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來,北邊的戰事漸漸有了轉機,十一月大破突厥,俘獲敵軍主將於玉門關外,突厥人掛出白旗求和,楚仲宣領兵大勝,即將班師回朝。消息傳回,舉朝歡欣。
後宮裡,妃嬪之間日日暗鬥的局面仍在繼續。朝歌的身孕月份漸漸大了,宮人們私底下猜測,皇后的肚子尖尖的,這一胎必然是個太子。朝野上下也都在看着,諸多眼光,都在皇后的肚子上,只等龍胎足月落地。
臘月裡,左僕射樑澄之妻徐氏病逝。徐氏乃朝顏的嫡親表姨,樑澄這兩年一直得朝顏暗中提攜,徐氏是她母族的最後一個親人,如今病逝,朝顏自然是要去送她一程的。后妃出宮,仍需聖諭方可,夜颯現今沒有從前日日拘着她的興致了,出宮的請旨當日就允了下來。出宮煩冗的禮制過後,鸞轎才浩浩蕩蕩地行往樑府。大宅門前,朝顏微掀開車簾的一角,就見門前兩盞白燈籠在寒風中飄忽不定,她忽然想起母親去世那年,將軍府的大門前也掛着這樣的燈籠,從那天起,她就永遠失去了母親。而這一次,那種可怕的感覺彷彿又將到來。
樑家的人個個一身重孝早在門口跪迎朝顏的到來,朝顏進門落轎拜了徐氏靈位,自有女眷上來隔着簾子請安。如此一番周折過後,才見樑澄的一個姬妾上前來道:“夫人臨終前說有幾樣東西要親呈給娘娘。”
朝顏頷首,雙目一掃,芳辰與串珠便屏退了周圍的隨侍宮人留侍原地,朝顏自隨那姬妾從後堂而出,一路繞過後院迴廊,行往一處僻靜的院落廂房門前,樑澄、崔冀二人早候在了那裡。
朝顏進門在簾後落了座,低聲問:“人找到了?”
樑澄候在門口道:“找到了。”說完一擊掌,就見幾個護衛押着一形容狼狽的老者出來。來者朝顏並不陌生,自是從前每日爲她請脈開藥的御醫署監正丁泰。半年前,丁泰上折自請告老還鄉,當時夜颯還賜了田宅金銀,讓他衣錦還鄉。如今再見,卻見其形容狼狽,神色枯槁,想必吃過諸多苦頭。
丁泰一見朝顏,嚇得縮跪在地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崔冀在一側道:“派出去的人找到他時,他正被人追殺,幸在及時尋了具屍體瞞天過海,才得以將他救出。”
朝顏聽了道:“有勞兩位大人,本宮有話想單獨問他。”樑澄同崔冀對望了一眼,二人便默默退了出去。
丁泰一直跪在地上,目光畏畏縮縮地望着朝顏,卻聽她問:“丁大人這半年別來無恙?”
丁泰苦笑道:“勞娘娘惦記。”
朝顏道:“從前有勞大人一直爲本宮請脈調理,如今大人告老還鄉,與宮中人事再無牽連,不妨將陳年舊事說幾樣給本宮聽聽。”
丁泰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思忖着不知該如何說起。卻聽簾後的朝顏聲音驟冷:“大人是聰明人,想必也知道若你不肯說,不只宮中那位不會饒你,本宮更不會。現在你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死路,一條生路。該怎麼選,你自己決定吧。”
丁泰道:“天家家事,老臣不敢妄言。”
朝顏冷笑道:“少跟本宮含糊其辭,你告老還鄉之前跟御醫署的何御醫嘮叨過什麼你自己心知肚明!今日若一心嘴硬,本宮也不爲難你,至多把你心愛的兩個孫子請來,讓他們跟你敘敘話。”
果然,一聽提及自己的孫兒丁泰頓時灰了臉色,無措地看着簾後安然端坐的女子身影,哭喪着臉跪地連連請罪:“是老臣自己作孽,不關兩個孫兒的事,求娘娘不要爲難他們。”
朝顏沉着臉看着他,待他說出下文,丁泰只好又道:“從老王爺,到如今的皇上,臣一直忠心服侍,醫者父母心,那件事是老臣對不住娘娘您!”
