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

入冬以來,北邊的戰事漸漸有了轉機,十一月大破突厥,俘獲敵軍主將於玉門關外,突厥人掛出白旗求和,楚仲宣領兵大勝,即將班師回朝。消息傳回,舉朝歡欣。

後宮裡,妃嬪之間日日暗鬥的局面仍在繼續。朝歌的身孕月份漸漸大了,宮人們私底下猜測,皇后的肚子尖尖的,這一胎必然是個太子。朝野上下也都在看着,諸多眼光,都在皇后的肚子上,只等龍胎足月落地。

臘月裡,左僕射樑澄之妻徐氏病逝。徐氏乃朝顏的嫡親表姨,樑澄這兩年一直得朝顏暗中提攜,徐氏是她母族的最後一個親人,如今病逝,朝顏自然是要去送她一程的。后妃出宮,仍需聖諭方可,夜颯現今沒有從前日日拘着她的興致了,出宮的請旨當日就允了下來。出宮煩冗的禮制過後,鸞轎才浩浩蕩蕩地行往樑府。大宅門前,朝顏微掀開車簾的一角,就見門前兩盞白燈籠在寒風中飄忽不定,她忽然想起母親去世那年,將軍府的大門前也掛着這樣的燈籠,從那天起,她就永遠失去了母親。而這一次,那種可怕的感覺彷彿又將到來。

樑家的人個個一身重孝早在門口跪迎朝顏的到來,朝顏進門落轎拜了徐氏靈位,自有女眷上來隔着簾子請安。如此一番周折過後,才見樑澄的一個姬妾上前來道:“夫人臨終前說有幾樣東西要親呈給娘娘。”

朝顏頷首,雙目一掃,芳辰與串珠便屏退了周圍的隨侍宮人留侍原地,朝顏自隨那姬妾從後堂而出,一路繞過後院迴廊,行往一處僻靜的院落廂房門前,樑澄、崔冀二人早候在了那裡。

朝顏進門在簾後落了座,低聲問:“人找到了?”

樑澄候在門口道:“找到了。”說完一擊掌,就見幾個護衛押着一形容狼狽的老者出來。來者朝顏並不陌生,自是從前每日爲她請脈開藥的御醫署監正丁泰。半年前,丁泰上折自請告老還鄉,當時夜颯還賜了田宅金銀,讓他衣錦還鄉。如今再見,卻見其形容狼狽,神色枯槁,想必吃過諸多苦頭。

丁泰一見朝顏,嚇得縮跪在地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崔冀在一側道:“派出去的人找到他時,他正被人追殺,幸在及時尋了具屍體瞞天過海,才得以將他救出。”

朝顏聽了道:“有勞兩位大人,本宮有話想單獨問他。”樑澄同崔冀對望了一眼,二人便默默退了出去。

丁泰一直跪在地上,目光畏畏縮縮地望着朝顏,卻聽她問:“丁大人這半年別來無恙?”

丁泰苦笑道:“勞娘娘惦記。”

朝顏道:“從前有勞大人一直爲本宮請脈調理,如今大人告老還鄉,與宮中人事再無牽連,不妨將陳年舊事說幾樣給本宮聽聽。”

丁泰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思忖着不知該如何說起。卻聽簾後的朝顏聲音驟冷:“大人是聰明人,想必也知道若你不肯說,不只宮中那位不會饒你,本宮更不會。現在你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死路,一條生路。該怎麼選,你自己決定吧。”

丁泰道:“天家家事,老臣不敢妄言。”

朝顏冷笑道:“少跟本宮含糊其辭,你告老還鄉之前跟御醫署的何御醫嘮叨過什麼你自己心知肚明!今日若一心嘴硬,本宮也不爲難你,至多把你心愛的兩個孫子請來,讓他們跟你敘敘話。”

果然,一聽提及自己的孫兒丁泰頓時灰了臉色,無措地看着簾後安然端坐的女子身影,哭喪着臉跪地連連請罪:“是老臣自己作孽,不關兩個孫兒的事,求娘娘不要爲難他們。”

朝顏沉着臉看着他,待他說出下文,丁泰只好又道:“從老王爺,到如今的皇上,臣一直忠心服侍,醫者父母心,那件事是老臣對不住娘娘您!”

