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來,蕭鐸和鳳鸞得馬上趕過去。
蔣太后躺在牀上,一看見兒子和兒媳就瞪眼睛,好像看見了冤家仇人,“哀家還死不了,稱不了你們的心,想看笑話且等等吧。”
這話說得有點重了。
殿內的太醫和宮人們都低下了頭,恨不得不存在。
蕭鐸不想讓母親和妻子吵架,氣着母親不好,傷着妻子也不好,因而道:“阿鸞,你先到外面等等,朕陪着母親單獨說說話。”
“太后娘娘好生歇息。”鳳鸞根本不想面對太后,她看着自己不會有好話的,自己想着她做的事兒也沒好心情,當即起身退了出去。
蕭鐸坐在牀邊看着母親,問太醫,“怎麼回事?”
太醫忙道:“太后娘娘這是急怒攻心,痰迷心竅,所以一時沒有緩過來,就暈了,讓往後少動氣、多調養,歇幾天就好了。”
蕭鐸讓人都退下去,然後說道:“母后,保重身體。”
“你還好意思說?”蔣太后怔怔看着兒子,眼淚滾了出來,“哀家懷胎十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做了皇帝,就只認得兒媳不認得娘了。你……”指着兒子,“居然一聲不吭,就把蔣家的人調出京城!”
說起來,蕭鐸本來都不想提那檔子破事兒了。免得傷了母親的臉面,自己也覺得難堪,偏生母親拉扯不休的,莫非她真的以爲御史是畏罪自盡,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看來事情還得攤開了說,“母后,陳御史不是畏罪自盡,是朕賜死的。”
“什麼?”蔣太后臉色一白,“哀家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看來母后是不知情。”蕭鐸也懶得當面揭穿母親,說道:“蔣家的人用六幅古畫,收買愛畫如癡的陳御史,又許他將來遠大前程,爲了這個,陳御史就胡亂潑阿鸞的污水,還想廢了她的皇后之位,所以朕處死了他,打發了蔣家的人。”
“你不要顛倒是非黑白!”蔣太后怒道:“就算蔣家的人送了幾幅古畫,又如何?御史彈劾皇后是有理有據的,難道你沒有摔倒?難道封后大典出事不是不吉利?難道皇后不讓后妃入宮不是事實?她有什麼臉面再忝居皇后之位!”
蕭鐸不便和母親爭吵,況且他的性子也不是一點就炸,仍舊不疾不徐道:“首先,兒子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與皇后無關;其次,后妃不入宮也是兒子的意思,這個之前就跟母后說了。”
既然母親非要胡攪蠻纏,那就說清楚,“蔣氏爲什麼不進宮,母后是清楚的。”
說到這個,蔣太后臉色不太好看。畢竟當年她和侄女一起串通,陷害鳳鸞,是已經揭穿了的,先帝都是知情的,抵賴不了。
“所以蔣氏就不說了。”蕭鐸接着道:“至於穆氏,當年時疫的時候……”將時疫的風波說了,“兩碗藥,她故意讓小丫頭打翻一碗,何其歹毒用心?這種毒婦,朕沒有處死她,都是給穆家的臉面了。”
“還有這種事?”蔣太后喃喃道:“這……,果真是個毒婦。”
“至於苗婕妤。”蕭鐸一個個交待,“兒子病危,她只在梧竹幽居門口晃一晃,根本連進來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又哪裡值得兒子心疼她了?說大一點,換做先帝臥牀不起的時候,那些畏畏縮縮不肯見面的宮妃,被處死都是平常。”
蔣太后無話可說了。
“所以,這些事沒有一件是阿鸞的錯。”蕭鐸直接給事情定了性質,然後道:“當年時疫,阿鸞將藥送給了兒子,她自己病重,卻是無藥可喝。”正色問道:“母后,能把救命藥讓給兒子的女人,難道兒子不該愛她,不該護着她?難道她還不配做兒子的皇后?她不配,還有誰配?!”
