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邑長公主早年曾經和親北方,嫁給霍連部族首領,育有一子塔司圖,現在已經繼承了族裡王位,據說天生剛烈、兇猛彪悍,號稱蒼北之狼。長公主在兒子長大成人,並且坐穩位置後,便以人老了要落葉歸根爲由,請求返回中原。
先帝爲了接女兒回來,連着三年對霍連部賜予雙倍恩賞。
酈邑長公主之所以這麼跋扈驕狂,除了她爲國做出犧牲和先帝的原因,有一子在北方部落爲王,也是叫皇帝和朝臣們忌憚的。霍連雖然不大,不至於對朝廷構成威脅,但若是北方邊境常年戰亂,亦是不小麻煩。
鳳鸞還記得,前世長公主死後,霍連邊境就一直戰亂沒有停過。
眼下長公主這麼一解釋,衆人都是瞭然,對嘛,人家想遠方的兒子了,又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見到,傷感一下情理之中。
酈邑長公主笑了笑,“瞧我,大喜的日子讓大家不痛快,該罰,該罰。”側首對鳳鸞笑道:“罰我一杯好酒,如何?”
鳳鸞溫婉笑道:“長公主殿下想喝酒,自然有的。”
心下微微覺詫異,長公主明明是很凌厲霸道的人,爲何對自己這般溫和?好似長輩一樣,不光兩次維護自己,說話亦是和顏悅色的。更奇怪的是,昊哥兒怎麼可能和塔司圖長得像?先不說中原人和霍連人的面相差異,就算塔司圖像長公主,瞧了瞧,那也和昊哥兒不相似啊。
雖迷惑,卻不敢問,只當她真是的是想念兒子了。
酈邑長公主喝了一杯酒,然後掃了掃宴席規格,眉頭皺起,“我最近胃口不好,還是回去吃點清淡小菜。”
鳳鸞笑道:“今兒多謝長公主殿下親自過來,還沒吃上幾口熱菜,就要走了。”起身要送她出去,衆人也都站了起來。
酈邑長公主擺擺手,“不用送。”臨走前,掃了端王妃和穆夫人一眼,跟眼刀子似的颳了刮,也不言語,鼻子裡冷笑一聲走了。
端王妃表情還好,忍得住。
穆夫人不免有點臉色發白,----父母還在的時候,鳳家和這幾位皇親走得比較近,自己有去過這位表姑的長公主府的,知道她地位尊崇、爲人厲害,滿京城都找不出人敢跟她較勁兒。
今兒才知道,這尊惹不起的神佛也是向着鳳家,向着侄女鳳鸞的。心中又苦又澀又害怕,更爲女兒擔心,有個如此的世家女側妃在王府,女兒今後要怎麼做王府主母?怎麼壓得住啊?不成,得想個法子才行啊。
穆夫人胡思亂想之際,酈邑長公主早就走遠了。
她剛到剛到內院和外院交接的二門上,便看見一個身影急匆匆過來,來人面含笑容打招呼,“大皇姑,怎麼剛來就要走?不多坐坐。”
“老六。”酈邑長公主揮了揮手,攆退下人,然後目光凌厲的朝他一掃,“那天我說的話,你都忘了?”
蕭鐸心裡一緊,陪笑道:“什麼話?大皇姑交待的事,侄兒不敢忘。”
“哦,是嗎?”酈邑長公主冷笑道:“我聽說,昊哥兒和婥姐兒的滿月酒,是按崇哥兒的八成辦的,起先還不信,特意過來瞧了一趟。”指着他的鼻子問道:“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你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蕭鐸趕忙解釋,“侄兒想着阿鸞在鳳家住了一年,算是違例不說,外頭還傳言是王妃容不下阿鸞,多多少少讓王妃委屈了。所以,就想着讓阿鸞退一步,大家和和氣氣,回來以後相處就更融洽了。”
“呸!”酈邑長公主啐道:“阿鸞爲什麼要退一步?她是爲什麼出去的?還不是被王妃母女幾個逼走的嗎?她還好意思委屈了!”
蕭鐸知道自己這位姑姑不講道理,不得已,只得搬出規矩來說,“不管怎樣,崇哥兒畢竟是嫡長子,昊哥兒是庶出,所以……”
“哈哈!”酈邑長公主一聲大笑,眼風似刀,“庶出?”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了勁兒捏住,附耳低聲,“何爲嫡?何爲庶?你怎麼不想想自個兒?!”
