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

速度還真快,不過是在驛站吃頓飯的工夫就追上來了,看不出這小子挺厲害。這是她的第二個念頭。

沒等第三個念頭冒出來,斂翠就驚呼出聲:“邵大人!”

“斂翠姐姐!”邵梓孺笑嘻嘻的做了個揖,目光卻始終不曾落在裴容卿身上,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因爲心虛。

裴容卿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對臉色難看的唐麒麟說:“麒麟,把馬車趕過來吧,咱們趕路要緊。”

唐麒麟臉色稍霽,無視笑的燦爛的某人自去趕車,而裴容卿則淡定的彷彿什麼也沒看到一樣,直到唐麒麟把車趕過來,她打算上馬車的時候,邵梓孺才支吾又委屈的喊了她一聲“娘娘”。

裴容卿聞言頓了頓,回頭看了他一眼:“邵大人,我不是什麼娘娘,當不得你這樣的稱呼。”

“那我也不是什麼邵大人,小爺我辭官不幹了。”他極爲瀟灑的拍了拍手,“小爺我來追隨小娘子你,跟着你浪跡天涯去!”

“邵梓孺。”裴容卿一臉正色的看着他,“你來真的?”

“當然,小爺我小時候有好多夢想,就差一個行俠仗義沒有實現了,怎麼能錯過這個機會!”他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十分誠懇,裴容卿氣的笑了。

“我這一去可不是浪跡天涯,你若跟着我,大約只能打打雜。”說着她瞟了一眼他的衣服,“這身衣服倒是適宜,看來你還是很有覺悟的嘛。”

他訕訕一笑:“小爺……小爺就是爲了方便趕路……”

“你想往哪裡去都成,只有一條,不許跟着我們。”裴容卿瞪了他一眼。

“小爺我正好和你們走一條路!”他振振有詞。

“那你說說你要去哪裡?”裴容卿衝他陰森森一笑,“你去哪裡,我們便立刻換條道。”

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直眨的裴容卿心煩意亂,怒視他道:“邵梓孺!那日我對你說的話你都忘記了?”

他的眼底飛快閃過一絲痛苦,臉上卻依然是笑嘻嘻的表情:“這位小娘子,雖然現在小爺我對你的確是有那麼點意思,但小爺我也不可能一輩子只想着你一個,說不定什麼時候小爺就看上別的姑娘了呢?小爺我別的優點沒有,至少很果斷,要是小娘子當真對小爺我無意,我放棄就是了,大不了傷情一陣,哪裡就那麼嚴重了。”說完他補充了一句,“小爺我是個珍惜生命的人,不會做因愛生恨同歸於盡這樣的激烈的事,唉,這種事怎麼會是小爺我這樣開朗的人能做出來的呢?”

裴容卿被他一口一個的“小爺”弄的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他嘆氣道:“小娘子,小爺我每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

那邊廂唐麒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最終忍不住走過來:“夫人,該趕路了。”說罷眼神極爲不善的瞪了邵梓孺一眼。

邵梓孺指着他道:“小娘子,爲何他能跟着你,我卻不能?我保證比他能幹!”

裴容卿撫額,揮了揮手道:“麒麟,別管他,我們且趕路吧。”

邵梓孺眼睛一亮,她這樣說,其實就已經默認他可以跟着他們了。

馬車上,裴容卿長久默然不語,看着斂翠擔心不已。

“娘娘,要怎麼辦?”

裴容卿沉吟了一會兒,忽然道:“斂翠,讓麒麟把邵大人請到車廂裡吧。”

她一愣,點了點頭,掀開簾子對唐麒麟說了幾句,唐麒麟雖不樂意,但也不敢違抗裴容卿的命令,遂停下馬車,冷着臉把邵梓孺“請”到車廂裡。

馬車重新啓動後,邵梓孺規規矩矩的坐在她的對面,眼巴巴的望着她,什麼話也不敢說。

裴容卿眨了眨眼睛,終於開口:“邵梓孺,你走了,朝中怎麼辦?”

他沒想到她最關心的竟然還是這個問題,怔了怔答道:“臣已經安排好了,娘娘放心。”

裴容卿嗤笑一聲:“怎麼不繼續自稱‘小爺’了?”

他輕咳一聲:“剛纔是在大庭廣衆之下,爲了不暴露娘娘身份,臣才那樣說,現在,臣不敢造次。”

“不必再喊娘娘了,反正你也根本沒把我這個娘娘放在眼裡,一次次違揹我的命令,現在還厚着臉皮追上來,對我這個‘娘娘’,你有辦法的很。”裴容卿冷淡的看着他。

他臉色一白:“娘娘,臣不會給您帶來困擾。”

“你現在就在給我帶來困擾。”裴容卿頭痛撫額,“你這樣說走就走,讓剩下的人怎麼辦?”

“那娘娘不也是說走就走?”他賭氣道。

“邵大人,你是讀聖賢書的人,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她冷冷的看着他,“因爲我離開,所以你也毫不猶豫的撒手離開,這麼說,都是我的不是了。”

“娘娘……”

“別這樣喊我。”她截住他的話,“我的離宮,是皇上授意的。”

他大驚失色:“皇上爲何要這麼做?”