廳裡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他那嚇得抽噎不住的聲音,半晌才聽朝顏問:“去年在南苑時,本宮小產可與你有干係?”
丁泰聽她果然問起了這件事,本就倉皇的神色更是驚恐,卻聽朝顏忽然冷喝一聲:“說!”她起身掀簾而出,驟然抓起案桌上的茶杯直往他砸來,哐的一聲後,丁泰額上隨之劇痛難耐,有血順着眼角流了下來。這番境地,他也不敢去拭血跡,只磕頭如搗蒜般,一五一十全交代出來:“去年秋狩時,娘娘落馬受傷,那日一早娘娘被送回營地,當時皇上和太后在面前,老臣和幾位同僚一起爲娘娘診了脈,當即診出娘娘已有一個月的身孕。那時娘娘雖傷了胎氣,若好生調理這個孩子還是能保得住,皇上聽了很是高興,可太后卻說這個孩子不能留。皇上自然不依,他們母子爭執了一陣子,臣被屏退在外面,也聽得不太清楚,只知道最終是太后命老臣準備一碗藥,且不必讓第四個人知道娘娘您有了身孕這件事。奴才又不敢多問,只能遵旨照辦。當日夜裡,娘娘小產的消息就傳了出來。這件事過後,太后又私下召見了老臣幾次,授意老臣想法子讓娘娘您不能懷上皇家的子嗣,永絕後患。這種事太損陰德,老臣起初委實不願,奈何太后以老臣家眷的性命威逼,老臣只得照辦,便在娘娘每日服食的湯藥里加了極小分量的零陵香、車前子、蓮鬚,這幾樣加在一起,女子常年服食,可致終身不孕……”
丁泰後面的話漸漸聽得模糊,朝顏只是安坐不動。過了許久才聽她問:“這件事皇上知道嗎?”
丁泰跪在地上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卻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只老淚縱橫道:“無皇上默許,老臣是萬萬不敢如此毒害娘娘。也正因爲老臣是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告老還鄉之後,皇上終究不放心,纔會派人在半路截殺老臣,以圖滅口。若非樑大人相救,只怕這個秘密這輩子只能爛在肚子裡……”
朝顏的神色一直都極爲平靜,心中驟然掀起的劇痛有多痛苦卻只有她自己才曉得。她寧願相信這一切是丁泰爲求自保的胡謅,可是諸多零碎的記憶此時無聲地串聯起來,由不得她不信。
原來,一直以來她的直覺是真的。那個孩子的早夭,真的不是意外。她以爲自己一直沒有身孕,當真是那年小產落下的病根,抑或是有其他人從中作梗,怪不得她次次暗裡留心膳食茶水,都找不到絲毫端倪。原來千防萬防,都是防錯了人。皇帝默許自己的母親對她做的一切,給她萬千寵愛的背後,代價卻是讓她這輩子再也做不了母親。
他要的只是一個聽話的禁臠,不會給他生出額外的麻煩。夜羲若在世,她有孩子與否,於他並無妨礙。可若夜羲去世,她一旦有孩子,這個孩子的來由便無法向天下人交代。他也有自己的考慮,顧忌她若有了自己的嫡親骨肉,就會不顧一切爲自己的孩子謀算,與其日防夜防,不如一絕後患。
她怎麼就忘了呢?他本就是那樣自私的一個人,十歲的時候,尚且知道拿她爲自己擋劍,況且是如今?她想流淚,可這個時候,她又哪裡還有半分眼淚。
芳辰同串珠一直候在外頭,兩個時辰後,才見朝顏從裡頭出來,出來就徑直吩咐人備轎準備回宮。回到宮中後欲下轎輦時,就見她一張臉竟慘白得駭人,眼睛裡空空的一片,無喜也無憂。芳辰和串珠伺候她多年,卻知道這樣平靜的最深處只怕就是狂風驟雨。
見朝顏坐在轎子裡,半天竟一動也不動,芳辰放心不下,試着輕聲喚道:“娘娘?”
