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書, 赫然正是以前蕭珩看過的《農政全書》。
顧穗兒不免納悶, 他怎麼還想着種地的事兒呢?
蕭珩見顧穗兒進來, 合起書來, 放在一旁,卻是道:“穗兒,你坐。”
顧穗兒見他這樣, 感覺他應該是有重要的話要說,當下忙坐下。
“你今日纔到,先歇下,要做什麼, 等明天再做。”畢竟一路奔波, 對於她這樣的弱質女子來說也實在是辛苦。
“我還好, 這一路上我們馬車走得慢,我也不覺得累。”
蕭珩點頭,之後便捏着她的手,不說話了。
他的手確實比之前粗糙了許多,這麼捏着她手指的時候,她感覺明顯。
忍不住低頭, 拿過他的手細看了下,果然上面有厚繭子。
她把玩着這佈滿繭子的手,就想起了以前她剛到睿定侯府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的手也有繭子,反而是他的保養得宜, 當時她還頗有些自慚形穢。
如今倒是恰好反過來了, 她的白細柔軟, 他的粗糙不堪。
顧穗兒細細地撫摸着他指腹上的繭子,不免多想了。
蕭珩低頭凝視着顧穗兒白淨纖細的手把玩自己的,也不說話,只任憑她擺弄。
北疆的天氣不同於燕京城,前一刻還是豔陽高照,後一刻可能就颳起大風來。外面已經傳來呼嘯風聲,門窗都關好了,但依然有那種彷彿要將世間之物撕裂一般的悶響。
蕭珩無聲地凝視着身旁的婦人,看她如墨的秀髮逶迤在曼妙有致的胸前。
邊疆的黃沙漫天和粗糙遼闊看久了,乍見她,彷彿看到山澗裡清冽泉水旁一朵嬌嬌柔柔的小花兒,秀美嫵媚,剔透玲瓏,散發着輕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穗兒,這次的事結束後,我——”他停頓了下,幽深的眸子凝着她。
“我們就回去了?”她這麼問。
蕭珩看着她乾淨純粹的眼神,有點不忍回答。
“你喜歡燕京城,是不是?”
“嗯。”她點頭:“燕京城自然是很好。”
“不喜歡這裡?”
“也還好……”顧穗兒並沒有多麼迷戀燕京城的繁華,對她來說,在哪兒都一樣。
有他,有阿宸,她就喜歡。
“如果可以選,你要回燕京城,還是留在這裡?”他問道。
顧穗兒愣了下,皺眉,用費解的眼神望着他,彷彿不明白他爲什麼問出來這麼一個問題。
蕭珩峻美的面容有一絲異樣。
他微微抿脣,想着這個問題本來都不用問的。
她並不適合留在邊城。
可就在這時,顧穗兒卻忍不住喃喃地道:“這還用問嗎?”
蕭珩越發抿脣,點頭:“過一段,我送你和阿宸回去——”
顧穗兒解釋道:“你在哪兒,我就更喜歡哪兒,就留在哪兒。”
蕭珩要說出的話一下子全都停頓在口邊。
他擡眸,望向她。
她無辜又無奈地道:“沒有你,燕京城的皇子府裡便是錦衣玉食奴僕成羣,我這日子也過得不舒心。”
蕭珩凝着她,默了好半晌,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
“嗯,那就留下。”
有他的地方,她就喜歡。
這一句話簡單直接地撞進他心裡,衝撞着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
她就是這樣的,一直都是。
顧穗兒依然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我就是不懂,爲什麼我要留下啊?是出了什麼事嗎?”
她分明記得,當時只是說蕭珩過來送嫁昭陽公主,送完了後不就是要回去了嗎?