裴容卿勾了勾脣角:“原因大約只有他知道,那麼邵大人,你又有什麼非走不可的理由?別說是因爲我,我承受不起。”

邵梓孺張了張嘴,神色有些灰敗,最終只有一句:“娘娘,臣只是想與你待在一起。”

聽到他這麼說,裴容卿只覺得無力,而這種無力落在邵梓孺的眼中,更是讓他口中發苦。

原本以爲她對自己多少有幾分感情,可是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毫不留戀,說走就走,讓自己一點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這種沒有絲毫底氣的感覺讓他無來由的開始慌張。

從前她對自己的縱容和調笑,只因爲自己是她口中的“邵大人”麼?除了這個身份,自己就什麼也不是了?這個認知讓他的心狠狠的沉了下去。

“邵梓孺,如果你一定要一個機會,我可以給你。”裴容卿淡淡然的看了他一眼,“你說的對,也許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認識真正讓你心儀的姑娘,也許要不了多久你便會打退堂鼓了。只要我不給你任何的希望,也就不會讓你陷得太深。”

裴容卿恍惚想起,如果當初她不是答應了韓岑的求婚,給了他希望,後來他也不會做出那麼決絕的事了吧。那麼對邵梓孺,自己就從始至終都保持距離,也許這樣纔是最好。

他的脣嚅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沉默了。

裴容卿低低的說:“對不起,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招惹你。”

從前自己對他的縱容和不加避諱的調笑大約是讓他如此堅定的重要原因,唉,終究是自己的錯。

面對男人的時候,她似乎怎麼做都是錯,不由的苦笑,最大的錯,就是因爲她的不愛,因爲不愛,無論怎麼做對方都不可能真正滿意,無論怎麼小心對方都不可避免的要受傷害。而對邵梓孺,她的愧疚感格外強烈,因爲的確是自己招惹他在先,如今卻擺出這副決絕的面孔要和他斬斷所有的聯繫,他無法接受也是正常的。

但,傷害終究是無法避免,她能做的,只是把傷害降到最低。

因爲她的這句話,邵梓孺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燃燒,他聲音低啞:“娘娘,臣……甘之如飴。”

裴容卿不由的閉上了眼睛。

又是這句話嗬,從前韓岑也對她說過這句話,甘之如飴,無論她怎麼對他,他都不會有怨言,可是最後,他還是不滿足了,飴最終變成了毒藥。

她忽然有些害怕這樣太過深刻的感情,因爲太過濃烈,便會把所有的希望和熱情加諸於她的身上,一旦得不到迴應,這份感情就會變成了雙刃劍,如果有別的東西可以分去他們的熱情,哪怕是權勢和金錢,都好過這樣把所有的感情加在她一個人身上。

邵梓孺不可能知道此時她在想什麼,此時此刻,他也開始懷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了。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這樣做,自己就真的沒有機會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哪怕被她厭惡,被她唾棄。

因爲邵梓孺的突然出現,幾個人之間異常沉默,連最嘰嘰喳喳的斂翠都嚇得不敢說話,而邵梓孺始終小心翼翼,生怕給她帶來麻煩,不管什麼事都搶先去做。

看到這個樣子的他,裴容卿還是心軟了。

某天夜宿客棧,邵梓孺在院子裡給馬餵食,這從前是唐麒麟的活,但是自從他來了便主動把這項活攬了下來,裴容卿站在窗戶後面看着他含笑和馬說話,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從前這個少年多麼驕傲多麼意氣風發,如今卻因爲自己不得不委曲求全,生怕惹自己不高興,這樣想着,人已經不自覺的下樓,來到了院子裡。

看到她的忽然出現,邵梓孺顯然又驚又喜,擦了一把手說:“娘娘——呃,夫人,您要做什麼,吩咐小的便是。”

裴容卿氣的笑了:“堂堂大才子,曾經的一國丞相,竟然自稱‘小的’,你說的倒是順溜,我可承受不起。”

他眼睛一亮,聲音顫抖道:“娘娘——呃,夫人,您原諒我了?”

“談不上原諒,只是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扮可憐!別指望我給你什麼好臉色!”裴容卿瞪了他一眼,“喂好馬就上來吃飯吧,我要斂翠給你留了飯。”

“多謝夫人!”他一臉喜色,拍了拍馬腦袋,對它說,“乖囡囡,你看,我就說有用的嘛!”

正準備上樓的裴容卿被他雷的差點站不穩。

如此過了七八日,前往盛京的路程已經過了一半了。在驛站休息的時候,裴容卿注意到邵梓孺接到了一隻信鴿。

見裴容卿目光不善的盯着他,邵梓孺討好一笑,蹭過來道:“娘娘,臣不是不負責任,這不,京中一旦出了什麼大事還是會有人和臣彙報的,這樣臣也放心一些。”

裴容卿看着眼他手裡的小卷紙:“這麼說,京中有大事發生了?”

“臣不知,臣離開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接到信。不過臣估計不會是什麼大事,除非是齊國打來了。”他說着小心翼翼展開來一看,一下子怔在了那裡。

裴容卿見他神色不對,不由的心頭一跳:“怎麼,難道真的是齊國打來了?”

他擡頭看着她,眼神有些可怕:“不是,但臣不知這件事跟齊國打來比起來,哪個更嚴重些。”

“別賣關子了,快說!”裴容卿有些不耐。

“這件事,其實與娘娘的關係更大一些。”他舔了舔嘴脣,一字一句的說,“娘娘,您似乎……成爲寡婦了……”

裴容卿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寡婦?你開……”

邵梓孺牢牢的看着她,神色沉重。

裴容卿忽然覺得心開始緩緩的沉下去,連呼吸都如此困難,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麼飄忽,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是皇上……出事了?”

“前日,挽月齋忽然走水,由於在深夜,挽月齋地處較爲偏僻,裡面僅有陛下、小路子和一個守着拱橋的侍衛,待衆人發現的時候,大火已經蔓延了……”

他看着紙捲上的字,有些困難的說着。

裴容卿忽然一笑:“元懷瑾不是身後很好嗎?怎麼會死?”

“娘娘,當時火勢已經徹底蔓延,即使是身手再好的人,也很難從中突圍,何況,當衆人發現的時候,有人親眼看見陛下站在先皇后的遺像前,一動不動,直到房樑砸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