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的變化,出現在了明州的各個角落,便如五個大瘡,滋邪造煞,壞人氣運。
而明州府裡,門道里的人也不少,其中自然也有懂得觀氣起卦的,隱約察覺了這種變化,卻都有些憂心忡忡。
這明州雖然不是什麼寶地,卻也一向平靜少禍,如今怎麼纔不過三五天的時間,竟是忽然出現了這麼幾個煞氣沖天的地方,一下子讓整個明州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照理說,這事牽扯到了明州所有人,便該找過去看看。
可這些門道里的人反而沒個傻子,心裡雖然擔憂,卻也不解:“這煞氣來的如此迅猛強烈,必有大事發生,不是普通邪祟鬧事。”
“但既是如此,梅花巷子怎麼沒動靜?府衙那邊,也沒個人過問?”
“……”
上面不急下面急,便總讓人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甚至有人好心的譴小使鬼往那邊送了信,提醒了一聲,這兩個地方卻還是毫無反應,反而煞氣愈烈。
聰明的人便立時明白了過來,縱是感覺到了那幾個地方,對周圍的影響越來越大,卻也不敢過去一探究竟,而道行低些的,見識短些的,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心裡愈發不安。
胡麻他們的青石莊子,不偏不倚,恰好就在這五煞方位的中間。
如今胡麻出了門,莊子裡面的周大同等人,也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心裡總覺得慌慌的,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就連莊子裡的牲口也都像是受到了什麼影響,不肯老老實實的吃草料,一時打響鼻,尥蹶子。
只有麻子哥從安州帶回來的馬不同,該吃吃,該喝喝,只是偶爾擡頭看向半空,大大的眼睛裡彷彿滿是期待。
但同樣也在各地都出現了隱約的不安,偏又摸不着動靜時,如今卻也有草心堂的一隊人馬,正簇擁着一頂轎子,向了老陰山來。
走在前面引路的,正是草心堂的五鬼掌櫃,這趟進山,卻是去尋百歲枕來做藥引子的。
所謂百歲枕,便是百歲老人牀頭下面的土,捏上一小攝,調進湯藥裡,便有延年益壽的功效,但百歲老人可不多,只在這靠近老陰山的榆錢村子裡面有着一個。
他可不僅活過了百歲,而且活了一百零七歲了。
過了百歲之後,老人每多活一歲,這藥引便更神奇一分,藥性更佳。
如今這老人已經一百零七歲,再過幾個月,便活到了一百零八歲,那就了不得,那是茶壽,也是圓滿的歲數。
這位老人活過了一百零八歲,那這藥引便也跟着成了神藥了,一把能值千金。
草心堂的人可是知道這位老人多重要,每年都要進山來看望一下,知道老人家身子骨健壯,活到一百零八歲,定是沒有問題。
這樣有福氣的人,在懂門道的人眼裡,那可是比太歲老爺還要金貴哩,如何能不在意着?
可就在草心堂的人進了山,讓挑夫挑了禮數,進了這村子裡時,卻不想,老人家的院子前面,竟是圍了一圈人,擠在一處,指指點點,遠遠就聽見了裡面有婦人的聲音在哭着:
“太爺爺,您放過了兒孫吧……”
“知道您老人家不想死,但也不能竊了兒孫的壽數啊,您兒子,俺公公,才活了七十幾就沒了,您孫子也纔剛六十多歲,就被熊瞎子給舔了……”
“這可憐的兩個人,都是連八十也沒活到啊……”
“如今,您兒子輩,孫子輩都死光了,您不能再惦記着重孫子輩了啊,留小孩兒家留上這麼一條命吧……”
“……”
向了院子裡一張,便看到那位老人,正坐在了院子裡,手裡拄着柺杖,沉默不語,而他身前,卻是跪着身披孝服的女子,懷裡還抱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
老人平時是個笑口常開,精神矍鑠,一百多歲了還愛跟人玩笑,愛給小孩講故事。
但如今的他,卻是無力的坐在椅子上,擡眼看了眼重孫媳婦,想說什麼,卻無力開口,努力的擡頭,看向了院子外面,便也見聚集着的鄉鄰,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
“借壽哩……”
“這人老了,便成了精,從兒孫身上借壽,兒孫死的早,獨他死的晚。”
“咱們村子以前就有人活的久,小年輕倒時不時有山裡跌下來的,得了瘟病的,養不活的……”
“全是被這些老妖怪們給借了壽哩……”
“那這姚家的,定是借壽最多的一個,他年齡最大,家裡的兒孫們也都死的早,看着就是被他借完了,如今要借重孫子的哩……”
“……”
終究,那位老人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的拄着柺杖,慢慢的撐起了身體,轉身向屋裡走去,如今正是晌午,外面亮雪一片,但那小小的堂屋,卻似乎黑暗一片,看不清裡面。
而見着這樣一幕,剛剛趕了過來的草心堂衆人,也是心裡吃了一驚,忙向周圍鄉鄰打聽。 才知道這位老人三十年前就死了最後一個兒子,十年前又死了兩個孫子。
就在前天,他剩的最後一個孫子,也就是那哭訴的婆娘的丈夫,卻也忽然割了急病,一命嗚呼了,連帶着她的孩子也染了命。
村裡人都說是老人在向兒孫借壽,借光了兒孫,輪到重孫子了,於是她也害怕了。
如今這喪事尚未辦完,就先過來哭求老人了。
“這種事,怎麼可以……”
五鬼掌櫃聽着,便已皺起了眉頭,頗有些着急,他們司命門道,如何能不明白這種事的無稽之談。
只能說,早先老人竊壽的事情不是沒有,但多數都是在高堂大院,兒孫無數的世家裡面,而這老人村農一個,哪有這等本事?