朝顏好半晌纔回過神來,朝她淡淡一笑。她正鬆口氣,下一刻,就見朝顏忽然緊緊捂着自己的心口,聲音低得彷彿是在哭泣:“芳辰,我疼……”
芳辰忙欲去扶她,卻見她噦的一聲,竟嘔出一大口血來。
夢裡,坐在妝臺前低首綰髮的女子身影變得漸漸清晰,她仍像以前一樣,半笑不笑地凝望着他,喚他“夜颯”。
這世上,只有她會這般肆意地直呼他的名諱,只有她纔會用那樣的神態看着他。也只在瞬間,一道煙霧騰起,她又漸漸離他越來越遠,再不見了。
他欲伸手去挽留她,卻什麼也抓不到。額上有人擰了帕子替他拭汗,他下意識地就捉住那雙手,再睜開眼,就看到燈火下茉嵐低頭凝視他的眼神。
“皇上可是哪裡不舒服?”茉嵐輕聲問道。
夜颯搖搖頭,茉嵐又道:“皇上這幾日都沒怎麼吃東西,臣妾做了幾樣清淡的點心,皇上吃一點可好?”
他又搖頭,眼睛只瞧着她手背上一道極淡的疤痕,那還是去年秋天那陣子,那日宮人不慎打翻香爐,是她及時伸手護住他,替他受了這傷。
夜颯撫上那道疤痕,擡頭看她:“還疼嗎?”
茉嵐搖頭:“不疼。”
他笑了笑:“不疼……”
茉嵐分明望見了他眼中掙扎的苦痛,心中一陣絞痛,她含淚笑着擡起臉道:“上回臣妾在您面前提起她,後來您就病了一場,於是臣妾便不敢再提。可臣妾實在不忍心看着皇上這樣下去,皇上若是心中牽掛,爲何不索性就去見她一面?”
夜颯帶着醉態垂着臉,只是默然無語。直到茉嵐以爲他不會說話了,才聽他笑了笑,彷彿是一聲嘆息:“朕和她已經無話可說了。”他伸出手覆上她的手背,“還好,還好有你是一心一意對朕的,只有你不會背叛朕。”
茉嵐心中一陣酸楚,只將臉輕輕倚在他肩膀:“皇上別這樣說,臣妾萬萬受不起。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只會對您好。”
夜颯卻再無話語,茉嵐擡起臉,就看到他不知何時已然醉得又睡了過去。握着她的手緊了緊,脣中才似夢囈一般道:“阿嫣……阿嫣……”
茉嵐眼中泛出淚光,將他的掌心緊緊貼着自己的臉,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沉入他手心無邊無涯的溫暖。是誰說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現在她根本就看不到岸在何方,也根本就不想看到。
朝顏從樑府回宮後就病了一場,她每日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做什麼都無絲毫興致。御醫開了幾服方子下去也未見絲毫好轉。宮裡對疾病素來忌諱,昭陽殿又毗鄰楊太后的寢宮,朝顏以避免將病氣過給旁人爲由自請挪個清靜之處養病,夜颯已很久不曾過問她的事,朝歌又在孕中,楊太后本就厭極了她,自然允了。
奉安殿地處宮裡最西北一隅,本是前朝孝慈太后禮佛誦經之處,有宮人專司打掃料理,裡面倒乾淨整潔。這裡雖是荒僻了些,卻再也無從前晨昏定省、人情往來的繁雜,倒也自在。
除夕,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偌大的皇宮都陷在一片玉砌銀雕的雪海之中。宮裡的夜宴依舊格外熱鬧,縱是如今京師形勢如何微妙,也並不妨礙這佳節慶賀。大臣、君王、后妃們照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竭力奉承說笑,面上端的是笑吟吟的喜氣,心內卻早是雲譎波詭。
男人們在一起喝酒,女眷們聚在一處則無非聽曲聊天。宇文晉磊坐在席間,往內眷案席裡掃了一眼,卻並不見那抹熟悉的孤冷身影。又擡頭望了望龍座上的年輕皇帝,他今夜只顧着悶頭喝酒,似乎也是缺乏興致。滿殿的衣香鬢影,千嬌百媚,他的一顆心竟似不在自己身上,隨着燥熱的酒意飄着,不知飄向了何處。
自那日她命人傳了話出來,裡頭的意思宇文晉磊再明白不過。這場遊戲一旦開始,就不會再有回頭路。從今以後,他和她就是榮辱綁在一起的盟友,她保他將來富貴榮華,他助她在這深宮裡平步青雲,成爲當朝最尊貴的女人。
每逢佳節,宮中都會燃放煙花,甫入了夜,夜空中便一團團炸開了漫天的奼紫嫣紅,漸次璀璨,流火繽紛。奉安殿的宮人們都趕着去前頭瞧熱鬧了,四處僅有零星的一兩個守夜宮人伴着朱檐下的悽悽孤燈,圍着爐子取暖。