蔣太后氣短道:“你是夫,她是妻,讓藥給你是應該的。”
蕭鐸又道:“至少她是對的,做的很好,沒有錯。”
蔣太后實在沒有辦法再強辯,見兒子咄咄逼人,只爲兒媳,心裡就是氣得不行,又找不出兒媳的毛病,只抿緊了嘴不言語。
她本來就比較消瘦,加之年過半百,看起來頗有一種刻薄寡像的凌厲。
“再說蔣家。”蕭鐸繼續道:“蔣家不只是碰巧送古畫,而是已經招供,承認了指使陳御史攀誣皇后,並且說是母親搜意……”
“你……”蔣太后的臉實在是掛不住,想罵兒子當面揭自己的短,又證據確鑿,只得轉移話題怒道:“你對蔣家的人用刑了?!”
蕭鐸嘲諷道:“沒有,到了刑部一遍堂威喊下來,又有物證,兩位舅舅便都招了。”
蔣太后又吃了一口悶氣,堵住了嘴。
“母后。”蕭鐸不想再糾纏這些,只說結果,“兒子念着母后出自蔣家,即便兩位舅舅攀誣皇后,也壓下去,沒有發作,只是將蔣家一門送到房州安置。房州並非窮鄉僻壤,物產豐饒,讓舅舅他們做個富家翁,一輩子過得安安穩穩的,不好嗎?還請母后愛惜身體,不要再爲此事上火了。”
“好什麼好?!”蔣太后惱道:“你是皇帝,哀家是太后,別的後族都是封官拜爵的,蔣家的人就只配做個富家翁?”
蕭鐸臉色一沉,“母親既然不願意,那就讓蔣家的人回來受審,按罪處罰!”
“你……,你敢?!”
“兒子沒什麼不敢的。”蕭鐸覺得母親胡攪蠻纏的本事一流,又死不認錯,覺得再好言好語,她只會更沒玩沒了,乾脆冷冷道:“當年秦家的人犯事,父皇是怎麼處置秦家的人,兒子也一樣如何按罪處罰蔣家的人。”
“好哇,你這是有了媳婦忘了娘!被鳳氏迷了心竅了!”蔣太后佔不了上風,只好一味的埋怨鳳鸞,又遷怒兒子,“你登基以後,幾個月都不過來看我,心裡早就只有媳婦沒有娘!”越說越是理直氣壯,“這……,就是鳳氏迷惑你的證據!迷惑丈夫,不孝敬婆母,她哪裡還配做皇后?!”
“是嗎?”蕭鐸便是再好的脾氣,也上火了,“那母后呢?以太后之尊,指使孃家人攀誣皇后,又如何配做太后?!”
蔣太后氣得臉紅紫漲,“反了,反了。”
“兒子眼疾不適,不來,是不想讓母親擔心。”蕭鐸則是有些傷心,“可是母后呢?母后折騰這麼多事兒,又是哪一件爲兒子着想?母后說這麼多,鬧這麼多,無非就是一心一意要廢了皇后。”他問:“母后可有關懷過兒子的病情?替兒子送過一份藥?端過一碗粥?可有想過在兒子身體不適的時候,讓兒子好好休息,而不是鬧事?到底有那一分是母后的體諒?”
蔣太后張了張嘴,反駁不了,強辯道:“你還……,還敢怨我?”
蕭鐸實在不想再說下去了,“蔣家的人犯了錯,論罪,攀誣皇后少說也得在大牢裡呆着,重則掉了腦袋。兒子看在他們是母后的孃家人份上,遣送外省,且不是寒苦之地,已經是額外開恩。”他聲音透着疲憊,“若是兒子這樣做,母后還不滿意,那蔣家的人就只好論罪處罰,該坐牢的坐牢,該砍頭的砍頭了。”
“你瘋了?”蔣太后氣得發抖,“你……,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母親嗎?!”
“母后眼裡,好像也並沒有兒子吧。”蕭鐸傷心道:“母后若是眼裡有兒子,爲何明知道兒子身體不適,還要讓兒子煩心?明知道眼疾對於皇帝有多大的威脅,還要弄得滿世界知道?是嫌兒子的帝位太穩固了,要鬆一鬆土嗎?母后就不想一想,兒子的皇位坐不穩了,又哪有太后的立足之地?!”
