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江邊疾行,江邊根本沒有路,全是磷峋崎嶇的怪石。有的石塊,拔地而起,足有兩三個人那樣高,橫亙在前,阻住去路,以一種天兵天將也無法將之挪動的氣勢聳立着。於是,要向前去的人,就只即攀過它,才繼續前進。
一隊是九個人。
在前面開路的是三個精壯的漢子,深秋的天氣雖然已經很涼,他們還是敞開了皮襖的襟,現出襯在下面的結實的胸膛。他們的袖上,扣着短刀,腰際,繫着長刀。
在他們的身後,是一個一臉精悍之色,身形相當矮小的老者,頭上的帽子略向後,現出光禿的前額。這老者大約六十以上。可是步履卻依然極其矯健,他身形十分小,全身上下,看來沒有一點累贅,在他的靴幫子上,插着一柄匕首,匕首的刀身看不見,柄露在外面,在白銅的刀柄上,盤着一條金光燦然,一看就知道是足金打就,再精上鑲嵌上去的五爪金龍。
那柄匕首,象徵着權力和地位,那是龍頭才擁有的榮耀,有了它,就等於有了主宰幾萬人生死的權力。
權力本來是無形的,人類社會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了權力這種無形的,但卻又無所不能的力量。在最初,只怕是體力的角遂。到後來,逐漸加上了運氣、智能、計謀和策略。到再後來,就建立了一整套的規則和法典。
於是,權力的擁有者,就不再依靠原始的力量,即使他弱不禁風,也可以通過一切權力的運作,而驅使在他的權力統御範圍之內的人去做任何事。
於是,人類的社會結構就形成了,在形成的過程中又越來越成熟。
於是,權力雖然看不見,摸不着,但是也成爲人類心響往之,拼命去追求的目的。同時,也發明了一連串象徵權力的器物,像西方帝皇手中的令牌和印璽,像龍頭靴幫上鑲有金龍的匕首。
在那老者身後,又是同樣的三個精壯漢子,六個人前後保護着那個老者。儘管江邊的地形,使他們無法保持固有的隊形,但不論江邊石塊的布排如何不規則,他們六個人都能巧妙地把老者拱圍在中心。
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是龍頭的近身保鏢。要是龍頭有了什麼不測,他們也絕無面目再苟活於世。
龍頭的腰際,在深紫色的緞子面,上好的紫羔裡子的皮襖,隨着他急速地走動而掀起時,可以看到一枝烏黑漆亮的槍,槍柄上同樣是深紫色的穗子,飄動着,看來十分輕柔。
但是看到這柄槍的人,自然都知道這種槍的威力。
這種槍模式,是當時人類致力於殺人武器的發明和製造過程中的傑作,是輕型殺人武器中最有效的一種。它首先由德國人制造出來,迅即流傳世界各地。
它有着特殊的性能──可以扳一下槍機,只射出一顆子彈,也可以推動一個制鈕,使扳動一下槍械之後,把膛內的一梭二十發子彈,在極短的時間中,一下子發射出來。所以,它的一個名字,叫作‘快慢機’。
它通常又有一個木製的槍盒,可以把槍柄部分,接駁到槍盒上,利用槍盒靠在肩下,使得更能射中目標,所以,它又有一個名稱,叫做“駁殼槍”。
槍法好,而慣於將之隨身推帶之人,大多數嫌那個木盒太重而不夠靈活,所以棄而不用,他們又給了這種槍一個十分威武的名字——“盒子炮”。
龍頭腰際所掛的,就是一枝真正德國造的盒子炮,幾乎同樣的盒子炮,在子字堂堂主的腰際,也有着一枝。子字堂主跟在後面,而走在最後的,就是那個有着一副娃娃臉的“金字來”,(假定他就是傳奇人物張拾來)。
張拾來一樣在趕着路,他有點神思不屬,不時,會在口角無緣無故,泛起一個笑容,又不時,會在眉心之間,深深地打着結。
天色灰暗陰沉,看不出是上午還是下午,在陰暗的天色之下,翻騰着的江水濺起的水花,看來有一種異樣的潔白。
九個人中,沒有人出聲,只有子字堂堂主,不時向張拾來投以一個眼色,張拾來雖然心神不屬,可是也總能及時表示知道,同時,以眼色,表示自己並沒有忘了在適當的時候,發動密謀。
由於知道會有事發生,所以氣氛相當緊張,而且鏡頭的角度,也變化多端,一下子在前面,一下子在後面,一下子又在側邊,變換快速。
(白老大沉聲道:“這一段江段,已經離開神牙臺很遠,我未曾到過。你們看,沿途多麼荒涼,像是亙方以來都沒有人跡的樣子。”)