朝顏抱着酒瓶席地而坐,倚在窗下仰望着外頭的漫天焰火。宮廷御酒梨花白後勁兒極大,醺得人昏昏欲睡,朝顏不勝酒力,終究有些醉了。
身後忽然有人笑了一聲:“瞧你,這樣的天氣不鬧出病纔怪。”
她回過頭,就看到昏暗中宇文晉磊明朗俊秀的面容,他站在那裡,彷彿已經來了很久。
見她轉過頭,他這才悠然地走了過來,也在她身邊就地坐下,偏頭往天空瞧了一眼,道:“你病還沒好,一個人坐在這兒喝酒?怎麼身邊也沒見個奴才伺候着?”
朝顏看了他一眼道:“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來這兒若被人發現,你我可都不要活了。”
“今夜宮裡的人都跑前頭去瞧熱鬧了,誰還有心思來這偏僻地方盯着你?”宇文晉磊笑得無謂,默默凝視她幾眼,這纔在懷裡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小包遞到她眼前。
朝顏接過打開,裡頭竟是尚帶熱氣的年糕,還是她最喜愛的紅棗桂圓餡。她略帶驚異地看向他,有些無措。他微微一笑,伸出指尖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叩,含笑道:“吃年糕,一年比一年高,來年事事如意,長生不老。”
這本是民間新年守歲時長輩對孩子祝福的習俗,朝顏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母親也會這樣含着笑溫柔地叩她額頭,柔聲說着這番話。突覺鼻間有些酸澀,她被酒嗆了一下,狼狽地吸了吸鼻子:“想不到,今年來陪我守歲的人竟然是你。”
“這世上只要有心,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他偏過頭,鎮定自若地拿過一旁的酒瓶自顧自地斟滿飲下,同她一起靜靜望着窗外的夜空中絢爛綻放的煙火。
朝顏已然微醉,月光下,她目光溫柔:“是啊,世間萬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外頭的煙火一聲一聲尖嘯着躥上夜空,綻放出絢爛的色彩,將夜幕下的皇城點綴得幽深而鬼魅。她向來沉默,今夜卻頭一次在旁人面前說這樣多的話。她不知道自己爲何會相信這個男人,心裡卻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是信他。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有時言笑,也有時沉默,見朝顏已有醉意,宇文晉磊便道:“大過年的,過會兒就子時了,你現在睡着了可不好,不如咱們說會兒話?”
“說什麼?”朝顏微閉着眼,彷彿是醉極。
“那就說說你和先帝的事吧。”宮中朝野人人忌諱朝顏的身份,從來無人貿然提起夜羲,而宇文晉磊語氣輕鬆,彷彿只是在詢問一件極爲平常的事。
朝顏眉心微微一蹙,眸底有微瀾掠過,卻也只在片刻間就無聲平息。興許是真的醉了,她的神色變得溫柔了幾分,連話也多了起來:“他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也是最狠心寡情的人。”
宇文晉磊看她眼神飄忽,便道:“也許他是爲你好,想讓你好好兒活着,不要太記着他。”
“不。”朝顏搖頭,“人世多磨難,最多也就不過同生共死罷了,我又怎麼會怕死呢?可他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我……”
因在病中,她的頭髮僅隨意地束起,並未像素日般綰作宮髻,有一縷順着耳腮慢慢地滑落下來,柔柔地垂落在她白皙如玉的頸側。大病初癒,她本就纖削的身子顯得越發瘦弱,在他看來,卻是一種顛倒衆生的嫵媚。宇文晉磊心中一動,脫口道:“逝者已矣,何不看開一些,你這樣逼自己,到頭來只會活得很辛苦。”
朝顏說道:“如果我不這樣逼自己,踩在我頭上的便還會有更多的人。我不爭,不代表其他人不會爭。若有一絲心軟,下一個死的不是他們,就是我。”
他只問:“值得嗎?”
