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託婭的聲音在帳篷外面響起,她掀了簾子,笑嘻嘻探頭道:“父王,你瞧瞧我給表姐打扮的好不好看?”然後伸手往後面一拉,“表姐,快進來。”
一個霍連裝束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約摸雙十年華的年紀,身姿窈窕,頭上紮了許多小辮子,挽起來,鞭子下面墜着小小金鈴,用色彩鮮豔的紅藍寶石爲裝飾。她眉目如畫、五官精緻,好似最最上等的薄脆玉器一般,在濃烈的服飾下,有一種對比強烈的璀璨驚豔。
她一來,彷彿給秋天帶來繁花盛開的春.色一般。
饒是塔司圖這種從不爲女色動心的男人,也不禁多看了幾眼,這個外甥女,真是美得有點不像話,轉頭看向蕭鐸,難怪出門都要把她帶在身邊,想來是不放心吧。不由大笑起來,讚道:“到底是中原地廣物靈,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才養得出如此明珠一般的姑娘。”
鳳鸞上前大大方方行禮,口齒清晰,“見過霍連王。”
她是中原朝廷的端親王妃,論起來,只需平禮即可,然而她卻福了福,這邊是在行晚輩的禮了。塔司圖對這個外甥女多了幾分親近,笑道:“不用客氣,坐吧。”
鳳鸞也打量了舅舅一眼。
塔司圖和母親甄氏是同母異父的兄妹,約摸四十出頭,帶着中年男人的沉穩和久居上位的端凝,身穿寬厚雍容的皮裘,襯得他的氣勢更加威嚴懾人。既然此刻對自己面含笑容,卻難掩王者霸主之氣,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強大氣場。
與之相比,來自中原的端王殿下反倒顯得內斂許多。
託婭坐在父親的王座旁邊,嘰嘰喳喳說着去中原的一些新鮮見聞,父女倆不時的一起大笑,頗爲融洽。看得出來,霍連王對這個女兒比較寵愛,所以纔會相處親近,而端親王夫婦兩人並排而坐,卻有點貌合神離。
“累不累?”蕭鐸側首問道。
“還好。”鳳鸞輕聲應答,手中轉動着微微泛黃的酥油茶,並不看他,只想等託婭說完話,趕緊離開這兒。
蕭鐸抓住了她的手,柔柔的,軟軟的,卻有一份掙扎的力氣。
鳳鸞擡眸,“你放開。”
蕭鐸就是要選在這個時候,吃準她不敢在外面鬧,然後微笑着,狀若十分親密的樣子靠近過去,輕聲道:“阿鸞,等我忙完去陪你散心好不好?”
“不用,王爺只管忙。”鳳鸞掙不開他的手,只得由他握着,強忍煩躁,面含微笑朝託婭喊道:“不是說好去打獵的嗎?我們幾時走?”
託婭“啊呀”一聲,站了起來,“馬上,馬上。”又對父親道:“父王,等我回來再跟你細說,我先去陪表姐打獵了。”
塔司圖頷首,“好好陪着你表姐玩兒,你外祖母來了信,說不許怠慢她。”
託婭脆生生笑道:“知道啦。”說着,就去拉鳳鸞道:“走,我們這就出去,我知道哪裡的狐狸多,給你打最好的火狐狸做帽子戴,可好看了。”
“好。”鳳鸞和她手挽着手含笑出去。
蕭鐸隨之起身,說了兩句客套話,便道:“合約的事,幾天後人聚齊了再議,本王先行告辭了。”
這一路,她和託婭一直同行同宿,自己根本就沒有機會說話,又不想在路上鬧得人盡皆知,只得忍了。眼下距離跟霍連商議合約的日子,還有幾天,正好空閒着,當然要抓住機會,和她多單獨相處。
塔司圖哈哈大笑,“美人是得看緊一點,端王先去吧。”
然而等蕭鐸追出去的時候,鳳鸞已經和託婭上了馬,身邊跟着王詡和幾個灰衣撲撲的奴僕,一行人在金色陽光下跑出去了。