(我嘆了一聲:“實地拍攝的。”)(白素道:“我早已肯定了這一點。”)這時,一行人翻過了一堆崎嶇的怪石,面前出現的是一個江灣,江灣相當平坦,全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在石縫中,長着一簇又一簇的蘆葦,比人還高,有的疏落,有的十分茂密,過了江門,前面又是一堆接一堆更高的石塊。
(白老大失聲道:“要動手的話,這裡最理想了。”)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看到的情形,已經有了變化──白老大猜中了。)
先是張拾來陡然加快了腳步,張拾來和那六個保鏢不一樣。
他的刀,一直握在手中,只不過刀上套着深藍色的布套。他一加快腳步,迅速越過了子字堂堂主,接近走在龍頭後面的三個保鏢。
那三個保鏢,立時察覺到了身後傳來的迅疾的腳步聲太異特,身子在相當快疾的前進中,並沒有停止,卻陡然疾旋過來。
他們已經夠警覺了,但是畢竟是在最後的一-間,才知道了有異樣,並且,在最重要的一-之間,他們還無法判斷他們感到的異樣,是一個致命的危機──這種失誤,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張拾來不等他們全轉過身來,蓄滿了全身的勁道,陡然發揮,足往鵝卵石上一彈,整個人像是燕子般輕巧,向前掠出,手臂揮動,刀上的布套飛開,刀光閃耀,緊密無比的“刷刷刷”三下響,他已掠過了那三個保縹,到了龍頭的背後。
那三個保鏢,急速轉過身子來的動作並沒有停止,仍然繼續了下去,而且得以完成。
當他們完成他轉身的動作之際,他們自然變得面對着子字堂堂主。他們只看到,子字堂堂主,一面在急促趕向前,一面已伸手,將腰際的盒子炮握在手中,並且立即作出了要射擊的姿勢。
也就在那個時候,那三個人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還想轉回身子去,但是,在他們有脖子上,先是出現了一股血線,接着首先是,他們的眼睛,眼白陡然成了一片血紅色。
這時,他們已經看不到什麼了,而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他們脖子上,鮮血大量涌出,血稠得像是漿,而且,他們的頭,也可怕地,向着一邊,側倒了下去。
他們頭部的側倒,並不是由於他們頭骨彎曲的動作,他們的脖子還是直的,可是頭卻側倒向一邊──張拾來疾逾閃電的三刀,已將他們的頭骨削斷,斷得恰如其分,不會浪費一點力和時間,頸際被利刃剖開的部分,就到頭骨斷開爲止,所以,他們的頭,只是向重心不穩的那一邊側倒下去,而不是滑跌落地。
他們的頭向旁一側,頸際的傷口擴大,血如同泉水一樣噴出來,噴出來的血泉,足有碗口粗細,可不是麼,早就有人叫過:
“頭砍了,不過碗大的一個疤……”
和這三個人的死亡同時發生的,還有着其它許多事,簡直看得人屏氣靜息,目爲之眩,神爲之奪,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就像是也在險惡的江灘上。直接參加了密謀的實行。
子字堂堂主顯然對張拾來的刀法,有着極度的信心,那三個人中了刀,仍然轉過身來,在極短的時間之中,根本看不出他們中刀,這三個人,必定無一倖免。所以,他連看也不看那三個人一眼,就在那三個人身邊掠過,而他在張拾來一掠向前之際,已把盒子炮抓在手中。
那時,張拾來早已到了龍頭的身後。
一個人,能夠當上哥老會派在金沙江畔的龍頭,不消說,他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經過多少大風大浪,而在大風大浪之中能夠活下來,保持着他如今至高的地位,自然一定也有他過人的本領──求生的本領。
自他身後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張拾來手中利刃揮動的聲音,已經全然可以令得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並沒有學那三個保鏢一樣轉身,而是突然之間,右腿向後一踢。
他那一踢的姿態,真是漂亮利落到了極致,踢起的只是小腿,小腿踢出,腳底向上。
(我和白老大異口同聲叫了出來:“好!”)