蕭珩聽她問起,握着她的手,這才說起來。
原來這次大昭國要將昭陽公主下嫁給北狄王子,確實是存了結秦晉之好的心,可是過去北狄後,昭陽公主失蹤,蕭珩爲了尋找昭陽公主便在北狄附近蒐羅調查,無意中從北狄王庭查到一些線索,確認了皇上兩次遇刺都和北狄王室有關。
至於這次昭陽公主失蹤,到底是不是他們藉機挑釁,便頗爲可疑了。爲了能夠查出這件事的真相,蕭珩又定下了計策,聯合大宣國來將計就計。
“北狄人野心勃勃幾次意欲犯我邊境,這一次若查個水落石出,怕是從此後兩國之間再不能安寧,必是要狼煙再起。”
“啊?然後呢?”顧穗兒有些吃驚,但是細想想,彷彿也在情理之中。
之前蕭珩就這麼對她說過,她當時還擔心了幾日。
蕭珩擡手,手指尖輕揉了下她那張開的小嘴兒。溼亮泛着光澤的櫻桃小脣兒,此時顯得格外紅潤剔透。
“我會留在北疆,戎守在此。”
這場仗,也許並不會馬上打,也許會消耗幾年,這幾年他都會留在邊疆。
“那我也留在這裡。”顧穗兒立即這麼道。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她回答得太快了,蕭珩甚至覺得,她可能根本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顧穗兒乾脆道:“不過我說了,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不想離開你,也不想一個人守在燕京城空空蕩蕩的皇子府裡。便是這裡日子苦一些,我也願意在這裡給你燉湯做飯伺候你。”
她說的這番話,太直接了,彷彿一團火撲面而來。
灼燙異樣的情愫在胸口處瀰漫開來,蕭珩捏着她的手指,喉結滑動。
他希望顧穗兒留在邊城,當然並不是因爲要守在一起,他也是怕穗兒帶着阿宸在燕京城,皇上一個留意不到,她們母子有了什麼不測。
但是她這種直接純粹的話,還是讓他沒想到。
過了半晌,他才終於道:“穗兒,我有沒有和你說過?”
“說過什麼?”
“離開後,我挺想你的。”
出去房間後,顧穗兒想起剛纔蕭珩所說的話,只覺得臉上發熱。蕭珩一向話不多,並不會如此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更不要說這種多少有些肉麻的話了。
正因爲並不常說,如今聽得,更覺難得。
比夜晚裡兩個人的纏綿更讓人怦然心動。
這麼想着間,顧穗兒走到竈臺旁,正見那老木頭鍋蓋雖然扣得嚴實,但是大鐵鍋裡面的雞湯已經咕嘟咕嘟地開了,熱氣往上頂,頂得那鍋蓋都蠢蠢欲動,蒸騰的熱氣更是繚繞在鍋蓋邊沿,爲這簡陋的草棚子添加了幾分暖意。
顧穗兒乍一聞到這雞湯,頓時食指大動,自己都忍不住流了口水。
小火慢燉,那咕嘟的湯水已經融入了雞湯的鮮美,醇厚天然的滋味最是動人,顧穗兒都可以想象舌尖上濃郁湯汁的美味了。
她搓了搓手,挽起袖子,便打開揭開鍋蓋。
誰知道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傳來。
“監館大人,你這邊走。”
這聲音顧穗兒多少聽着眼熟,是剛纔那位婦人媚孃的。
轉回頭去,正見媚娘引着一位約莫四十多歲的男子往這邊走,那男子身穿皁衣,不過用料比尋常人要好,看樣子應該是這裡的大人。
兩個人走到跟前,媚娘率先看到了顧穗兒。
她撇了撇嘴:“監管大人,你瞧,這雞湯什麼滋味都沒有,殿下能喜歡吃嗎?”
說着間,她上前就要去掀那鍋蓋。
顧穗兒擰眉,看着這媚娘,並沒吭聲。
而旁邊那位監館一早聽聞五皇子的孺妃今日到了這行館,再一看站在竈臺邊上的顧穗兒,只見那衣着那身段那頭面,都是在這邊城從未見過的,透着一股來自繁華燕京城的錦繡富貴氣態,當下心裡已經矮了一截子,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禮。
“行館寒酸簡陋,委屈孺妃娘娘了!”監館微低了頭,言語間滿是巴結。
他不過邊疆一處行館的監館,還不曾見過京城這樣的貴人,況又是五皇子的孺妃,心裡就先存了幾分敬畏。
剛纔媚娘把他叫到這木棚裡,說了一番這雞湯怎麼樣,他想着還是得照料殿下的口味,免得殿下吃了不舒坦,到時候豈不是他的罪過?是以就跟着媚娘過來了,可是現在一見顧穗兒,便覺得顧穗兒定然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燕京城裡的女眷,聽說都是高門大戶,招惹不得的。
更何況這是殿下寵愛的孺妃呢。
於是他又回首對媚娘斥道:“媚娘,不可無禮,既是孺妃娘娘要親自下廚爲殿下做雞湯,你不許插嘴。”
媚娘沒想到監館竟不爲他做主,甚至連句公道話都不說,不但不說話,竟然還阻攔她,一時也是無言以對,委屈萬分。
明明殿下就愛吃她熬的雞湯,監管大人也說了,特意建了這麼個竈讓她做的,怎麼新來了一個孺妃,竟然把她的好事就給搶了?
