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溼。①
有別於往年的繁鬧喜慶,這一年的祭月節顯得清冷了許多,尤以坤寧宮內外最爲甚,燈火輝煌的宮殿卻籠罩上了濃重的陰影,闔宮都瀰漫着濃濃的悲傷氣息。
淡蕩的秋光掃淨了長長的丹墀,也掃亮了黑壓壓跪滿一地的王公貴胄、文武百官並內宮人,神情悲傷肅穆。
內殿裡的氛圍更加的哀悽悲慼,以朱標爲首,諸皇子公主俯伏在馬皇后榻前,莫不雙眸通紅,低低泣聲。
朱元璋坐在馬皇后身邊,佈滿血絲的雙眼緊緊落在馬皇后枯瘦慘白的容顏上,微微發顫的手掌死死握着她骨瘦如柴的手,彷彿生怕一鬆開就會永遠失去她。
兩名太醫在榻旁滿頭大汗的不停施針,良久,馬皇后終於緩緩睜開了眼,光華不再的雙眸在一陣恍惚後落在了朱元璋的臉上。
“陛下……”
虛弱得令人不安的呼喚震醒了沉浸在哀傷中的衆人,朱標等人驚喜的迅速跪爬到榻前,齊喚了聲“母后”。
朱元璋沒看他們一眼,臉上露出了抹堪稱溫柔的笑容,俯下身輕柔的說道:“我在這裡。秀英,我在這裡。”
馬皇后勉力牽出抹笑來,望着他的目光裡有不捨、有傷感,還有深深的擔憂。她慢慢張開脣,聲音微弱無力,卻也清晰可辨:“陛下,我的大限已到,您不必爲我而感到悲傷,畢竟人終有一死,誰也抵擋不了。我這一生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唯一的遺憾,是不能繼續陪伴您了……”
朱元璋的眼圈漸漸漲紅,他勉強壓抑住噴薄欲出的淚意,強自一笑:“難道你忘了,我說過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妻,這輩子你先去仙府享享福,等我也去了那,咱們再一起轉世投胎,下輩子再做夫妻!”
馬皇后笑了,眼前依稀浮現起當年他對她許下誓言時的情景。相濡以沫了幾十載,從貧賤夫妻到天子國母,她一直保持着本心,對他愛、對他敬,到如今他還能記得貧賤時那一句誓言,她這一生也已足矣。她的指尖扣住朱元境的手,有幾分用力:“我已無甚心願,唯願陛下求賢納諫,慎終如始②,臣民各得其所,共享太平盛世。”
在看到朱元璋慎重的點頭後,她又微微側過首,目光逐一掃過朱標等人悲傷的臉,心中升起濃濃的不捨。她用盡力氣說道:“你們都是好孩子,是大明的未來,要切記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的道理,要以百姓爲念,莫忘己責!”
“兒臣謹記母后教誨!”朱標等人如何不知這是馬皇后的臨終囑託,無不咽淚齊應。
隨着齊應之聲,朱元璋猛然感覺扣着自己掌心的指尖無力的垂了下去。他僵直的擡起頭,看到馬皇后的嘴角噙着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瞳孔卻已失去了焦距,眸中那點點的光亮也已永遠的熄滅不見……
頃刻間,朱元璋感覺眼前一片漆黑,他猛地抱住馬皇后,一記悲痛至極的哭嚎從他的嗓子裡發出,彷彿受傷的野獸。與此同時,兩名太醫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齊聲哀呼:“皇后……皇后娘娘崩了!”
大殿之外,月滿中天的夜空霎時烏雲密佈,閃電劃破天際,驚雷震響九重,卻沒有湮沒坤寧宮中徹腑的悲哭……
洪武十五年八月,馬皇后崩逝,舉國齊悲,四海同哀。朱元璋因悲愴過度而病倒,命朱標裁決庶政。
燕王府裡,亦是一片愁雲。徐長吟病倒了。
馬皇后崩逝前幾日,她便已有病狀,那一晚又哀極至傷,次日硬撐着至幹清宮進了臨行禮,回去後便病倒不起,太醫遍診無效。朱棣憂急焚心,四處延請名醫卻是不見好轉,最後連朱元璋也驚動了,數度遣人來探望。
這日,一身孝服的朱棣正憂心忡忡的陪在昏睡的徐長吟榻前,看着她日漸消瘦的臉,心裡一陣難受。突地,羅拂匆匆進來稟告:“王爺,府外有位僧人求見,說有法子可醫好娘娘。”
朱棣聽了前句正待說不見,羅拂的後一句話則立即打消了他的話聲。他站起身,連忙道:“快請進來!”
羅拂趕緊應聲退出去。朱棣爲徐長吟掖好衾褥,又擔憂的凝視她半晌,才輕步離開了寢臥。
方至大廳,羅拂便領着個穿黑色緇衣的瘦高中年僧人進來了。
“貧僧道衍,見過燕王殿下。”那僧人微微噙着笑,豎掌在胸前施了一記佛禮。
朱棣眯眼仔細打量。這僧人四旬開外,生得其貌不揚,臉上毫無出家人的和善之態,一雙鷹隼般的眼深銳得似能洞察一切,乍看極是令人不喜。朱棣卻在那雙同樣在打量他的眼裡,清楚的看到了一種可稱得上張狂的野心,表露得坦率而直接,絲毫沒有掩飾,這讓他在不悅之際又隱約生起了一絲欣賞。這個和尚不簡單!
“大師不必客氣。”朱棣拱了拱手,倒也客氣,“聽聞大師有法可施救王妃,卻不知大師是從何處得知王妃染恙?”雖然徐長吟生病之事驚動了宮裡宮外,但絕未傳至民間,更不會傳得讓一個方外之人都知曉的地步。
道衍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從容不迫的說道:“貧僧與僧錄司左善世宗泐有舊交,前日收到宗善世的信函,言及聖上正在廣尋天下高僧,以爲皇后禱祀,於是去信邀了貧僧前來京師。貧僧恰到之時,聽左善世提及燕王妃娘娘小疾,遍醫不治,貧僧曾遇過相似的病症,故而不請自來。”
朱棣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露顏色。他淡然的展信覽閱,果是左善世宗泐大師的舉薦信。宗泐提及這和尚生自醫家,雖是少年出家,但術精岐黃,故而推薦前來。宗泐在信中對這和尚推許有嘉,讓朱棣心中稍定。畢竟,宗泐這位高僧是絕不會打誑語的。
朱棣摺好信,客氣的道:“道衍大師能來是本王和王妃之幸,還請大師能不吝一施妙手!”
“王爺客氣了,不知王妃在何處?”道衍卻也不再客套,直接切進正題。
朱棣正是樂於如此,便道:“就在內寢。不知大師可要備藥具?”會有此問,自是因道衍是孑然而來,身上毫無藥箱諸物。
道衍又自泰然一笑,搖了搖頭:“不必。貧僧的施治之法並不同於平常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