“我不知道。”她搖頭,笑得有些悲涼,“這兩年,我以爲我的心已經死了,可前些日子照鏡子的時候,卻發現並沒有,它還活着。我可以不去在乎不該擁有的,可是我怎能不在乎我自己呢?什麼金尊玉貴,到頭來不過污穢滿身,拼湊不全一個人起碼的尊嚴。我不想自己在深宮裡數不完的更漏中慢慢老去,慢慢迷失,如今剩下的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一個瘋子,一個魔鬼。”
…………
“我只有不斷去爭、去奪、去搶,至少還能感覺到我還活着,我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
“路是自己選的,不放過自己,何來退路?”宇文晉磊的聲音很平靜。
朝顏微睜開眼道:“奇怪,我怎麼跟你說這些。白白地讓你看我笑話。”
宇文晉磊看着她嘴角的笑:“我不敢笑你,我也不想笑。”
她愣了愣,忽而側過臉看着他,幽幽地問:“那你呢?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或者說,你有沒有心疼過一個人?”
那一刻,宇文晉磊在她眼中望見了最柔軟,也最脆弱的悲傷。這樣的一幕,與他記憶深處不可言說的影像,竟有着驚人的相似。
他慢慢搖頭,迎視着她的目光道:“我沒有愛過人,也不知道怎麼愛人。”
那一刻,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從她深邃迷離的眼眸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眼神越來越深,忽然就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她輕輕掙脫,他卻攥得更緊,然後將那手緊緊握在掌心。
她道:“我父親即將歸朝,到時候該怎麼做,你自己拿捏分寸。”
他點了點頭,明白這個女人心裡此時琢磨的是什麼。
過了亥時,外面的雪下得越發大了,宇文晉磊獨自從奉安殿後門走了出來。四下裡只聞風雪之聲,沉寂一片,沒有人會知道今夜他來過這裡,除卻衣袖之間尚存的幾絲冷幽暗香。
說來可笑,他素來自恃紅粉叢中游刃有餘,不沾半點風塵。自御花園見到她的第一眼,驚鴻一瞥過後,他便知道,這是他要的女人。而今夜過後,更是註定就此淪陷。
他轉過身,回望窗紗上模糊的女子身影,恍恍惚惚覺得,這輩子,他應該是忘不掉這個女人了。
正月裡,楚仲宣的大捷之師終於浩浩蕩蕩地回京。
突厥擾境多年,今次破天荒頭一回敗得毫無招架之力,不得不向朝廷臣服求和。楚仲宣回朝,這番又打了勝仗,自然是傲氣凜凜,萬衆矚目,哪知他卻並不帶兵入京城,只命部將讓士兵駐紮在城外,任憑前去迎候的大臣怎樣警示,就是不肯領兵回城。
半年前皇后假懷孕被揭穿時夜颯給他的羞辱他至今還銘記於心,楚仲宣這回回朝,就決心給朝廷施加壓力,要給夜颯提個醒,順便收拾那些整天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的大臣。
兩方僵持之下,誰都不肯讓步。終於,半個月後,夜颯在宇文晉磊的勸說之下,貶了素日與楚仲宣不和的幾名文臣,又親率百官於京師城門迎候,犒軍封賞楚仲宣。
天子駕臨,百官跪迎,當真前所未有的風光得意,楚家的榮耀如日中天,已然是盛極了。繁華喧囂的表面下卻是暗流洶涌,帝王與權臣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
奉安殿裡,父女二人難得平心靜氣地相對而坐。
楚仲宣臉上還帶着邊城的凜冽風霜,卻難掩冷肅與剛毅:“倖存的人回來說,當時他身中數箭,整個人像不要命了一樣衝進敵陣拼死殺敵,倒下的最後一刻,還手刃了一名突厥戰將。”
朝顏一直低着頭,微垂的眼睫遮去了她眸底的情緒,聲音也低低的:“你見到他的那一次,他有沒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
楚仲宣搖頭,看她的目光,憫愛而複雜:“你放心,他是楊太后的嫡親侄子,楊太后已經向皇上請旨,此番朝廷會追封他爲武尉將軍。”
“人都已經不在了,再榮耀的封號,又有什麼用?”朝顏苦苦地笑了一聲。
兩人一陣相對無語,直到門口的侍從再次小聲催促道:“大將軍,皇上那邊還有事要召見呢!”