廳裡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他那嚇得抽噎不住的聲音,半晌才聽朝顏問:“去年在南苑時,本宮小產可與你有干係?”

丁泰聽她果然問起了這件事,本就倉皇的神色更是驚恐,卻聽朝顏忽然冷喝一聲:“說!”她起身掀簾而出,驟然抓起案桌上的茶杯直往他砸來,哐的一聲後,丁泰額上隨之劇痛難耐,有血順着眼角流了下來。這番境地,他也不敢去拭血跡,只磕頭如搗蒜般,一五一十全交代出來:“去年秋狩時,娘娘落馬受傷,那日一早娘娘被送回營地,當時皇上和太后在面前,老臣和幾位同僚一起爲娘娘診了脈,當即診出娘娘已有一個月的身孕。那時娘娘雖傷了胎氣,若好生調理這個孩子還是能保得住,皇上聽了很是高興,可太后卻說這個孩子不能留。皇上自然不依,他們母子爭執了一陣子,臣被屏退在外面,也聽得不太清楚,只知道最終是太后命老臣準備一碗藥,且不必讓第四個人知道娘娘您有了身孕這件事。奴才又不敢多問,只能遵旨照辦。當日夜裡,娘娘小產的消息就傳了出來。這件事過後,太后又私下召見了老臣幾次,授意老臣想法子讓娘娘您不能懷上皇家的子嗣,永絕後患。這種事太損陰德,老臣起初委實不願,奈何太后以老臣家眷的性命威逼,老臣只得照辦,便在娘娘每日服食的湯藥里加了極小分量的零陵香、車前子、蓮鬚,這幾樣加在一起,女子常年服食,可致終身不孕……”

丁泰後面的話漸漸聽得模糊,朝顏只是安坐不動。過了許久才聽她問:“這件事皇上知道嗎?”

丁泰跪在地上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卻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只老淚縱橫道:“無皇上默許,老臣是萬萬不敢如此毒害娘娘。也正因爲老臣是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告老還鄉之後,皇上終究不放心,纔會派人在半路截殺老臣,以圖滅口。若非樑大人相救,只怕這個秘密這輩子只能爛在肚子裡……”

朝顏的神色一直都極爲平靜,心中驟然掀起的劇痛有多痛苦卻只有她自己才曉得。她寧願相信這一切是丁泰爲求自保的胡謅,可是諸多零碎的記憶此時無聲地串聯起來,由不得她不信。

原來,一直以來她的直覺是真的。那個孩子的早夭,真的不是意外。她以爲自己一直沒有身孕,當真是那年小產落下的病根,抑或是有其他人從中作梗,怪不得她次次暗裡留心膳食茶水,都找不到絲毫端倪。原來千防萬防,都是防錯了人。皇帝默許自己的母親對她做的一切,給她萬千寵愛的背後,代價卻是讓她這輩子再也做不了母親。

他要的只是一個聽話的禁臠,不會給他生出額外的麻煩。夜羲若在世,她有孩子與否,於他並無妨礙。可若夜羲去世,她一旦有孩子,這個孩子的來由便無法向天下人交代。他也有自己的考慮,顧忌她若有了自己的嫡親骨肉,就會不顧一切爲自己的孩子謀算,與其日防夜防,不如一絕後患。

她怎麼就忘了呢?他本就是那樣自私的一個人,十歲的時候,尚且知道拿她爲自己擋劍,況且是如今?她想流淚,可這個時候,她又哪裡還有半分眼淚。

芳辰同串珠一直候在外頭,兩個時辰後,才見朝顏從裡頭出來,出來就徑直吩咐人備轎準備回宮。回到宮中後欲下轎輦時,就見她一張臉竟慘白得駭人,眼睛裡空空的一片,無喜也無憂。芳辰和串珠伺候她多年,卻知道這樣平靜的最深處只怕就是狂風驟雨。

見朝顏坐在轎子裡,半天竟一動也不動,芳辰放心不下,試着輕聲喚道:“娘娘?”