是啊,沒有皇帝,哪兒來的太后?蔣太后愣住了。
“算是兒子懇求母后。”蕭鐸站起身來,他身量高大頎長,繼承了皇室蕭家的優良血脈,臉上盡是威儀,“請母后爲兒子身體着想,爲兒子的江山着想,更爲母后自己的太后之位着想,不要再鬧事。否則……”語氣一頓,“兒子若是心煩起來,不小心下錯了旨,殺了蔣家的人,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蔣太后一心只想着要扳倒鳳鸞,卻還真的沒仔細想過,眼疾風波會對兒子的皇位有多大影響,聽他反覆提起,才覺得的確是很不妥。
蕭鐸又道:“到底起先是誰在母后耳邊嚼舌根的,兒子要帶走審訊。”
審訊的結果卻有點出人意外,又似乎……,應該在意料之中。
鳳鸞靜默了好一陣,才道:“皇上不必爲難,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她道:“鳳太妃是我的姑姑沒錯,但……,皇上是我的丈夫,是我一輩子依靠的人。姑姑想要傷害我的丈夫,甚至牽連到我,已然不把我當侄女看待。既如此,我的眼裡自然也沒有她這個姑姑。”
蕭鐸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休養,聽她說話,才睜開眼睛,“你別往心裡面去,就是告訴你,讓你知道而已。”拍了拍她的手,“鳳太妃那邊朕已經讓人看着了,不着急,這會兒鬧起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回頭悄悄處置便是。”
鳳鸞卻道:“我沒事,皇上不要往心裡去纔好。”
蕭鐸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不動氣。”又道:“你先回去歇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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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王詡依舊每天按時按點過來,替皇帝運功排除毒素,因爲已經熟悉流程,兩人根本就不用多說一句話,各自坐好,然後便是開始了。
這段時間,蕭鐸一直在琢磨,王詡這個運功到底是怎麼回事?每次他運功的時候,都感覺到己身體裡某種氣流,伴着細微血液,被他牽動,涌向眼部,然後一點一點的向外涌出,然後到了穴位被扎破的地方,有血絲滲出。
但是王詡扎破他的手指做什麼?
似乎……,不對。
仔細想想,與其說是毒素被逼了出去,還不如說是被王詡用內勁吸了出去。
他這是……,打算將自己身體裡的毒素吸走?這份內功的確駭人聽聞,但若是真的能把毒素吸他的手裡,還能再擠出來?他就不怕毒素順着血液迴流,毒素入身,甚至流至心肺內臟?忍不住開口道:“王詡,你這是……”
“皇上,不要分神。”王詡打斷道:“否則氣脈運行錯亂,我們兩個人都容易心血亂流,岔了氣,也就是所謂的走火入魔。”
蕭鐸至少暫且不提。
等運功完畢,兩人都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
蕭鐸緩緩睜開眼睛,感覺視線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甚至好過之前的看不清,或許完全康復重見光明,已經指日可待了。
王詡躬身道:“奴才先行告退。”
“等等。”蕭鐸叫住了他,“讓朕看看你的手掌。”
王詡遲疑了一下,還是攤開了雙手,掌心裡,各自一團淡淡的烏青顏色。
蕭鐸雖然視力不是很好,但還是分辨的出,他掌心中間的顏色要比周圍深一點,不由沉吟道:“你跟朕說實話,你這不是在運功逼出毒素罷。”
“不是。”王詡低垂眼簾,“皇上的傷不是小腿那種地方,遠離心臟和頭顱,而是就在眼周,且中毒時間太長,毒入肌膚很深。這種時候,若是隨便運功逼出毒素,反而可能讓毒血亂流,情況更糟。奴才並非神仙,做不到隨心所欲的控制,只能以自己的內勁以一點點吸走的辦法,來減輕皇上的症狀。”
“那你……”
王詡神色淡淡,“皇上的毒素在眼周,所以症狀厲害,奴才便是有些影響,在手上問題也不大,且奴才回去以後,也會運功盡力清除毒素的。”
蕭鐸一陣沉默,此時此刻,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合適。
----就算他是忠僕,自己也不是他的良主。
“皇上。”王詡道:“還請不要和皇后娘娘提起此事。”雖然覺得這話是多餘,對方多半不會說的,但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你怎知朕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蕭鐸忽然問道:“萬一不是,你就不怕,治好了朕的眼睛以後,朕還是會殺了你?”