蕭鐸當即轉身去牽馬,不過這一耽擱,就稍微錯開了一些距離。
“這馬怎麼樣?”託婭問道。
鳳鸞摸了摸馬鬃,笑道:“好像比中原的馬更高更壯一些,剽悍多了。”
“那當然。”託婭一臉驕傲,“這可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預備自己用的,表姐你來了,我就送給你,回頭讓你帶回中原去。”
鳳鸞覺得這個表妹性子爽朗大方,不由笑容愉悅,“那我就卻之不恭了。”低頭目測了下距離,感覺自己離地更遠,不由看向王詡,“這馬不會突然撂蹄子吧?我心裡怪怵得慌的。”
王詡微笑,“沒事,我在旁邊跟着的。”
鳳鸞點點頭,“你要不在,我是不敢騎這高頭大馬的。”
她是實話實說,但是卻蘊含了對他的無盡信任。王詡聽了,眼裡綻出冰山初融一般的明亮光芒,給那原本略清冷孤傲的容顏,平添幾分暖意。
風吹起,掠動他青色的袍子角舞舞而動,襯得他飄逸灑脫。
託婭覺得表姐長得好看,她的奴僕長得也好看,就好像漢人說的金童玉女一般,不由打量了一陣,然後睜大眼睛,“啊呀,表姐,我覺得你們倆長得有點像呢。”
鳳鸞目光一跳,繼而淡淡道:“許是他在我身邊呆的久了,神氣像罷。”
“不是,不是。”託婭是在馬背上面長大的,完全老實不下來,左右看了看,“你們兩個面容不像,可是眼睛很像。唔……,就好像月初的夜晚,在山間灑落下來的雪色月光一樣,那種幽幽涼涼的味道。”
“你越發詩情畫意了。”鳳鸞笑了一句,心裡卻明白,自己和王詡長得有點氣韻相似不奇怪,打岔道:“快點,說好今天給我抓狐狸的。”
託婭的心思頓時被求勝佔據,哼道:“你等着,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一行人加快速度前行。
清風徐徐,青山密林在駿馬的身後快速掠過。
王詡緊緊跟在鳳鸞的身邊,心思微動,剛纔託婭說到自己和她長得像,她好似有點表情不對勁,後面更是狀若隨意的打岔,把話題給岔開了。
說起來,她對自己的態度一直都不像主子對下人,……似乎,另有隱情,但又不是那種男女之情。正在琢磨,就聽見託婭一聲欣喜歡呼,“火狐狸在前面,我看見它跑過去了!”衆人歡呼雷動,把他的思緒給打斷了。
畢竟眼下不是琢磨這些的時候,保護她,纔是最要緊的,趕緊收回心神緊追不捨。
“嗖!”一直利箭射中了火狐狸的腿,痛得它直叫喚,在地上掙扎不已。對面忽地躥出一行打獵的人,其中一人翻身下馬,揀了狐狸,討好的碰到主子面前,“大王子箭法精準無雙,射中了。”
“哈哈,那是自然。”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那個人,身量十分魁梧,頭上戴着標誌霍連王室的金色頭盔,衣着華麗,得意一笑,“託婭,你的箭,還是沒有哥哥的快啊。”話鋒一轉,“不過你要是求哥哥幾句,我就把狐狸讓給你。”
哥哥?大王子?鳳鸞蹙眉,看着面前的人,與王詡附耳低聲說了一句,“這是霍連王的嫡長子伊勒莫,聽說爲人十分彪悍兇狠,不講道理,咱們小心一點兒。”又道:“等下我勸勸託婭,另外找地方打獵就是了。”
王詡當然不希望她陷入亂局中,再者聽到“咱們”二字,還有什麼不肯答應的?不着痕跡靠近了一些,低聲回道:“放心,我明白的。”
前面託婭氣得怔了一會兒,繼而怒道:“這本來就是我看中的獵物,被你搶了!”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還想讓我求你?做夢!”