朝顏好半晌纔回過神來,朝她淡淡一笑。她正鬆口氣,下一刻,就見朝顏忽然緊緊捂着自己的心口,聲音低得彷彿是在哭泣:“芳辰,我疼……”

芳辰忙欲去扶她,卻見她噦的一聲,竟嘔出一大口血來。

夢裡,坐在妝臺前低首綰髮的女子身影變得漸漸清晰,她仍像以前一樣,半笑不笑地凝望着他,喚他“夜颯”。

這世上,只有她會這般肆意地直呼他的名諱,只有她纔會用那樣的神態看着他。也只在瞬間,一道煙霧騰起,她又漸漸離他越來越遠,再不見了。

他欲伸手去挽留她,卻什麼也抓不到。額上有人擰了帕子替他拭汗,他下意識地就捉住那雙手,再睜開眼,就看到燈火下茉嵐低頭凝視他的眼神。

“皇上可是哪裡不舒服?”茉嵐輕聲問道。

夜颯搖搖頭,茉嵐又道:“皇上這幾日都沒怎麼吃東西,臣妾做了幾樣清淡的點心,皇上吃一點可好?”

他又搖頭,眼睛只瞧着她手背上一道極淡的疤痕,那還是去年秋天那陣子,那日宮人不慎打翻香爐,是她及時伸手護住他,替他受了這傷。

夜颯撫上那道疤痕,擡頭看她:“還疼嗎?”

茉嵐搖頭:“不疼。”

他笑了笑:“不疼……”

茉嵐分明望見了他眼中掙扎的苦痛,心中一陣絞痛,她含淚笑着擡起臉道:“上回臣妾在您面前提起她,後來您就病了一場,於是臣妾便不敢再提。可臣妾實在不忍心看着皇上這樣下去,皇上若是心中牽掛,爲何不索性就去見她一面?”

夜颯帶着醉態垂着臉,只是默然無語。直到茉嵐以爲他不會說話了,才聽他笑了笑,彷彿是一聲嘆息:“朕和她已經無話可說了。”他伸出手覆上她的手背,“還好,還好有你是一心一意對朕的,只有你不會背叛朕。”

茉嵐心中一陣酸楚,只將臉輕輕倚在他肩膀:“皇上別這樣說,臣妾萬萬受不起。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只會對您好。”

夜颯卻再無話語,茉嵐擡起臉,就看到他不知何時已然醉得又睡了過去。握着她的手緊了緊,脣中才似夢囈一般道:“阿嫣……阿嫣……”

茉嵐眼中泛出淚光,將他的掌心緊緊貼着自己的臉,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沉入他手心無邊無涯的溫暖。是誰說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現在她根本就看不到岸在何方,也根本就不想看到。

朝顏從樑府回宮後就病了一場,她每日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做什麼都無絲毫興致。御醫開了幾服方子下去也未見絲毫好轉。宮裡對疾病素來忌諱,昭陽殿又毗鄰楊太后的寢宮,朝顏以避免將病氣過給旁人爲由自請挪個清靜之處養病,夜颯已很久不曾過問她的事,朝歌又在孕中,楊太后本就厭極了她,自然允了。

奉安殿地處宮裡最西北一隅,本是前朝孝慈太后禮佛誦經之處,有宮人專司打掃料理,裡面倒乾淨整潔。這裡雖是荒僻了些,卻再也無從前晨昏定省、人情往來的繁雜,倒也自在。

除夕,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偌大的皇宮都陷在一片玉砌銀雕的雪海之中。宮裡的夜宴依舊格外熱鬧,縱是如今京師形勢如何微妙,也並不妨礙這佳節慶賀。大臣、君王、后妃們照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竭力奉承說笑,面上端的是笑吟吟的喜氣,心內卻早是雲譎波詭。

男人們在一起喝酒,女眷們聚在一處則無非聽曲聊天。宇文晉磊坐在席間,往內眷案席裡掃了一眼,卻並不見那抹熟悉的孤冷身影。又擡頭望了望龍座上的年輕皇帝,他今夜只顧着悶頭喝酒,似乎也是缺乏興致。滿殿的衣香鬢影,千嬌百媚,他的一顆心竟似不在自己身上,隨着燥熱的酒意飄着,不知飄向了何處。