王詡回道:“皇上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哦。”蕭鐸笑了,“假話無非是朕心胸寬大云云,不聽也罷。”
“那奴才就說真話。”
“你說。”
“奴才救過娘娘幾次性命,娘娘又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皇上殺了奴才,只會讓她一輩子記得救命恩人死於非命。而皇上給奴才一條生路,娘娘自然會感激皇上的寬容大度,不再擔心奴才,早晚忘了有奴才這麼一個人。”王詡看向皇帝,“所以,皇上自然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蕭鐸嘴角微翹,你這話雖然讓朕聽着很生氣,但是道理不錯,照這麼說,朕的確不應該殺了你,而是應該放了你。”
王詡欠身,“多謝皇上寬宏大量,奴才謝恩。”
“哈哈……”蕭鐸大笑起來,“朕倒是忘了,皇帝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容反悔。你能言善辯,誘使朕開了口,你又謝了恩……”他笑道:“你還真不怕激怒朕啊。”
王詡回道:“皇上眼疾未愈,不宜動怒,不該爲奴才損了龍體。”
“罷了。”蕭鐸勾起嘴角一笑,說道:“你終歸是讓朕復明的恩人,朕豈能恩將仇報?你也別太小看朕了。”他勾起嘴角,“朕坐擁江山,富有天下,將來你想去哪處便去哪處,自不敢有人難爲你。”
“奴才謝恩。”王詡行了大禮,然後起身,“皇上的所謂作爲,足見皇上對娘娘之珍愛重視,如若不然,皇上何須對奴才這種人讓步?”他微笑道:“奴才願皇上和娘娘舉案齊眉,恩愛百年永不移。”
“你這就要走?”
“是的。”王詡回道:“皇上身體裡的毒素已經清除,眼睛雖未痊癒,只是因爲長久的病症所致,往後不需要奴才再運功,只要好生靜養便是了。”
蕭鐸沉默了一陣,糾結了一陣,最後道:“既如此,那你就去皇后辭行罷。”不想在一個太監面前輸了氣量,“算是……,朕的旨意。”
王詡笑道:“奴才謝過皇上恩典。”
他往後退了三步,轉身之際,看見皇帝眼裡一閃而過的緊張和後悔,不由笑了。出門看着湛藍無雲的天空,晴空萬里,----想着皇帝眼睛好了以後,和她相伴花前月下,恩愛纏綿的緊,就算是……,替自己圓滿了人生罷。
最終,王詡並沒有讓皇帝太過緊張,只在坤寧宮前靜靜站了一會兒,讓人進去通報了皇后,沒有進去,沒等皇后的人出來傳召,便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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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鳳鸞收到了王詡寄來的平安信,展開細看,上面只有八個字,“惠州風光好,一切安。”卻是沒有詳細的地址,無法回信。
又一個月,王詡來信,“嘉州吃食繁多,紅塵碌碌,不勝欣喜。”
再一個月……
好幾個月過去……
直到次年春暖花開之際,鳳鸞又收到了王詡的來信,“此地風光明媚,桃樹成林,桃花盛開之際猶如一片花海,且民風淳樸,生活簡單,亦居,亦長住,在此世外桃源安享一生,不勝美哉。”
這是他寫給鳳鸞最長的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
----並且附送了一對小小的金手鐲。
鳳鸞拿起那金手鐲在手裡細看,陽光下,赤金光芒閃耀,黃澄澄的小金手鐲上刻着記憶裡面的花紋,清脆的童聲在耳邊迴盪……
“叮鈴”兩聲脆響,一對小巧的金鐲子掉在地上,年幼的自己從車窗裡探頭出來,甜甜笑道:“喂!送給你啦。”
那時的他跪在地上,小小一團兒,灰衣撲撲,只剩下一雙眼睛烏黑而明亮。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忘了他母親的長相,甚至不記得年幼的他長什麼樣子,但還清楚的記得那雙眼睛,好似水洗過後的黑寶石一般,在明媚陽光下,爍爍生輝。
----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