小腿一踢,插在他靴幫子上的那柄匕首,忽然飛起。
那一定是他畢生功力所聚,千萬次鍛練而成的功夫,匕首一飛了起來,一道晶光,便疾射向後,迎着疾竄過來的張拾來。
匕首上像是長着眼睛,直射張拾來的心口。
張拾來手臂向下一沉,本來揚起,已向前劈出的利刃,跟着向下沉了一沉,一下“鐸”然悠揚響亮的金鐵交鳴之聲過去,匕首斜斜地飛了出去,落進了湍急奔流的江水。
而張拾來手中的利刀,也在這時,帶着長虹一般的晶光,揚了起來。
然而,龍頭所需的,就是那十分之一秒的阻擋,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已使他能夠一探手,握住了系在腰際的盒子炮。
如果──如果──他帶着那柄盒子炮,不是系在腰間,而是一直握在手中的話,那麼他便不需要這十分之一秒。
可是他卻不是那樣,所以需要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把盒子炮攫在手中。
十分之一秒,對任何人的一生,都微不足道,在正常的情形下,沒有人會去注意十分之一秒。
雖然,在劇烈的爭鬥中,十分之一秒,卻極其重要,代表着勝利或失敗,榮譽或蒙羞。例如一百公尺的短蹌,維持在十秒整的紀錄上相當長一個時期,以致有人認爲人的體能,已無法突然破十秒這一極限了。
可是,九秒九的記錄終於出現,就是那十分之一秒,使人知造,人的體能,是可以無窮無盡,沒有止境的發揮。
而在這時,十分之一秒的意義,更是重大,代表了死和生的界限。
龍頭攫槍的動作再快,畢竟也花了他十分之一秒,就在這十分之一秒內,一切該發生的,都已發生了。刀光與血光並閃,龍頭的手,才一攫槍在手,張拾來的刀,已在這十分之一秒內砍倒,血光迸現,龍頭的右臂,齊肩被砍下。
龍頭一定準備一攫槍在手,立即射擊,所以,當他的手臂脫離了肩頭,雖然萬有引力在地面上兩物體之間的作用極小,但是牛頓的普勒定律的公式,還是在起看作用,所以,離開了肩頭的手臂,絕無例外地向着地面跌落下來。
然而,在手臂還末跌落在鵝卵石上時,手指還是扳下了槍機,一梭子彈,進射而出。
於是,看到的景象,真是奇詭莫名,一條斷臂,斷口處噴着血,手中扳着槍,手指居然彎曲,觸動了機槍,子彈呼嘯而出,槍口冒着火苗,這已經夠令人吃驚了,再加上牛頓第三運動定律的作用:作用等於反作用,不論是什麼槍械,在發射的時候,都有一定的反挫力。
若是手臂還留在肩頭上聯絡着,人體的肌肉所產生的力量,可以抵銷這種反挫力,可是這時,手臂卻已經離開了人體。
再由於手臂離開人體之後,重力作用,已使得槍口向下,射出的子彈,全落在鵝卵石上,而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且在同一直線之上,所以,斷臂在反挫力的作用之下,一下又一下,向上跳着,堅決不肯落到地上。
雖然只是那極短的時間,可是真正是詭異絕倫,令人汗毛直豎。
在斷臂詭異而固執地還在空中跳動的第一下開始,張拾來手中的刀,已向橫一伸,利刃的刃口,無聲無息自龍頭的右臂之下,切了進去,其順利的程度,一如一柄燒紅了的刀,切進一塊生油之中。
也就在第一下斷臂所射出的槍響的同時,也就是利刃切進了沒有任何阻擋的龍頭的右脅的同時,又有一下額外的槍響,一顆子彈,自子字堂堂主手中射出,射向張拾來。
當子字堂堂主掠過那三個已死的保鏢,握槍在手,準備發射之際,就可以知道他射擊的目標是張拾來了。若是爲了萬無一失起見,他其實可以利用盒子飽上的“快機”,一下子把一梭二十發子彈一起射出去。
可是,他的密謀,經過不知多少次反覆思索,一發動,發生的事,一切最微末的細節,都經他事先千百遍思考。