於是她乾脆上前一步,對監管辯駁道:“大人,這雞湯哪能這麼做呢?只放了一點點鹽巴,這哪能有味兒?殿下能愛吃嗎?”
“一點點鹽巴,”媚娘用她帶着濃重邊關口音的方言重申了一次,“這樣做不好吃,什麼都不放,這跟生雞有什麼區別?”
監館皺想要制止卻插不上話,只好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顧穗兒。
顧穗兒在一旁看着媚娘指責自己的雞湯,好笑又無語,根本不想和她再揪扯什麼。
其實也不值當,這只是個廚娘而已,自己犯不着。
“監館大人,我取了雞湯來給殿下送去。”她這意思含蓄但是卻明白,就是讓監管大人管管這位媚娘。
監館大人聽得這話,自然不敢違抗,拽着媚娘就要往外走:“媚娘,走,先跟我出去。”
媚娘不服氣:“我是這行館做飯最好吃的,殿下也最喜歡我做的飯,我也是爲了殿下着想,在我之前,殿下吃不下任何人做的飯!”
監館見此,越發爲難了,他怕得罪顧穗兒,他知道顧穗兒這個孺妃娘娘的品階都比他高上天去了,當下忙斥責媚娘道:“殿下喜不喜歡哪裡用得着你來說?孺妃娘娘自是瞭解殿下的口味,你又何必非得跟娘娘爭這一鍋雞湯怎麼做?走,跟我走。”
媚娘被監館這麼一說,心中委屈,瞥了顧穗兒一眼,又不甘心地最後看了一眼竈臺上正冒着香氣的雞湯。
她心裡是不太服氣的,若是依照她的做法放全了調料,此時的香氣怕是都要引得外面的行軍們流口水了。
顧穗兒從竈膛抽出兩根柴,待到那火完全熄滅後,纔想起要尋碗來盛。
竈臺一旁的角落裡放着幾隻粗瓷碗,有的甚至還帶着豁口,顧穗兒挑了幾隻看起來好的,拿在手裡便覺到除了瓷碗的粗糙手感,還有些細細的沙子在上面。
這處棚子搭的簡陋,外面的風沙又那樣大,也難怪會這樣。
取了清水將碗洗過,顧穗兒這纔將雞湯盛在那粗瓷罐子裡給蕭珩端過去。
小阿宸也睡醒了,正和蕭珩在牀上窩着說着引人發笑的童言童語。
蕭珩摟着自己的兒子,低頭凝視着兒子,幽深眸中是別樣的溫柔。
這麼個小人兒,一段時間不見竟會說這許多話,還有了自己的小興趣小想法,讓他頗爲驚奇。
“香!”小阿宸本來正賴在蕭珩懷裡充寶寶,突然間小鼻子聳動了下,似乎聞到了什麼,一骨碌爬起來,兩眼發亮,到處看。
桂枝見顧穗兒進來,忙上前將顧穗兒手中的東西接過,顧穗兒這纔去牀邊抱起小阿宸:“同爹爹說什麼了?娘剛剛熬了雞湯,小阿宸要不要和爹爹一起喝雞?”
“肉,肉!”小阿宸看着桂枝盛雞湯,興奮地就要從顧穗兒懷裡掙脫下來,手舞足蹈的。
人家不愛喝湯,只愛吃肉。
別看這小人兒小,一頓不吃肉他就開始叫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