蕭鐸原本正在吃痛皺眉,聽得這話,頓時目光一驚連痛都忘了。
以前有關酈邑長公主和鳳家要扶植自己,登上那個最高的位置,還只是心裡隱隱猜測而已。因爲事關重大,又不能直接開口詢問,一直擔心怕是自己想多了,打算多觀察一段時間,看清楚他們的意思再作打算。
但此刻酈邑長公主的這番嫡庶的話,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他們要讓自己參與奪嫡!
酈邑長公主年逾半百,卻穿了一身絳紅色的五彩牡丹紋通袍,長身寬袖,金線勾勒出漂亮的牡丹花瓣形狀,在陽光下爍爍生輝。她的確不再年輕,臉上有了歲月留下的痕跡,可是那雙眼睛,透着天生的雍容華貴和驕傲。
她的聲音清脆宛若金器碰撞,輕笑道:“如何?想通透了沒有?”
蕭鐸的眼睛亮了,整個人似乎都跟在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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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邑長公主鬆開了他的胳膊,悠悠道:“我不是那種真不講理的人,你現在要韜光養晦,要維護王府後宅的和睦,不攔着你。”在他心口戳了戳,“但是,阿鸞不是用來受委屈的,昊哥兒和婥姐兒更不是給別人墊腳的,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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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鐸緩緩擡眼,目光堅定執著,“侄兒明白。”
“明白就好。”酈邑長公主鬢角的鳳釵垂下赤金珠兒,在陽光下閃爍,照得她的笑容頗有深意,“明白人兒,才招人喜歡呢。”言畢,招呼隨從一路迤邐而去。
蕭鐸緊緊握住了自己右手,指甲嵌入掌心,這樣才能保持平靜神色。
酈邑長公主的意思很清楚,既然要扶植自己上位,那麼她和鳳家要求的回報就不是一個王府側妃,更不是一雙王府庶出子女!
若自己一輩子都只是端王,那麼只要王妃和崇哥兒不犯大錯,將來自己走了,整個王府都是他們的;可若是自己登上了那個位置,皇子們之間,哪有論嫡庶就老老實實不爭的?從古至今的皇帝,真正以嫡長子繼位的不過寥寥。
蕭鐸定下神來,不得不重新考慮一些長遠問題。
奪嫡的成功機率有多大?風險有多大?這些都先不用考慮,就算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這其中的風險和回報有多驚人!而自己一旦真的開始這步,就必須考慮穆家和鳳家的位置,考慮王妃和阿鸞,考慮崇哥兒和昊哥兒,----他們都是天然敵對相爭,不是自己兩邊安撫就能解決的。
鳳家和酈邑長公主、襄親王一派,費勁全力爲自己謀劃,所圖的……,當然是再下一任的潛龍!若是叫他們費心費力,最後的果子卻讓穆家摘走,怎麼可能答應?那必定是一番天翻地覆了。
真的到了那一步,自己必須斬釘截鐵做出一個取捨。
“王爺。”小廝過來傳話,怕捱罵站得遠遠兒的,“安王殿下急了,說王爺這個主人家怎麼跑了?王爺要是再不過去,他們就要走了。”
“好,本王知道了。”蕭鐸收回心思,有關將來的安排,不是片刻能琢磨好的,還是先應付了煩人的兄弟們再說。他低頭,輕輕“噝”一聲,姑姑還真的下狠手捏啊,真痛,忍了忍痛走了。
到了前面,安王嘰嘰喳喳問道:“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蕭鐸知道回頭瞞不住,笑道:“剛聽說大皇姑過來,我說去接她過來,好跟咱們兄弟幾個說說話,哪知道她一陣風似的,剛來又走了。”
“大皇姑過來了?”太子蕭瑛問了一句。
“是啊。”蕭鐸笑道。
諸位皇子們都是目光閃爍不定,各有一番思量。
英親王雖然死了,但是襄親王和酈邑長公主還在,他們和鳳家是親戚。再照今兒酈邑長公主過來的情形來看,自然是看望鳳氏和龍鳳胎的,也就是說,這一對皇叔皇姑是支持鳳家的,間接的……,就是站在端王府這邊了。
除了蕭鐸,另外幾位皇子都有一點酸酸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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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鐸原打算在梧竹幽居養一段日子的。
反正他手上、肩上都是傷,鳳鸞那邊又說要再等一個月,加上之前他想冷靜冷靜來着,所以這幾天,一直都歇在梧竹幽居。
蒹葭見他要長住下來,自是高興,但是沒過幾天,她的美夢就醒了。
滿月酒後,蕭鐸一進門便吩咐,“把書案上要緊的東西收拾一下,送到暖香塢,今兒晚上在那邊安置。”
蒹葭以爲他是因爲龍鳳胎做滿月酒,特意給鳳鸞面子,想着過了今晚就回來,因而笑道:“王爺平時都在書房辦事的,不過是晚上過去暖香塢歇歇,何必費事?不如還是放在書房吧。”
蕭鐸眉頭一挑,“讓你收拾就收拾!”
