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朔坐在軟墊上,捏着酒杯看面前的舞女纖腰款擺。
春風樓算是洛陽最大的銷金窟,迎來送往的都是達官貴人。不過今兒來的這位,可讓老鴇風媽媽流了一頭的汗。當朝太傅,一貫沒有什麼糜爛生活的韓朔,也會到她這春風樓來。這尊佛要是捧好了,她春風樓從此可坐穩洛陽第一青樓之位。可若是捧不好,那她這地界兒轉眼關門也是可能的。
四大花魁煙紅柳綠都跟着上了,太傅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彷彿她者春風樓裡最好的只有那桌上的美酒,人壓根入不了眼。
風媽媽急了,這美的不喜歡,彈琴唱歌的也不喜歡,韓太傅這是做什麼來了?
韓朔輕呷一口酒,等了一會兒,廂房的珠簾被撥動,一人姍姍來遲,坐到他旁邊就嬉笑着賠禮:“我來遲了,太傅莫怪啊莫怪。路上馬車差點撞到個小孩子,耽誤了些時候。”
脫下披織錦鑲毛斗篷,來人一身銀白底色緞花袍,頭戴紫金冠,腰束青金帶,臉上笑意風流,眉目清秀。
“自罰三杯,我便不怪你了。”韓朔淡淡地說了一聲,伸手便將秦陽面前的酒杯給倒滿了。
“哎……”秦陽向來是不跟韓朔見外的,這麼多年兄弟,上次他搶他生肌膏他都沒計較呢。今兒這是誰又惹了這尊佛,讓他心裡不痛快了?
無奈地伸手把酒端起來喝了,三杯下肚,秦陽拍拍韓朔的肩膀:“難得你來一趟這煙花之地,身上煞氣這麼重幹什麼?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說與兄弟聽聽。”
韓朔抿脣,低笑一聲道:“我有什麼不順心的,如今朝中形勢大好,礙眼的楚弘羽也丟了腦袋,還有什麼能讓我不順心。”
秦陽“嘖嘖”兩聲,跪坐下來抱了一個歌女在懷裡,笑道:“朝堂裡沒有不順心,那便是其他地方不順心了。你該不會又是被宮裡那爪子鋒利的貓給抓傷了,跑出來找我撒氣?”
回回都是如此,楚瀲灩惹他不開心,總是來找他。秦陽心下覺得韓朔也是腦子不正常的,捏死一個楚瀲灩多容易啊,他偏生要留着她給自己添堵。嘿,活該!
“她沒那般重要。”韓朔輕笑一聲,目光投向場中挽袖作飛天舞的舞女,喃喃道:“我今日,是去看明媚了。”
秦陽調戲歌女的手頓了頓,扭頭看他:“你怎麼又去了。”
楚明媚再怎麼說也是楚家人,楚家的墳地,哪裡是他韓朔能輕易進去的。每次上個墳會不愉快,他也還總去。
秦陽好歹也是跟韓朔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韓朔那點破事,他清楚得很。只是怎麼說呢,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惦記着不放有什麼用呢?他反而覺得宮裡頭那位比楚明媚適合韓朔多了。
楚明媚是單純善良的高門女,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一點凌厲之氣都沒有。跟瀲灩比起來,那就是一個仙女。可是韓朔又不是什麼好人,跟仙女在一起能有什麼好結局。依他看,還不如兩個心狠手辣的湊一塊兒,怎麼都不會寂寞。
“這一輩子,總有那麼一個人是生不可忘的。她活着也好,死了也罷,總是要在心裡頭留着個位置給她,纔不算忘恩負義。”韓朔道:“衝軒,今日我在她墳頭邊上想,我是不是其實,也沒有那麼愛明媚?”
秦陽叫他說得打了個寒顫,一臉古怪地道:“對着墳墓想這些,也不怕你的小妻子跳出來咬你……怎麼就沒那麼愛她了?你不都爲了個楚明媚,快把楚家給拆了麼?”
當年楚明媚病逝,韓朔差點一劍指了楚嘯天的喉嚨,說都是他們照顧不當,明媚纔會死。要不是楚瀲灩攔着,當年楚嘯天就該一巴掌劈死這混小子了。
韓朔沉默了一會兒,笑道:“不說那些了,今日我只是想來看看,都說這青樓楚館多風情,活這這麼多年,還沒見識過。”
風媽媽在一旁站了好久,總算能插上話了,甩着帕子就道:“哎喲太傅,咱們這春風樓的風情可是洛陽城裡最美的。都說這‘春風十里銷金窟,美人捲簾俱歌舞’。您想要什麼模樣的姑娘啊,我們這兒都有!”
秦陽大笑兩聲,對這風媽媽道:“那可趕緊的,將最美的姑娘都帶上來瞧瞧,保不齊哪一個就能入了太傅的眼,飛上枝頭了呢。”
“哎,好好!”風媽媽一笑,朝着門外直招手:“姑娘們,都過來!”