自那日她命人傳了話出來,裡頭的意思宇文晉磊再明白不過。這場遊戲一旦開始,就不會再有回頭路。從今以後,他和她就是榮辱綁在一起的盟友,她保他將來富貴榮華,他助她在這深宮裡平步青雲,成爲當朝最尊貴的女人。

每逢佳節,宮中都會燃放煙花,甫入了夜,夜空中便一團團炸開了漫天的奼紫嫣紅,漸次璀璨,流火繽紛。奉安殿的宮人們都趕着去前頭瞧熱鬧了,四處僅有零星的一兩個守夜宮人伴着朱檐下的悽悽孤燈,圍着爐子取暖。

朝顏抱着酒瓶席地而坐,倚在窗下仰望着外頭的漫天焰火。宮廷御酒梨花白後勁兒極大,醺得人昏昏欲睡,朝顏不勝酒力,終究有些醉了。

身後忽然有人笑了一聲:“瞧你,這樣的天氣不鬧出病纔怪。”

她回過頭,就看到昏暗中宇文晉磊明朗俊秀的面容,他站在那裡,彷彿已經來了很久。

見她轉過頭,他這才悠然地走了過來,也在她身邊就地坐下,偏頭往天空瞧了一眼,道:“你病還沒好,一個人坐在這兒喝酒?怎麼身邊也沒見個奴才伺候着?”

朝顏看了他一眼道:“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來這兒若被人發現,你我可都不要活了。”

“今夜宮裡的人都跑前頭去瞧熱鬧了,誰還有心思來這偏僻地方盯着你?”宇文晉磊笑得無謂,默默凝視她幾眼,這纔在懷裡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小包遞到她眼前。

朝顏接過打開,裡頭竟是尚帶熱氣的年糕,還是她最喜愛的紅棗桂圓餡。她略帶驚異地看向他,有些無措。他微微一笑,伸出指尖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叩,含笑道:“吃年糕,一年比一年高,來年事事如意,長生不老。”

這本是民間新年守歲時長輩對孩子祝福的習俗,朝顏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母親也會這樣含着笑溫柔地叩她額頭,柔聲說着這番話。突覺鼻間有些酸澀,她被酒嗆了一下,狼狽地吸了吸鼻子:“想不到,今年來陪我守歲的人竟然是你。”

“這世上只要有心,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他偏過頭,鎮定自若地拿過一旁的酒瓶自顧自地斟滿飲下,同她一起靜靜望着窗外的夜空中絢爛綻放的煙火。

朝顏已然微醉,月光下,她目光溫柔:“是啊,世間萬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外頭的煙火一聲一聲尖嘯着躥上夜空,綻放出絢爛的色彩,將夜幕下的皇城點綴得幽深而鬼魅。她向來沉默,今夜卻頭一次在旁人面前說這樣多的話。她不知道自己爲何會相信這個男人,心裡卻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是信他。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有時言笑,也有時沉默,見朝顏已有醉意,宇文晉磊便道:“大過年的,過會兒就子時了,你現在睡着了可不好,不如咱們說會兒話?”

“說什麼?”朝顏微閉着眼,彷彿是醉極。

“那就說說你和先帝的事吧。”宮中朝野人人忌諱朝顏的身份,從來無人貿然提起夜羲,而宇文晉磊語氣輕鬆,彷彿只是在詢問一件極爲平常的事。

朝顏眉心微微一蹙,眸底有微瀾掠過,卻也只在片刻間就無聲平息。興許是真的醉了,她的神色變得溫柔了幾分,連話也多了起來:“他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也是最狠心寡情的人。”

宇文晉磊看她眼神飄忽,便道:“也許他是爲你好,想讓你好好兒活着,不要太記着他。”

“不。”朝顏搖頭,“人世多磨難,最多也就不過同生共死罷了,我又怎麼會怕死呢?可他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我……”

因在病中,她的頭髮僅隨意地束起,並未像素日般綰作宮髻,有一縷順着耳腮慢慢地滑落下來,柔柔地垂落在她白皙如玉的頸側。大病初癒,她本就纖削的身子顯得越發瘦弱,在他看來,卻是一種顛倒衆生的嫵媚。宇文晉磊心中一動,脫口道:“逝者已矣,何不看開一些,你這樣逼自己,到頭來只會活得很辛苦。”

朝顏說道:“如果我不這樣逼自己,踩在我頭上的便還會有更多的人。我不爭,不代表其他人不會爭。若有一絲心軟,下一個死的不是他們,就是我。”

他只問:“值得嗎?”