他知道,當張拾來逼近龍頭,龍頭會反腳踢出匕首,他也知道,張拾來必能擋開那柄匕首,他更知道,在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之中,龍頭會攫槍在手,張拾來的一刀,就必然攻擊龍頭的右臂。
他甚至算定了,龍頭的右臂雖斷,還是能使槍機觸動,子彈飛射。
正由於他計劃如此精密,所以,他才決定,在第一下槍響之後,他只射出一枚子彈──這樣,自他手上發出的槍響,就夾雜在接之而來的一連串槍聲中,不會爲張拾來所覺察,真要殺人的話,一顆子彈,已經足夠了。
反而,如果他射出一梭子彈,額外的槍聲,會引起張拾來的注意。反倒命行動如鬼魅一般的張拾來,有了趨避的機會。
這一切,他都經過那個密之極的籌劃和計算。當事情一開始,一切正如他所料的絲毫無差,他認爲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了。
可是,子字堂堂主,卻犯了一個錯誤,錯誤由於他缺乏常識而形成。他顧忌到了自己手上所發出的槍響會引起張拾來的注意,卻不知道,盒子炮子彈,在槍管來複線的作用之下,自槍口射出之後,前進的速度,遠遠超過了聲音傳播的在攝氏零度的氣溫下,在空氣中行進的每秒鐘三三一點三六公尺的速度,就算這時的氣溫,在攝氏零度以上,每秒鐘再加上每度零點六米的速度,槍聲還是及不上子彈前進的速度。
若是他知道這一點,他就會不去考慮槍聲──張拾來要在中彈之後,才能聽到他手上所發出的槍聲。
而如果他不考慮發自他手中的槍聲會引起張拾來的注意,他一定不會只射出一顆於彈,而會利用槍上的快射設備,把一梭二十顆子彈,一起發射出去。
如果是那樣的話,一切結果,自然大不相同。
他一槍射出,張拾來的利刃,切進了龍頭的右臂,利刃已將龍頭的心臟,割成了兩半,張拾來完成了他要做的事。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在背後發生的事,但是多年來的廝殺生涯,卻使他養成了一個奇異的保護自己的習慣,他極不喜歡自己背後有人。
當他掠向前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背後有四個人:三個保鏢和子字堂的堂主。三個保鏢不要緊,他確知他們已經死了,他不在乎背後有死人,只是在乎背後有活人──不管這個活人是他的什麼人。
所以,他不會允許背後有人的情形存在,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一有機會,他一定在第一時間,絕不猶豫地去改變這種處境。
所以,他手中的利刃,砍進了龍頭的右脅,他的身子,已自然而然,轉了過來。子字堂堂主的那一槍,本來是對準了他左後心射出的,可是就在這一-間,他轉動了身子。
他沒有能避開那一顆比音速更高的速度向他射來的子彈,但由於他正好在這個時候轉動了身子,所以子彈並不是射中他的左後心,而是變得射中了他的右胸,嚴格地來說,應該是右脅──
在右乳旁邊幾寸的所在。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根本沒有感到疼痛,也沒有察覺到他自己的幸運──他真是幸運之極了,同樣是被子彈射中了身體,射中了左後心和射在現在這個部位,大不相同,人體之中,心臟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而心臟就在身體偏向左方的胸膛之內。那一顆子彈,本來準備射中他的心臟,一槍畢命,再也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這時,子彈並沒有射中預計的部位,他雖然一樣也受了傷,可是絕非致命。
