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在和善的黃家她能就此安身立命,可席氏沉塘再次給予她重擊,不亞於當年併發的三災。
思及往事,翠眉不禁潸然淚下,心中越發五味雜陳,她十幾年的生命裡一半安穩,一半漂泊,即便在相對安穩的日子裡她也從未真正有過安心。
簡陋的車廂裡另外幾個興奮地嘰嘰喳喳的小女孩不由停下張望和交談,奇怪地望着她。
翠眉一驚,忙擦擦淚珠子,小聲說道:“門口風太大,迷了眼。”她正坐在車廂門口。
這時,牛車轉彎,車廂裡的女孩們身子跟着搖晃,牛車一轉到了個更熙攘擁擠的街道,剛纔因翠眉而起的淡淡傷感氣氛便散去了。
車廂外秦四郎踮着腳伸長脖子張望,對同行的人說道:“這兒太堵,恐怕車子進不去,我們還是找個茶肆比較妥當。”
幾個村長一商量覺得可行,又約定好時間迴轉時同行,便就近找家茶肆,拴了牲畜在外面,一輛車一個人進去買碗茶守在店肆裡看車,其他人則相約着去集市上轉轉。
翠眉下了車,幫着秦四郎父子三個加上秦柱和秦棟以及秦錐一家子將蓮藕都裝上扁擔,他兩家隨後挑着扁擔去了那處最亂也是最熱鬧的集市上賣蓮藕。
翠眉站在路口看他們走遠了,進來和趙爹爹打招呼。
趙爹爹正在喂他孫子喝茶,忙指着桌子對面的茶水道:“喝點兒熱茶暖暖身子,解解渴。”
翠眉見他祖孫兩個只就着一盞茶來喝,又瞧兩眼茶水,坐了下來,推了茶碗到他大孫子趙凡面前,笑道:“趙爹爹。你們喝吧,我一路上有手爐子暖着,不冷的。”
趙凡看着他爺爺不敢伸手,乖順地將茶杯推回去,聲音稚氣十足:“翠眉,我爺爺說了,城裡這家的茶肆最便宜,一杯茶只要一文錢。你莫推了,快些喝了。”
翠眉在村裡是按着金穗的輩分稱呼人的,可她身份低微。大人孩子都只稱呼她名字。如此一來,她反倒少了許多輩分上的尷尬。
翠眉笑開,不再推辭。捧起有個缺口的茶碗慢慢抿着熱熱的茶水,打算待會兒賣了花樣子再給趙凡買些什麼小吃食。趙凡爺孫倆望着她笑。
喝了半杯茶,翠眉緩過身上的寒氣,向趙爹爹提起去賣花樣子的事兒,早年席氏操持這件事的時候村上的人家也是知曉的。因此說起來沒多少避忌。
趙爹爹憨厚地笑笑:“早上你家老太爺已對我提過。街上人來人往,你一個娘娃兒不方便的地兒多着,我早晨對你村長四伯提過,橫豎耽誤不了多大時候,你且等等,等他們賣了藕。再與你同去,有個伴兒總有些保障。”
翠眉笑着應了一聲,誇讚趙爹爹想得周到。捧着茶碗又喝了口茶水,眉峰微微顰起。
她小時候在這城裡跑過不知多少遍,就是人牙子教導她的那幾年也是在城裡走動過的,雖過去好幾年了,可總不至於走丟。黃老爹明知此事。卻還是讓趙爹爹做了這個安排,這是防着她呢。
她胸口微微刺痛。
不到半個時辰。秦四郎和秦錐兩家人都回來了,卷着寒氣進了茶肆每人叫一碗茶。
秦四郎摸出銅錢給跑堂倒茶的小二哥,接了翠眉遞過來的手爐子,捂了捂手又轉遞給他子侄們,道:“這城裡處處得花錢,就是這碗茶水在我們那兒都能換五個包子了!”
說得衆人一陣笑,秦江幾個不由想起剛纔衙差跋扈地要求不交租費、管理費不讓來賣農貨的村民擺小攤子的情形來。
店小二拎了熱茶壺過來,抹了抹桌子,沏茶完畢沒立刻離開,而是笑嘻嘻地說道:“客官,你要說換五個大包子我也是不信的,小籠包我還信些。縣府地界兒就是這個樣兒,就是一口水也得花錢纔買得到。”
衆人又笑一回,秦四郎正和店小二插科打諢,不妨有兩位婦人挎着菜籃子,兩人頭上各簪了銀釵,好容易等到機會插口,忙岔進來問是否還有蓮藕可賣。
“真不巧,兩位要是想要新鮮的蓮藕只能去集市了,我這裡卻是沒有了。”秦四郎解釋了幾句告訴他們那蓮藕還是前兩天挖的,正新鮮,又說了把蓮藕批賣給了哪家,方纔打發走有些失望的婦人。這兩人明顯是看了他們挑藕去賣,想直接從他們這裡買藕好算的便宜些。
秦海藏不住話,望了兩眼中年婦人離去的背影,搖搖頭道:“要是我們能自己賣藕賺的不是更多些?”