“我不知道。”她搖頭,笑得有些悲涼,“這兩年,我以爲我的心已經死了,可前些日子照鏡子的時候,卻發現並沒有,它還活着。我可以不去在乎不該擁有的,可是我怎能不在乎我自己呢?什麼金尊玉貴,到頭來不過污穢滿身,拼湊不全一個人起碼的尊嚴。我不想自己在深宮裡數不完的更漏中慢慢老去,慢慢迷失,如今剩下的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一個瘋子,一個魔鬼。”

…………

“我只有不斷去爭、去奪、去搶,至少還能感覺到我還活着,我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

“路是自己選的,不放過自己,何來退路?”宇文晉磊的聲音很平靜。

朝顏微睜開眼道:“奇怪,我怎麼跟你說這些。白白地讓你看我笑話。”

宇文晉磊看着她嘴角的笑:“我不敢笑你,我也不想笑。”

她愣了愣,忽而側過臉看着他,幽幽地問:“那你呢?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或者說,你有沒有心疼過一個人?”

那一刻,宇文晉磊在她眼中望見了最柔軟,也最脆弱的悲傷。這樣的一幕,與他記憶深處不可言說的影像,竟有着驚人的相似。

他慢慢搖頭,迎視着她的目光道:“我沒有愛過人,也不知道怎麼愛人。”

那一刻,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從她深邃迷離的眼眸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眼神越來越深,忽然就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她輕輕掙脫,他卻攥得更緊,然後將那手緊緊握在掌心。

她道:“我父親即將歸朝,到時候該怎麼做,你自己拿捏分寸。”

他點了點頭,明白這個女人心裡此時琢磨的是什麼。

過了亥時,外面的雪下得越發大了,宇文晉磊獨自從奉安殿後門走了出來。四下裡只聞風雪之聲,沉寂一片,沒有人會知道今夜他來過這裡,除卻衣袖之間尚存的幾絲冷幽暗香。

說來可笑,他素來自恃紅粉叢中游刃有餘,不沾半點風塵。自御花園見到她的第一眼,驚鴻一瞥過後,他便知道,這是他要的女人。而今夜過後,更是註定就此淪陷。

他轉過身,回望窗紗上模糊的女子身影,恍恍惚惚覺得,這輩子,他應該是忘不掉這個女人了。

正月裡,楚仲宣的大捷之師終於浩浩蕩蕩地回京。

突厥擾境多年,今次破天荒頭一回敗得毫無招架之力,不得不向朝廷臣服求和。楚仲宣回朝,這番又打了勝仗,自然是傲氣凜凜,萬衆矚目,哪知他卻並不帶兵入京城,只命部將讓士兵駐紮在城外,任憑前去迎候的大臣怎樣警示,就是不肯領兵回城。

半年前皇后假懷孕被揭穿時夜颯給他的羞辱他至今還銘記於心,楚仲宣這回回朝,就決心給朝廷施加壓力,要給夜颯提個醒,順便收拾那些整天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的大臣。

兩方僵持之下,誰都不肯讓步。終於,半個月後,夜颯在宇文晉磊的勸說之下,貶了素日與楚仲宣不和的幾名文臣,又親率百官於京師城門迎候,犒軍封賞楚仲宣。

天子駕臨,百官跪迎,當真前所未有的風光得意,楚家的榮耀如日中天,已然是盛極了。繁華喧囂的表面下卻是暗流洶涌,帝王與權臣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

奉安殿裡,父女二人難得平心靜氣地相對而坐。

楚仲宣臉上還帶着邊城的凜冽風霜,卻難掩冷肅與剛毅:“倖存的人回來說,當時他身中數箭,整個人像不要命了一樣衝進敵陣拼死殺敵,倒下的最後一刻,還手刃了一名突厥戰將。”

朝顏一直低着頭,微垂的眼睫遮去了她眸底的情緒,聲音也低低的:“你見到他的那一次,他有沒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

楚仲宣搖頭,看她的目光,憫愛而複雜:“你放心,他是楊太后的嫡親侄子,楊太后已經向皇上請旨,此番朝廷會追封他爲武尉將軍。”

“人都已經不在了,再榮耀的封號,又有什麼用?”朝顏苦苦地笑了一聲。

兩人一陣相對無語,直到門口的侍從再次小聲催促道:“大將軍,皇上那邊還有事要召見呢!”