子字堂堂主顯然末曾察覺到這一點,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了,他的一切行動,都是按照他思考了千百遍的計劃進行,而且,一直未曾出錯,在他手指扳動槍機之前,他已經運氣吐聲,斷臂手中的槍還在槍口冒火,發出震耳的槍聲,他的叫聲已經響起:“張拾來,你膽敢犯上作亂。”
子字堂堂主的計劃,再周密也沒有。
按照他的計劃,這時龍頭死在張拾來的刀下,張拾來死在他的槍下,前面三個保鏢在這時,也恰好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切,再加上他叫出來的那句話,那麼,一切都圓滿了。
唯一不圓滿的,是這時,張拾來居然沒有死。
(“張拾來”這個名字,自子字堂堂主口中叫了出來,確確實實證明了,這是張拾來的傳奇故事。)
子字堂堂主叫出了一句話,他預期的,萬萬不可能出錯的,應該發生的事,沒有發生,這令得他在-那之間,慌亂莫名。
他在這時候,非但無暇去後悔爲什麼不利用這盒子炮上的“快機”──如果是二十發子彈連發的話,張拾來必然難以活命。
他甚至忘記了急速地再向張拾來補上一槍。不但是事情未能按照計劃實行令他震驚,而且,張拾來向他投來的,那兩道冷電也似的目光,簡直令他震駭。
這時,走在最前面的三個保鏢,早已轉過身來,他們看到了跌倒在血泊中的龍頭,直到這時,斷臂也才跌落在鵝卵石中,他們也看到了背對着他們的張拾來,右脅之下有鮮血涌出。
他們自然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三柄利刃,像旋風一樣捲到,攻向張拾來。
張拾來反手橫刀,三柄利刃,一起砍在他的刀上,他就勢子一個旋轉。由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蓄起了全身的勁力發出來,所以隨着他身子的旋轉,他右脅下的彈孔中,血泉直噴,噴得那三個保鏢一頭一臉。
子字堂堂主在那一-間,自極度的震駭中,鎮定下來,他知道要是這時候不解決張拾來,那麼在他以後的日子裡,將不會有一分一秒的安寧,所以,他迅速地抽拔推上了盒子炮上的“快機”,食指已然扳動了槍機。
可是就在這一-間,張拾來的身子,已經斜竄了起來,血花隨着他的上竄疾灑而下,血花尚未落地,槍聲響起,張拾來的身子,已經重重墮進了奔湍的。急速的江水之中,濺起了老高的水花。十九響緊密的槍聲過去之後,一下子變得什麼都靜了下來。
那三個保鏢滿頭滿臉是血,揚着刀,怔怔地站着。於字堂堂主手中握着槍,槍口在冒着煙,他也是怔怔地站着。曾因張拾來的跌墮而濺起的水花,早已平復,張拾來消失在急流之中,江水依然奔騰,在江邊的,開着雪白的花的蘆葦,由於江水的奔流,而來回搖曳。
子字堂堂主陡然轉過頭,望向江面,江面上除了急湍的江水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張拾來中了槍沒死,不知道原因,因爲當時發生的一切,實在太快,他不知道爲什麼張拾來會不立即命喪當場,他只好希望,張拾來雖然在中槍之後,還能躍入江中,但是仍然逃不過死神的追索。
他心中電火火石間所想到的是:在這樣湍急的江水之中,全然沒有受傷的人,尚且難以和湍急搏鬥,何況是一個受了傷的人?
想到了這一點,他才能籲出一口氣來,而直到這時,那三個保鏢,也纔像是死而復生一樣,吁了一口氣。
子字堂堂主忽然轉過身來,聲色俱厲,那種尖厲的聲音,令人聽了心中發毛:“你們全看到了?你們是張拾來的同謀?”