店小二碰巧給鄰桌的人沏茶,聞言,湊過來低聲笑道:“小哥兒莫不服氣兒,無規矩不成方圓,總不能所有來賣農貨的人都擠到那條街上去。再則,要不是你們能批賣給那些常年賣菜的商販,你們家種的藕價格也漲不了這高!”
秦四郎若有所思地點頭,拍了秦海肩膀一巴掌,外面時不時有衙差經過維持秩序,這話說給衙差聽見,可不是招禍嗎?又謝了店小二給的提點。
秦海便閉了嘴。
又歇了片刻,翠眉見時候差不多了,開口跟秦四郎說去錦上花坊的事兒,秦四郎滿口答應,遣了穩重話不多的秦江和秦柱兩人跟着翠眉:“……你們只需守在門口,莫讓人欺負了翠眉。”
到了錦上花坊門口,秦江和秦柱就有些不好意思,因着店鋪門口裡攔了屏風,只站在門口就聞到裡面撲來一陣脂粉香風,秦江忍不住打個噴嚏,又因店鋪外地上立個木牌,上書“男士止步”,便覺得那四個字像王母娘娘劃的銀河一般威嚴而不可逾越。
翠眉掩着袖子笑了:“海子哥,江子哥,跟我來。”帶了兩人到繡坊前面避風處,囑咐幾句才轉身進了錦上花坊。臨進門時回頭一望,見那兩人蹲着身子雙手攏在袖子裡笑着衝她點頭,她忙回頭轉過屏風,本來發憷的心情霎時定了許多。
翠眉進了門,就有些後悔今日過來了。原來因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又逢上縣太爺審偷牛案,遠遠近近的村裡鎮上的人都過來了,女人們都愛美,好不容易進城一趟,少不得到縣府裡買些針頭線腦,順便扯些布料做過年的衣裳穿,或者臨近過年逢八逢六的日子總少不了喜事要辦。錦上花坊正是着忙的時候。
翠眉打量了一圈,她做乞兒那會兒也在錦上花坊外轉悠過,錦上花坊眼看着是比幾年前越發氣派些了。
忙着介紹布帛品種、繡花新樣的女小二見翠眉雖穿着普通,但勝在整潔乾淨又無補丁,忙裡抽空迎上來問道:“這位姐姐看中了啥?莫不好意思,有您看中的夠不着的,只管告訴我,我給您取下來放在眼跟前兒瞧瞧合不合您心意兒。或者,要給您介紹介紹最時興的料子花樣兒?”
翠眉臉上紅了紅,見另外幾個女小二忙得腳不沾地,鋪子裡亂糟糟的,也顧不得自己臉皮薄,忙掀開懷裡揣着的紙包,湊近了女小二兩步說道:“大娘,早些年我們家太太曾賣過花樣子給你們鋪子,這也是她畫的,我想問問你們老闆娘能不能看得上這幾張樣子。”
席氏在世時,翠眉也跟席氏一起在花朝節賣過別緻的剪紙風箏盆花等等,雖因着獨自出馬有些怯意,口齒卻極爲清晰,臉上除了有些紅暈,倒不見多少尷尬。
女小二隨意瞄了一眼她手中的花樣子,有些意外,並未看仔細了,而是問道:“你們太太是哪位?”
翠眉聲音低了下去,只略作猶豫便回答道:“我們太太是白水鎮雙廟村上的。”
女小二年紀四十來歲,在錦上花坊當過多年的差,對花坊裡常來常往的人心裡極有數,聽了翠眉的話忍不住睜大了雙眼,上下打量翠眉一通,拉了翠眉到角落裡,說道:“好閨女兒,我們當下實抽不開手,老闆娘又不在鋪子裡,你今兒的難得來縣府一趟,可有落腳的地兒?我們老闆娘回來,我告訴一聲兒,要是得空了,直接去找你便是。”
女小二資歷深,可是知曉的,當年白水鎮雙廟村的黃秀才娘子描出來的花樣子與別家的總有不同,給錦上花坊帶來的收益不少。但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得防着翠眉是柺子。
再者,現在鋪子裡生意正好,她哪有閒功夫搭理一個來歷不明的小丫頭?
翠眉臉上露出失望來,報出一文茶肆:“……要是在茶肆裡找不見我,那我可能是去老菜市口看審案了。”
金穗要聽審案的過程,千叮嚀萬囑咐她一定要去聽一聽,她哪兒能讓金穗失望?
再說,來錦上花坊這趟本來就不定能否見上那個人她心裡根本就不指望,還不如去老菜市口見伏廣的可能性還大些,因此拿定了主意就算賣不了花樣子也得去老菜市口走一趟,有機會下次再挑個好日子來就是。況且,安師傅常去白水鎮上授課,即使沒機會來縣府,去白水鎮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