楚仲宣點頭,這才起身,瞧了朝顏一眼,旋即轉身離開。

朝顏平靜地注視着父親的背影,忽然驚異地發現,不知不覺間這個男人竟然已經老了,他的頭髮不再如當年一樣烏黑,裡頭摻雜着幾縷花白的銀絲,脊背也不再挺拔高大,而是帶着掩飾不住的疲倦,甚至有些佝僂。

她對父親的印象一直還停留在小時候,那時候他是馳騁疆場的邊城將軍,戰功彪炳,威風凜凜。時隔多年,她再一次細細打量這個小時候她憎惡至極的男人時,卻發現原來他也會老。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模樣,再也不是當年的境況,連她自己也是。

“等等。”她忽然出聲叫住他。

楚仲宣駐足,卻並未回頭:“有事?”

朝顏輕輕咬一咬嘴脣道:“若真的會有那麼一天,你會殺了他嗎?”

楚仲宣沉默了片刻,毫不猶豫地點頭:“會。”

正月後,朝顏才稱病癒搬回了昭陽殿,夜颯只在她回來那日露過面,人羣中遙遙的一眼,甚至連他的面目都不及看清他就已經匆匆離去。

朝顏再未和宇文晉磊見過面,僅有二月裡宮中的一次家宴上有過一次遙遠的對視,瞬間便飛快錯開,彷彿他們真的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

他和她都是旗鼓相當的戲子,唱做俱佳,形神兼備。

三月,隨着皇后即將分娩,京城的局勢已經變得空前緊張。

楚仲宣一黨蠢蠢欲動,又尋機在朝堂上提出更多逾制的要求,夜颯被氣得不輕,當即以偶感風寒爲由輟朝靜養,前朝瑣事均交由幾位議政大臣處理。宮中的羽林衛半個月之間頻繁地調動,京城中風聲鶴唳,外間的猜測隨即變得花樣百出。已經有人開始議論,道皇帝和身邊的幾位近臣已經密謀好了,佯病使大將軍大意輕敵,再趁機殺掉大將軍;也有人說大將軍專等着皇太子出生後弒帝謀逆,將擁立太子登基。城中的富戶商賈猶自後怕甲子之變那一年的血腥屠戮,已經開始悄悄轉移家中的財物和家人了,上京城裡一時人心惶惶。

未央宮裡,幾位大臣跪在簾子外一字一句地呈稟朝政諸事,楚仲宣儼然也在其列,沉着臉俯身於衆人之間。

丞相杜暹回完話,便見楚仲宣忽然出聲道:“老臣有一事不明!老臣今日聽聞京城裡有流言傳起,道皇上疑我楚氏有謀逆之心,甚至要剷除我楚氏滿門,還要廢掉皇后。老臣不敢擅信,只好進宮來問問皇上,不知此事是否爲真?”

他一心仗着軍功在身,這話已經問得十足囂張,毫無君臣之法度,旁側其餘人卻無人敢出面指責,紛紛垂着頭默然不語,等着夜颯的回答。

簾後的茉嵐清楚地瞧見夜颯袖口下的十指迅速握緊,手背上青筋畢現,似在隱忍着極大的憤慨。她見勢不妙,忙伸手死死按住他的手,夜颯微睜着眼,那裡頭已然怒火磅礴,但他終究是咬咬牙,驚異地道:“外邊的人也傳說大將軍你要篡位謀反,要殺朕自立。朕也從來就不信,大將軍以爲如何?”

以守爲攻,這話說得模棱兩可,楚仲宣霎時間啞口無言,只笑了兩聲道:“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君臣幾人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幾句,直到夜颯擺了擺手,語氣似乎疲乏至極:“都下去吧!”