楚仲宣點頭,這才起身,瞧了朝顏一眼,旋即轉身離開。
朝顏平靜地注視着父親的背影,忽然驚異地發現,不知不覺間這個男人竟然已經老了,他的頭髮不再如當年一樣烏黑,裡頭摻雜着幾縷花白的銀絲,脊背也不再挺拔高大,而是帶着掩飾不住的疲倦,甚至有些佝僂。
她對父親的印象一直還停留在小時候,那時候他是馳騁疆場的邊城將軍,戰功彪炳,威風凜凜。時隔多年,她再一次細細打量這個小時候她憎惡至極的男人時,卻發現原來他也會老。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模樣,再也不是當年的境況,連她自己也是。
“等等。”她忽然出聲叫住他。
楚仲宣駐足,卻並未回頭:“有事?”
朝顏輕輕咬一咬嘴脣道:“若真的會有那麼一天,你會殺了他嗎?”
楚仲宣沉默了片刻,毫不猶豫地點頭:“會。”
正月後,朝顏才稱病癒搬回了昭陽殿,夜颯只在她回來那日露過面,人羣中遙遙的一眼,甚至連他的面目都不及看清他就已經匆匆離去。
朝顏再未和宇文晉磊見過面,僅有二月裡宮中的一次家宴上有過一次遙遠的對視,瞬間便飛快錯開,彷彿他們真的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
他和她都是旗鼓相當的戲子,唱做俱佳,形神兼備。
三月,隨着皇后即將分娩,京城的局勢已經變得空前緊張。
楚仲宣一黨蠢蠢欲動,又尋機在朝堂上提出更多逾制的要求,夜颯被氣得不輕,當即以偶感風寒爲由輟朝靜養,前朝瑣事均交由幾位議政大臣處理。宮中的羽林衛半個月之間頻繁地調動,京城中風聲鶴唳,外間的猜測隨即變得花樣百出。已經有人開始議論,道皇帝和身邊的幾位近臣已經密謀好了,佯病使大將軍大意輕敵,再趁機殺掉大將軍;也有人說大將軍專等着皇太子出生後弒帝謀逆,將擁立太子登基。城中的富戶商賈猶自後怕甲子之變那一年的血腥屠戮,已經開始悄悄轉移家中的財物和家人了,上京城裡一時人心惶惶。
未央宮裡,幾位大臣跪在簾子外一字一句地呈稟朝政諸事,楚仲宣儼然也在其列,沉着臉俯身於衆人之間。
丞相杜暹回完話,便見楚仲宣忽然出聲道:“老臣有一事不明!老臣今日聽聞京城裡有流言傳起,道皇上疑我楚氏有謀逆之心,甚至要剷除我楚氏滿門,還要廢掉皇后。老臣不敢擅信,只好進宮來問問皇上,不知此事是否爲真?”
他一心仗着軍功在身,這話已經問得十足囂張,毫無君臣之法度,旁側其餘人卻無人敢出面指責,紛紛垂着頭默然不語,等着夜颯的回答。
簾後的茉嵐清楚地瞧見夜颯袖口下的十指迅速握緊,手背上青筋畢現,似在隱忍着極大的憤慨。她見勢不妙,忙伸手死死按住他的手,夜颯微睜着眼,那裡頭已然怒火磅礴,但他終究是咬咬牙,驚異地道:“外邊的人也傳說大將軍你要篡位謀反,要殺朕自立。朕也從來就不信,大將軍以爲如何?”