一水兒鶯鶯燕燕涌進來,韓朔皺眉。脂粉味實在太重了,天氣尚冷,這些姑娘一個個都穿得輕薄,也不怕着涼。
他倒是不知怎麼想起了瀲灩,那是個怕冷的,冬天總恨不得將自己裹成一團不再出來。她身上也沒有一點脂粉味兒,總是乾乾淨淨。偶爾要塗脂抹粉,也是萬般妖嬈,拿她來一比,眼前的一羣人都叫他覺得糟心。
話是她說的,有銀子,定然就有的是人願意來陪他。可是,他現在發覺,要其他人來陪他做什麼?他只是喜歡她來陪,看她那心裡生氣,臉上還笑盈盈的模樣、看她帶些算計,又有些小聰明的笑容,他會覺得日子過得有勁頭,沒那麼幹巴巴的無聊。
竟然一時心情不好,當真來這裡了。他韓朔,什麼時候也這樣衝動了。
“罷了,換兩個曲兒唱得好的人來就是了。其餘的,不需要。”韓朔抿脣道。
風媽媽臉上的笑容僵了,暗自嘀咕了一句什麼,當真把姑娘們又都帶出去,換了兩個彈琴唱曲的清倌兒進來。餘下的姑娘們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下樓,相互議論着。
“前段日子有坊間傳聞說韓太傅有斷袖之嫌,我還不信。今日算是有些信了,你瞧瞧,幾個花魁都沒看上眼呢。”
“什麼斷袖之癖?我怎的沒有聽說?”
“那是你太過孤陋寡聞,前些時候竹林五賢與韓太傅一起在竹亭裡頭玩樂,聽說那日韓太傅就帶了個小廝去,長得秀氣着呢。兩人舉止親密,韓太傅還爲那小廝換舞衣,畫花鈿呢。”
“真的假的?我就聽一個客人提過一兩句,沒當真呢。”
“噯,這還能有假?不看韓太傅已經年過雙十,卻不曾娶親麼?那般高的身世地位,哪家閨女不是巴巴地想嫁?可這麼多年了,愣是沒見太傅娶親。”
“那不是說太傅對楚家小姐一往情深,所以未娶麼?”
“你真傻,當權的男人,哪有從一而終的。依我看啊,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沒見楚中丞死了,韓太傅也沒什麼表示麼?若真對楚家那位小姐上心,怎的還會讓人家哥哥死了。”
“唉……”
衆人心裡都嘆息,好好的一個男兒,佳婿的不二人選,怎麼就偏偏是個斷袖呢?
韓朔聽着曲兒與秦陽說話,壓根不知道自己這一趟出來,已經變成了龍陽君之流。兩人先談了些朝事,轉頭又談鹽運厚利之事。
“冀州刺史有意巴結,這回運鹽到洛陽,也是想着能見上你一面,說上幾句話。”秦陽道:“早些時候有人來我府上遞了帖子,我沒應,就想聽聽你的意見。”
韓朔不是多清廉的人,看他府裡頭的奇珍異寶也就知道了。聽着這事兒,倒是沒急着表態:“人還在路上,不急,等到了洛陽再說吧。”
秦陽笑:“韓太傅你這是端着架子要人來送錢呢,可別把人膽子嚇破了,門都不敢再上。”
飲一口酒,韓朔低笑:“上與不上,我又不在意。來了就爲我三軍送些糧餉。不來也算我省了事兒。”
秦陽像是想起了什麼,正了正神色:“說到兵權,你不怕畢卓這一番凱旋,要分薄你那杯酒麼?”
韓朔嗤笑:“待他凱旋歸來再言不遲,況且軍中又不是他畢卓一人獨大,還有謝戎和虎威守着,我擔心什麼?”
秦陽搖頭:“看起來你是不用擔心,但是你瞧瞧,現在兵權楚家捏着不少,謀臣也有不少投在了楚家門下。方纔還聽說那江隨流過兩天上任,要去做箇中書省的通事。楚家的勢力你以爲被你壓制,其實,也還是一點點在漲啊。”
韓朔一愣:“江隨流?”
“嗯,我還忘記了跟你說。”秦陽道:“本以爲江隨流會跟着裴叔夜投你門下,哪裡知道這兩天他突然改了主意,去投了楚嘯天。我還沒想明白呢,好端端的康莊大道不走,你說他爲何要去走小路?”
韓朔皺眉,想起一張笑得嫵媚的臉,心下就是一陣煩躁,端起酒來就喝。
“既然他選了小路,那就讓他走,我韓朔也不是小氣的人。”放下酒杯,他淡淡地道:“隨他。”
秦陽捏着酒杯打量了韓朔好半晌,突然饒有興致地問了一句:“韓太傅,我一直有一個問題,不知道您這會兒半醉半醒,可還能回答?”
韓子狐斜他一眼,嗤笑道:“有話,直說便是。”
秦陽點頭,微笑着問:“如今的楚氏瀲灩,可還曾如當初那樣,將您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