蒹葭八歲入宮做了小宮女,當時蕭鐸六歲,從他身邊的玩伴小宮女做起,一直做到今天的書房大丫頭,差不多有二十年時光。不論是端王殿下的性子、喜好,甚至他的一個小動作,一絲小情緒,那都是瞭如指掌。
當即二話不說,轉身就去默默收拾東西。
而蕭鐸,對這個從小伴着自己一起長大的丫頭,亦要稍微客氣幾分,緩和神色解釋了一句,“最近事多心裡煩,火氣大。”以他皇子龍孫的身份,以及平素清高孤傲的性子來說,肯對一個丫頭解釋,那絕對是破天荒的紆尊降貴了。
除了蒹葭,任何一個丫頭都不會有這個待遇。
蒹葭轉身過來微笑,“我知道。”輕聲曼語安撫他,“王爺每天操心的事不知多少,費心思、生閒氣,上火自然是難免的,我去給王爺泡一盞清熱敗火的茶。”
蕭鐸並不急着走,坐下頷首,“不要杭白菊。”
之前因爲王妃不顧十年夫妻情分,搞得王府烏煙瘴氣,他就打翻過杭白菊,最近對王妃上火的很,更不想看着杭白菊生氣,免得連喝茶的興致都給敗壞了。
蒹葭笑笑,“好。”另外換了別的端上來,然後繼續去收拾書案上的東西,書房裡雖然還有別的小丫頭,但她不願意假以人手。
蕭鐸喝完了茶,沒有急着走,而是一個人獨自坐着出神。
想思考,卻又靜不下心來。
他擡頭道:“你彈一支舒緩幽靜點的曲子,再點一炷寧神香。”
“好。”蒹葭先去點了香,然後抱了古琴出來,在不遠處的低低小長几上放下,自己坐在蒲團上面,彈了一支《梅花三弄》。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尖技法嫺熟,曲調幽雅寧靜,在她臉上,有了和平時不一樣的孤高氣韻。
悠揚婉轉的琴音,彷彿潺潺流動的林間小溪水,又好似清風吹過樹林,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浸其中,心神隨之安寧下來。
在旁邊的紫金錯紋的瑞獸小銅爐裡,香菸嫋嫋飄散。
蕭鐸緩緩閉上了眼睛。
將來何去何從?如何抉擇?他在心裡不停的問着自己,一遍又一遍,時間就這樣伴着琴音緩緩逝去,不知道過了幾許。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了。
蒹葭擡頭,不顧手指陣陣發麻,柔聲問道:“王爺還要聽嗎?”
“不了。”蕭鐸眼裡透出一絲撥開迷霧的清醒,目光堅定無比,像是已經在心裡做了決定,起身道:“你把東西交給丫頭,我去暖香塢了。”
蒹葭起身,將包裹交給了跟過去的丫頭。
她親自送蕭鐸送到梧竹幽居院門口,方纔停住腳步。
望着那個看了足有二十年的男人,眸光微微浮動,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方纔轉身回了屋。然後走到佛龕前面上了一炷香,跪在蒲團上,閉上眼睛輕輕祈頌,“佛主在上……”她低聲喃喃,口中唸唸有詞許久,最後道:“信女願意折壽一半,換得王爺避開兇險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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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來了。”寶珠欣喜的聲音,在外響起。
鳳鸞先是有點意外,繼而想想,今天是給兒女們做滿月酒的好日子,他過來給自己做做臉面,也就不覺得意外了。再說了,酈邑長公主今天才來過,蕭鐸總要給長公主和鳳家幾分面子的。
想明白了,不由勾起嘴角輕輕一笑。
蕭鐸一進門,便看見一張笑靨如花的清麗臉龐,“阿鸞。”他走近,在美人榻的另一頭坐下,問道:“今兒累不累?”