再者,別說借壽的邪法,這老人連血食也沒碰過一口,更沒用任何法子續過命,否則他的壽數也就不純了,草心堂又怎麼會用他牀底下的泥來當作調製延壽藥的藥引?
可心裡雖急,他卻也說不得什麼。
門道有門道的規矩,他們能取藥引,卻不能干涉老人的命運,無論是想辦法爲老人延壽,還是用門道里的本事爲他治病,都會導致藥引不純。
正急切間,看向了自家小姐,卻忽聽得,堂屋裡響起了一聲驚呼來。
衆人皆驚,卻是那重孫媳婦,見老人一語不發,便進了堂屋,想要跟着進來,再勸幾句,可是這一看,卻嚇的魂飛天外。
草堂心的人也顧不得了,慌忙擠開衆人,到了堂屋裡,一眼看去,心便涼了半截。
那老人,柺杖扔在一邊,人趴在了牀前,早已沒有氣息了。
只差三個月,便能活到一百零八歲的老人,竟是死的如此毫無聲息。
牀下的土都能做藥引的老神仙,最後卻沒死在牀上。
“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冷不丁看到老人死了,五鬼掌櫃已經難以形容心間的怒火,極是心痛。
眼看着再活過幾個月,便可壽數圓滿的老人死了,等於草心堂這麼多年的關注與期待浪費了大半,也心痛這麼一位福緣圓滿的老人,最後竟被活活氣死了的。
他忍不住向了那位驚在一邊,抱着孩子一臉驚訝的重孫媳婦,喝罵道:“你從哪裡聽來的什麼借壽妖言,純屬包藏禍心,害你家來着。”
“你家這太公公,那是前世積德,今世又與人爲善應得的壽數福份,只差幾日,便能活過了一百零八歲。”
“到了這壽數,那是老神仙,冤家見了都要磕頭,堂上的神靈都要暗中保佑哩!”
“只他這一人在,你家便頂得上旁人家的五世陰澤,你兒孫都會受福廕,無病無災,邪祟不敢來擾,比啥庇佑都好。”
“旁人要請這麼位老神仙,都請不過去,你居然活活罵死了。”
“……”
那婆娘也沒想到會看到五鬼掌櫃,她也是見過之前五鬼掌櫃進山來的,知道是城裡的貴人,村裡的人本就對城裡人敬畏,如今見他又氣又怒,也隱約感覺自己好像做了錯事,慌忙哭了起來:
“不關俺事,不關俺事,俺又不知道,別人都這麼說哩,那還能是假的?”
“……”
五鬼掌櫃幾乎怒極反笑,道:“誰,誰這麼說的?”
婆娘被他這生氣的樣子嚇到,囁嚅着:“後面,後面帶了人填塘子的朗中說的哩,那還能有假?”
“啊?”
五鬼掌櫃嚇了一跳,立刻向了她說的地方走去,先是走着,後面便忍不住跑了起來,很快來到了村子的北邊,與老陰山交際的地方,一下子心涼了半截。
這這裡有着一方野塘,雖然不是活水,但也一直有魚鱉生養,如今倒看着,大塊石頭推進了塘裡,還有人在上面填着土!
“啊這……”
五鬼掌櫃急忙拿出一小束草藥點着了,薰了薰眼睛,再向前看去,頓時面若死灰。
他看到,在這已經填滿了石頭的池塘之中,隱約出現了一個磨盤大小的老龜,身邊則是一個又一個穿着壽衣的老人模樣,呆滯的站在塘邊,向了村子的方向,緩慢的,磕着一個一個的頭。
滾滾陰氣,蕩在這村子上空,捲起陣陣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