伊勒莫一手牽着繮繩,一手持着長弓利箭,勾起嘴角,“不服氣嗎?不然咱們兩個比試比試,看看誰贏得多。”
託婭啐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力氣不一樣怎麼比?要比,也得等阿日斯蘭過來再比。”轉頭吩咐奴僕,“去找我哥哥過來。”
伊勒莫大笑道:“原來賀蘭妃生的崽子都是孬種啊。”
“孬種,孬種。”周圍的奴僕們跟着一起鬨笑,嘲諷不停。
霍連王一共統治着草原五大部落,出了嫡妻大妃以外,還有四個側妃,分別來自五大部落。這種安排完全出於統治者權力的考慮,和情情愛愛無關。託婭和阿日斯蘭的母親來自賀蘭部,平時深受塔司圖的寵愛,引起其他側妃和姬妾的不滿,特別是讓大妃和伊勒莫頗爲忌憚。
因爲草原根本就沒有嫡長繼承這一說,以強者爲尊,就算伊勒莫佔了嫡長,將來也未必就能穩坐王位,很有可能被其他兄弟取代。而阿日斯蘭長成以後,是草原有名的強者英雄,打獵、騎馬,樣樣都勝過伊勒莫,加上又被霍連王喜愛,是下一任霍連王的有力競爭者。
伊勒莫平時打不過阿日斯蘭,所以便想找託婭的晦氣,竟然連男女之別和兄妹關係都不顧,仗着人高馬大欺負妹妹不說,還打嘴仗,“呸!你就是一個小孬種。”
託婭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胡說!你纔是孬種,欺負一個姑娘家也好意思?等我哥哥來……”
鳳鸞上前勸道:“我看他們人多勢衆的,咱們吵架吃虧,先走罷。”
託婭卻在較勁兒,“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認輸!”
兩人說着話,伊勒莫的視線卻被鳳鸞給吸引住了,----好漂亮!這個眉毛女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自己以前沒有見過!
仔細瞧瞧,她雖然穿了一身霍連服飾,但是那光潔好似白玉一般的肌膚,精緻的眉眼,絕對不是霍連姑娘,再看看旁邊那個清雅男子,心下若有所思……,莫非這兩人是託婭從中原帶回來的僕人?看來中原的好東西真不少啊。
伊勒莫突然改了主意,手一揮,讓身後的人都別吵了。
“託婭。”他舉起編織金線的馬鞭子,指着鳳鸞,“你把這個侍女給我,我不僅把這隻火狐狸給你,還給你再打三樣別的獵物,怎麼樣?除了白老虎不一定打得到,別的由得你挑!”
託婭和鳳鸞先是一怔,繼而回神。
前者惱火,後者則是冷冷地別開視線,沒有言語。
王詡眼中閃過意思寒芒,強忍了,催馬上前擋住了鳳鸞,“我們走罷。”
“想走?沒那麼容易!”伊勒莫一揮手,就讓侍衛們分散開來,形成半個圓圈,和託婭的侍衛們對峙起來。他笑嘻嘻的,眼裡帶出一絲不懷好意,“都說中原的女子水嫩鮮靈,上次我就想去看看,偏偏父王不讓我去,讓阿日斯蘭去了。哼,既然託婭你帶了人回來,就讓給哥哥,只當是彌補我沒去中原好了。”
託婭一聲譏笑,“呸,你也配!”
伊勒莫卻是不耐煩了。
草原上可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強者爲尊,不管是牛羊還是女人,看中了就搶,拳頭硬的就是老大!眼下只要把那個美麗女人搶了,回去享用了,她不就成了自己的女人嗎?哼,就算回頭父王知道自己搶了妹妹的奴僕,不過是訓斥幾句。
他擡手一指,“把那女人給我拿下,要活的!”
“你敢?!”一陣馬蹄聲,伴着雷霆震怒的聲音傳來。
伊勒莫勒住繮繩,朝前看去。
一名身量提拔的男子策馬狂奔而來,長相頗爲英偉,面容冷峻,特別是那黑色的暗金線長跑,手中的佩劍,更給他添了幾分光華凜冽。他催馬上前,二話不說,便將那個美貌女子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馬上,“別怕,沒事了。”
“你是……”伊勒莫打量着對方身上的裝束,似乎用的是四爪龍紋,再看他身後跟着的那些侍衛,一個個都是訓練有素。聽說中原來了一個什麼端親王,要和霍連商議牛羊馬匹的進獻事宜,以及中原朝廷給霍連冬日補給的合約,想必就是此人了。
蕭鐸將身上夔龍紋披風一卷,把鳳鸞裹了進去,冷冷道:“我們走!”
伊勒莫騎馬追了上去,問道:“你是中原來的端親王?”
蕭鐸語氣不善,“正是本王。”
“等等。”伊勒莫飛快琢磨了下,看來這個女子是端親王的侍妾,所以纔會跟着託婭出來玩兒,因而咧嘴一笑,“聽說你們中原遍地都是美貌女子,端親王在中原肯定不缺女人,不如把這個侍女讓給我,不白要你的,我用牛羊和奴隸跟你換。”
蕭鐸的眉頭跳了跳,雙眼微眯,“用牛羊和奴隸跟本王換?”