鳳鸞明眸裡光線一閃,呵呵,往後自己不是嬌嬌了麼?面上並不流露半分異色,只是甜甜笑道:“有點累的,還好。”關切的看了看他的胳膊,“王爺身上有傷,要不要到牀上躺着歇會兒?”
蕭鐸搖頭道:“不用,只是有點疼罷了。”
鳳鸞知道他性子挺大男人的,並不勉強,轉而說起閒篇,“今兒可真是熱鬧,昊哥兒和婥姐兒得了許多好東西,看得我眼花繚亂的……”她語音一頓,心底深處,忽地生出一絲難抑的淡淡難過。
歡情薄,前世今生他都是一樣。
爲了掩飾自己的些許失態,起身道:“看我,忘了給王爺上茶了。”
蕭鐸一把抓住她,“怎麼了?”
鳳鸞眼睛裡有點酸澀,不好掩飾,索性仍由淚珠兒滾了出來,她轉身,蹲在他的身邊輕聲嗚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傻乎乎的衝上去,怎麼會害得六郎受傷?都是我太笨了,太蠢了,淨會給六郎添亂惹事。”
蕭鐸本來就是理虧,再聽她哭得這麼可憐,把過錯都往她身上攬,心底不免更加愧疚了幾分。他的心裡也不好受,忍了忍,浮起笑容託她起來,“傻嬌嬌,看你在說什麼胡話呢?那種情況下,換做別的婦人早就嚇哭了,早就躲遠了。你是擔心我纔會衝上來的,我怎麼會怪你?好了,別哭,這不是你的錯。”
是嗎?鳳鸞心下輕笑,不是我的錯,可我卻亂了你的心智啊。
所以,你這兩天藉着養傷對我避而不見。
蕭鐸又道:“快起來。”他的語氣裡,帶出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憐愛,“你纔出月子沒幾天,仔細跪壞了腿,有什麼話起來好好說便是。”
鳳鸞方纔借勢站了起來,擦了擦淚。
雖然兩人言好,但空氣裡,氣氛微微有些不一樣了。
就好似一鍋正在熬製的糖漿,突然斷了火,哪怕現在又重新起火繼續熬,也終究端了火候,差了那麼一絲絲味道。
鳳鸞在一瞬的難受過後,反倒慶幸,慶幸前世今生的蕭鐸都是一樣的人,轉身去端了他愛的茶,“六郎。”她很快再次入戲,一臉擔驚受怕的樣子,嬌怯怯問道:“那你真的不生我的氣了?真的,真的嗎?”
蕭鐸心裡是有一點愧疚的。
本來嘛,自己動心怎麼能怨得上她呢?不能因爲她太好,就是錯吧。
見她這麼怯怯的,反倒更添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情,溫和道:“沒有,你想多了。”他面帶微笑撒謊,“我從來都沒有埋怨過你,就是這兩天身上疼,又想着你在照顧哥兒姐兒他們,就沒找你。”
伸手摸了摸那烏黑的髮絲,白嫩的臉頰,“嬌嬌,我沒生你的氣。”
除了因爲奪嫡而做出的決定以外,本身亦是喜歡她的,如此嬌俏可人、溫柔體貼的如花美眷,如何能夠不喜歡?只要自己往後保持理智,就可以了。
鳳鸞嬌嗔,伸出纖細的小手指,“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蕭鐸搖頭笑了笑,雖然幼稚,但還是像孩子一樣和她拉了勾勾,一大一小,兩根手指緊緊纏在一起,仿似……,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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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天,在一個和平常沒兩樣的日子裡,鳳鸞過去葳蕤堂請安,忽地發現王妃身邊多了一個婦人。約摸半百左右的年紀,身量瘦小,目光卻是炯炯有神,彷彿一盞明亮的探路燈,能將所有人心照透。
“宮嬤嬤?”鳳鸞詫異道。
作者有話要說:暫時又沒有萌了~~
拼命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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