三個保鏢身子陡然一震,他們也不是等閒之輩,過的也是刀頭上舔血的日子,能夠熬過了那麼多年,當上了龍頭的近身保鏢,又豈能是愚魯之人。
在那一-間,他們想到了子字堂堂主指控的嚴重性,想到了這件突然的變故,必然另有蹺蹊,想到了龍頭的死,他們脫不了關係,想到了在目前的境地之中,他們可以有兩個不同的選擇。
第一個選擇,自然是把一切推在已經消失了的張拾來身上,第二個選擇,是出手把子字堂堂主殺了,立刻遠走高飛。
如果眼前不是有三個人,而只是一個人的話,相信必然會選擇第二條路,可是這時,卻有三個人,三個人念頭一閃之間,又都一起想到了一點,自己一出手,那兩個人阻攔,那又怎樣?必然是命喪當場,他們都不相信三個人會一起出手,所以就不敢出手。
而事實上,三個人若是一起出手,子字堂堂主手中的槍是空槍,必然無法抵擋他們三人的進攻。
可是他們卻不相信另外兩個人會採取一致的行動。
人類行爲之中,有無數次可以成功,但終歸失敗的例子,都是由於和這時三個保鏢同樣的心態所產生的,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兩個人就要失敗,人越是多,就越是失敗。
在子字堂堂主嚴厲的目光逼視之下,三個人在同時奮刀下跪,異口同聲地叫:“張堂主,那是張拾來犯上作亂,不關我們事。”
子字堂堂主的臉上,泛起了一個陰森的笑容,他心中所想的一定是:只要張拾來死在江中,一切計劃,就都已圓滿實行了。
(白老大用力一敲沙發的扶手:“這三個人不齊心,他們有足夠的力量對付張堂主,然後把事情編一下,推卸自己的職責,或是遠走高遠。”)
(我道:“現在,他們也可以保存自己。”)
(白老大悶哼了一聲:“他們是龍頭的貼身保縹,龍頭叫人殺了,他們怎麼還活得了?他們不是不知道,可是,落進了張堂主的圈套之中,脫不出去。”)
(白素的聲音之中,有着不必要的擔心:“張拾來跳進了江中,又受了傷,不知怎樣了?”)(我哈哈地笑了起來:“原來真有人‘看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用相當低的聲音道:“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沒有和她爭論下去,白老大吸了一口氣:“看來,張拾來沒有那麼容易死,不過也絕看不出他有什麼翻身的機會,張堂主只要一回去,有三個保鏢做他的證人,全會上下,認定了張拾來殺了龍頭,而且事實也確然如此,張拾來本領再大,只要一露面,也不免屍骨無全。”)
(白素又嘆了聲:“他要是不死,我想他一定會去見銀花兒。”)
(我又笑了起來:“照劇情的發展來看,應該這樣。我想,張堂主也應該想到這一點。”)
江灘的鵝卵石上,染着血跡已開始變色,張堂主和三個保鏢正在離去,龍頭的斷臂,由張堂主用龍頭的皮襖裹着,龍頭的屍體,由一個保鏢揹負,四個人在磷峋崎嶇的怪石堆上攀着,攀過了那堆怪石,看不見了。
然後,隨着翻騰奔流的江水,急速前進,一個又一個江灣、江灘,飛快地掠過,在一個突出江面的淺灘上,長滿了密密的蘆葦,在蘆葦叢中,突然擎起了一大羣水鳥,高而密的蘆葦顫動着,在蘆葦叢中,看到一個人,掙扎着站起,又跌倒下去。
(白老大,白素和我三個異口同聲叫了起來:“張拾來!”)
(剛纔我還在笑白素看戲掉眼淚,可是這時,一看到張拾來重新出現,心中也忍不住高興得叫了起來。)
(整個錄像帶,看到了這裡,我相信任何看到的人,都無法不關心張拾來的命運,張拾來在整個過程之中,不能算是一個可愛的人,他是一個‘金子來’,活着的使命就是殺人,但是一切細節,又鋪排得他是一個人,扣人心絃的一切過程,使得人不由自主,關心受了傷,又幾乎跌進了天羅地網中的他,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