這在草原上是常有的事兒,伊勒莫越是得不到,越是心癢癢,大方道:“我名下有的是牛羊和土地,奴隸上千,除了土地不能給你以外,別的條件你只管提,保證讓你滿意!”
鳳鸞有心讓這人死得更快一點,輕輕一笑,笑靨美麗迷人。
伊勒莫看着更加心動了,又對蕭鐸追加條件,“我還有幾個長得也不錯的侍妾,端親王要是喜歡,也送你一個。”見他沉默不語,皺了皺眉,“不就是一個長得好看點的女人嗎?你已經很佔便宜了,還不行?到底要多少先說說看。”
蕭鐸眼中寒芒四射,“這種話,本王不想再聽到第二遍!”
伊勒莫是從小在草原上稱王稱霸長大的,從未被人威脅過,便是對方是朝廷派來的中原親王,也不由動怒了,“說了又如何?你還敢殺了我不成?”
蕭鐸收回了劍,薄薄的脣勾起一個冰涼的笑容,“不妨一試。”
伊勒莫哪裡受得了這份羞辱?當即招呼侍衛一擁而上,怒道:“給我打!”
霍連的人天生就喜歡打架,幾句不和,頓時兩邊的侍衛都打了起來,偏偏蕭鐸的侍衛功夫很好,王詡更是以一敵十,伊勒莫的侍衛根本靠近不了蕭鐸和鳳鸞,更別說搶人了。
他看得着急,怒道:“連一個小白臉你們都打不過?”
狠狠一馬鞭子抽了過去!王詡勒住繮繩躲開,然後一把抓住繮繩,他功夫雖高,但是身份卻低,並不好直接跟霍連的未來王儲對打,因而只是處於防禦的狀態,但是伊勒莫卻被激怒了。
草原上最崇拜力氣和勇士,他的馬鞭被人抓住,抽不出來,這個臉實在是丟的太大了,往後簡直沒法做人!不由怒道:“待我先殺了你這個小白臉,消我心頭之恨!還有那個女人,今兒我是要定了!”
“唰!”的一下,蕭鐸目光凝定看着對方,拔劍一削,編織金線的馬鞭頓時斷成兩截!他冷冷道:“小心點兒,不要傷到了大王子。”
言下之意,對方的僕從們就不用留了。
草原的勇士更擅長騎馬射箭,這種近距離的搏擊,反而不如中原人靈巧,沒幾下工夫,伊勒莫的侍衛不是斷了手,就是斷了腿,一片哀嚎之聲。
王詡的劍上面染滿了鮮血,順着劍身,一滴滴往下掉。
託婭樂得看哥哥吃癟,嘲諷道:“哥哥,你的奴僕好想不怎麼中用啊,哎喲喲,你可千萬別做了孬種,躺在地上裝死啊。”
“你敢弄壞我的馬鞭?這是父王賞賜給我的!”伊勒莫一聲大喝,拔了彎刀,想着他懷裡帶了一個女人,行動不便,惡狠狠的砍了過去,“我要你好看。”他心裡還是有分寸的,沒敢直接殺蕭鐸,而是砍向馬腿,想讓他們從馬上掉下來出個大丑,以便挽回一點掩面。
只聽“叮嚀”一聲,彎刀被利劍格擋,王詡用足內勁狠狠一推,頓時讓伊勒莫順着起勁兒摔下馬去,跌個狗啃屎,簡直不能更狼狽了。
“你們膽子不小!”伊勒莫氣得從地上爬了起來,連連跳腳,高聲道:“回頭我就告訴父王,你們殘殺了我的侍衛,還欲圖害了我,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託婭當即怒道:“你胡說八道!”
“妹妹別生氣。”接話的,不是蕭鐸和鳳鸞,而是匆匆趕過來的阿日斯蘭,他騎着一匹烏黑的高頭大馬,催馬過來,不屑的看着地上的伊勒莫,“大哥,你只剩下告狀這一條路子可以走了嗎?你這麼沒骨氣,孬種樣兒,只怕父王知道以後不會給你做主,還會當場打你一頓。”
“你們等着!”伊勒莫情知弟弟說得實話,父王生平最討厭軟骨頭,打架輸了去找父王告狀,純屬自討沒趣兒,剛纔不過是嚇唬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