以守爲攻,這話說得模棱兩可,楚仲宣霎時間啞口無言,只笑了兩聲道:“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君臣幾人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幾句,直到夜颯擺了擺手,語氣似乎疲乏至極:“都下去吧!”
外頭的衆臣這才起身,一個一個退了出去。
茉嵐低聲勸他:“怒極傷身,御醫說皇上不可輕易動怒,再大的火氣,先忍過這幾日。這幾年皇上都忍過來了,難道還等不了現在嗎?”
她這樣一說,夜颯便似一鬆,他垂下眼,似在琢磨着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擡起臉,湊近她低聲道:“朕已經決定了,日子就在這個月十五。”
茉嵐不免一驚,卻聽外頭宮女道:“皇上,貴嬪娘娘,楚昭儀來了。”
四德引着朝顏進來,夜颯眉頭皺了皺,不着痕跡地鬆開茉嵐的手:“朕有話要和昭儀說,你先下去吧!”
見茉嵐退了出去,他這纔看向朝顏。兩人之間已經很久不曾見面,夜颯已經快忘記她的模樣。他坐在大殿深處,一動不動地細細端詳着她的臉,他只覺她更瘦了幾分,從前合身的衣裳,如今腰間都是空蕩蕩地懸着。
除卻客氣疏遠的帝妃間的禮數,兩人之間,此時竟是無話。朝顏垂首站在那裡,不動亦不語,夜颯卻是極留意她的神色,目光在她身上尋覓一番後,才道:“最近可好?”
朝顏笑了笑:“我很好。”
他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道:“今日讓你過來的緣由,想必你也知道。”最後一句,他說得輕描淡寫。
朝顏默了片刻,道:“皇上要我怎麼做都可以,我只有一個要求,朝歌腹中的孩子,將來由我撫育。”
果然,夜颯聽罷眉頭一緊,看她的眼神瞬間多出幾分遲疑。
往昔的面具撕開,剩下的半點溫情都被裸的算計與猜疑替代。朝顏擡起頭,目光緩緩對上他的眼,似在譏笑:“家門將滅,從今以後我當真就是再無一個親人了,皇上就當是給我一點唯一的盼頭可好?”她眼中仍舊含着笑,卻似要故意揭開心上那道傷得最深的瘡疤,偏要讓他一輩子記住,是他負了她,害得她今生再做不了母親。
“皇上曾經答應過要給我一個孩子,君無戲言,不知這個承諾,如今可還作數?”
大殿裡靜了很久,終於見夜颯點了點頭:“自然作數。”
朝顏告退出來,就見馮順兒引着幾個朝臣往正殿這邊走來,遠遠瞧去,走在最前的一人尤爲矚目。
因着京中局勢緊張,這些日子夜颯頻頻召見朝臣,一時之間,前朝行走的大臣格外多起來,而宇文晉磊現在站得極遠,目光卻隱隱約約已經落在她身上。那不經意的一眼,卻似含着令人看不懂的萬般情緒,只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就不着痕跡地收回。其餘衆臣見到朝顏亦是紛紛斂目低頭以示迴避,朝顏僅以團扇障面,側身匆匆與他擦身而過。
后妃與大臣之間歷來諸多避諱,這是極爲尋常的一幕,而遠處的宮牆下的茉嵐不經意間瞧在眼底,卻似有所思。
女人的直覺向來都是很準的,茉嵐不會看錯,一個男人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女人,只有一個可能,他與這個女人有着極親密的關係。茉嵐停駐在原地,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團似乎在此刻盡數明晰。
她一直記得,二月裡的那次家宴,自己與朝顏坐在一處,有那麼一瞬間,朝顏忽然擡起頭,目光彷彿瞧着遠處,眼睛裡全然是明亮而迷離的神采,欲說還休。
當時,她順着朝顏的目光望去,但見夜颯正同幾位宗室親王說話,那日人多繁雜,唯一與朝顏關係曖昧的楊燁早已不在人世,茉嵐一時便不解朝顏看的究竟是何人。而此時,意識變得無比分明,當日離夜颯最近的人……是東平王。
東平王,宇文晉磊……是他!是他!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