故事的報酬還是不錯的,韓太傅爲人大方,她明天可以買許多的東西。
飯菜有些涼了,長歌送走韓朔,繼續坐回去吃。吃了兩碗飯之後,方纔收拾收拾,重新睡回去。
瀲灩半夜從牀上驚醒,滿頭是汗。守夜的休語連忙拿了燈進來問:“娘娘怎麼了?”
“沒事,夢魘而已。”瀲灩擦擦汗水,長出了一口氣,接過休語遞過來的茶喝了好幾口。
她方纔竟然夢見了戰場,分明是沒見過的,卻看見刀劍橫掃,血流成河。有穿着鎧甲的將士一刀朝她砍過來,她便嚇醒了。
“娘娘繼續睡吧,奴婢守着您。”休語跪在牀邊,用罩子將燈光弄暗了些。
“睡不着了。”瀲灩披着衣裳坐起來,抱着膝蓋道:“休語,我感覺越來越不安。大事要臨近了,總有人會破了洛陽宮的門,坐到那皇位上去。你怕麼?”
休語怔了怔,隨即道:“奴婢生死都是跟着娘娘的,有什麼好怕的呢?就算亂臣賊子破了宮門,奴婢也會守着娘娘的。”
瀲灩笑了笑,眉目間的不安卻還是沒有消散。胡天得了一些兵權,自家爹爹也是有兵符在身,她本來覺得應該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但是剛剛那個夢,讓她不安了。
“江隨流那邊有消息麼?”
“江大人與楚王一起,正在回洛陽的路上。”休語道:“還有五日,便可以進城了。”
江隨流與裴叔夜一起,是做了楚王的軍師。兩人幫着楚王戰勝了河間王和長沙王,看起來是頗得信任。瀲灩想了想,重新躺了回去。
“如此便好,先生比江隨流早一步回來,後日我們偷偷出宮去,聽先生有什麼話要說。”
“好。”休語點頭。
張術此番一直是在暗中,應該是將剩餘四王的消息都收集齊全了。他向來最爲靠譜,能有什麼新的情報,那是再好不過了。
瀲灩睜着眼睛看着帳子頂,默默給自己打氣,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了,她不介意以後再忍上一段時間。有人要破宮門廢帝,有人要趁着帝廢篡位。這場好戲,她只能當個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