外頭的衆臣這才起身,一個一個退了出去。

茉嵐低聲勸他:“怒極傷身,御醫說皇上不可輕易動怒,再大的火氣,先忍過這幾日。這幾年皇上都忍過來了,難道還等不了現在嗎?”

她這樣一說,夜颯便似一鬆,他垂下眼,似在琢磨着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擡起臉,湊近她低聲道:“朕已經決定了,日子就在這個月十五。”

茉嵐不免一驚,卻聽外頭宮女道:“皇上,貴嬪娘娘,楚昭儀來了。”

四德引着朝顏進來,夜颯眉頭皺了皺,不着痕跡地鬆開茉嵐的手:“朕有話要和昭儀說,你先下去吧!”

見茉嵐退了出去,他這纔看向朝顏。兩人之間已經很久不曾見面,夜颯已經快忘記她的模樣。他坐在大殿深處,一動不動地細細端詳着她的臉,他只覺她更瘦了幾分,從前合身的衣裳,如今腰間都是空蕩蕩地懸着。

除卻客氣疏遠的帝妃間的禮數,兩人之間,此時竟是無話。朝顏垂首站在那裡,不動亦不語,夜颯卻是極留意她的神色,目光在她身上尋覓一番後,才道:“最近可好?”

朝顏笑了笑:“我很好。”

他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道:“今日讓你過來的緣由,想必你也知道。”最後一句,他說得輕描淡寫。

朝顏默了片刻,道:“皇上要我怎麼做都可以,我只有一個要求,朝歌腹中的孩子,將來由我撫育。”

果然,夜颯聽罷眉頭一緊,看她的眼神瞬間多出幾分遲疑。

往昔的面具撕開,剩下的半點溫情都被裸的算計與猜疑替代。朝顏擡起頭,目光緩緩對上他的眼,似在譏笑:“家門將滅,從今以後我當真就是再無一個親人了,皇上就當是給我一點唯一的盼頭可好?”她眼中仍舊含着笑,卻似要故意揭開心上那道傷得最深的瘡疤,偏要讓他一輩子記住,是他負了她,害得她今生再做不了母親。

“皇上曾經答應過要給我一個孩子,君無戲言,不知這個承諾,如今可還作數?”

大殿裡靜了很久,終於見夜颯點了點頭:“自然作數。”

朝顏告退出來,就見馮順兒引着幾個朝臣往正殿這邊走來,遠遠瞧去,走在最前的一人尤爲矚目。

因着京中局勢緊張,這些日子夜颯頻頻召見朝臣,一時之間,前朝行走的大臣格外多起來,而宇文晉磊現在站得極遠,目光卻隱隱約約已經落在她身上。那不經意的一眼,卻似含着令人看不懂的萬般情緒,只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就不着痕跡地收回。其餘衆臣見到朝顏亦是紛紛斂目低頭以示迴避,朝顏僅以團扇障面,側身匆匆與他擦身而過。

后妃與大臣之間歷來諸多避諱,這是極爲尋常的一幕,而遠處的宮牆下的茉嵐不經意間瞧在眼底,卻似有所思。

女人的直覺向來都是很準的,茉嵐不會看錯,一個男人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女人,只有一個可能,他與這個女人有着極親密的關係。茉嵐停駐在原地,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團似乎在此刻盡數明晰。

她一直記得,二月裡的那次家宴,自己與朝顏坐在一處,有那麼一瞬間,朝顏忽然擡起頭,目光彷彿瞧着遠處,眼睛裡全然是明亮而迷離的神采,欲說還休。

當時,她順着朝顏的目光望去,但見夜颯正同幾位宗室親王說話,那日人多繁雜,唯一與朝顏關係曖昧的楊燁早已不在人世,茉嵐一時便不解朝顏看的究竟是何人。而此時,意識變得無比分明,當日離夜颯最近的人……是東平王。

東平王,宇文晉磊……是他!是他!原來是他!

第9章 翡翠衾寒誰與共第13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章 引子第9章 翡翠衾寒誰與共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5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9章 翡翠衾寒誰與共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9章 翡翠衾寒誰與共第1章 引子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13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1章 引子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9章 翡翠衾寒誰與共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13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5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第5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1章 引子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1章 引子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章 引子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1章 引子第5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5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