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大家是這麼看待她最後逃出生天的那一刻。是黃秀才不忍心女兒死,做了女兒的墊腳石。
黃老爹猶豫半晌,見金穗彷彿早料到他要說什麼般沒出現大的不妥,心下鬆口氣,又惱那些婦人長舌,他擰着粗眉說:“穗孃兒,你還願意見你爹最後一面嗎?廟裡的和尚算了時間,說他那死法兒,恐閻王發怒,要挑晚上下葬。本來要到頭七之日才下葬的,和尚說,要錯開閻王遣小鬼的時間,只能提前幾天下葬了。這天兒就要黑了,我怕你害怕,現在去看一眼,免得晚上做夢。可好?”
那和尚還說,他那兒子是思念娘子過重,殉情而亡的,要早早了了凡塵事,好去奈何橋上追他娘子。只這話不適合說給她小女孩聽,黃老爹便隱了過去。
金穗想,她頂着個沉塘婦之女的名頭尚且要遭世人唾棄,若這會兒再不出去,冠上不孝之名,恐怕那羣女人會跑回來用唾沫淹死她。
她點點頭,心裡更加疲憊。
黃老爹仇大苦深的臉不變,喊了翠眉進來給她穿衣,他自己避了出去,臨走時,翠眉叫住他:“老太爺,我抱得動姑娘,您去前面招呼就是了。”
黃老爹依然不放心,又叫了珍眉來幫手。
翠眉給虛弱的金穗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褲,罩上秋日的薄衫,外面再罩上白麻孝衣,又餵給她珍眉端來的熱粥墊肚子,然後抱着她走出了那道今天開開合合多次的門。
金穗注意了下,那棉衣棉褲大概是臨時改裝的,針腳不夠密,透出來的縫裡隱約是大紅顏色,看來是爲了黃秀才或是她孃的熱孝而急着改的,因這套棉衣褲明顯小了點兒。
走出這棟屋子,入目的便是那一溜兒四間土房。
她扭頭一看,院子裡種有幾棵棗樹和柿子樹,院牆邊上有圍起來的花圃。穿過果樹林,前面的圍牆上開了一道門,門外又是一片樹林,只是這裡的樹種換了棕樹。
穿過兩排棕樹,是一排三間的屋子,中間最大,兩邊的小一些。屋子裡裡外外掛着白幡,中間那間最大的便是黃秀才的靈堂了。
金穗吹了晚風,又有咳嗽之意,強忍着壓下,等那陣咳嗽勁兒過去,她懨懨地靠在翠眉肩頭,心裡想着,終於來了。
翠眉在走進靈堂之前,小聲在她耳邊安慰道:“姑娘,有我呢。莫怕。”
本來哭鬧的靈堂在翠眉走進來的時候,應該說金穗小小的身影出現的時候,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翠眉越過幾排請來哭靈哭得稀里嘩啦的人,抱着金穗到了前面。
靈堂裡多爲男人,女孩兒只有後走進來的這三個,包括金穗、翠眉和珍眉,三人都披麻戴孝。
黃老爹白髮人送黑髮人,黃家只剩他一個男丁,他又不能給兒子下跪,因此站在火盆邊上,滿面悲傷,脊背佝僂着。黃老爹是個老實憨厚的,此時村裡人見他這副落魄樣子,心裡都不落忍,讓自家年紀大點不怕事兒的兒子們到靈前哭兩聲,算個意思。
金穗進來後,大人的目光落在金穗身上,身後十幾二十個少年的目光卻落在了翠眉身上。俗話說,要想俏,一身孝,翠眉一身素白衣裳,眼睛紅腫,神色可憐,她本來就長得比一般村裡女孩漂亮,沒種過地幹過粗活的面貌肌膚總要精緻幾分,倒是吸引了幾個少年的目光。
金穗目不斜視,隻眼角餘光掃了一眼,怪不得花大娘着急忙慌地要給翠眉找人家,原來翠眉還是很有市場的。
翠眉直把她抱到火盆前面,離火盆最近的少年哭聲一頓,略顯恭敬地讓開位置。
翠眉頓了頓,才小心翼翼地把金穗放到地上,扶着歪歪斜斜的小身子站好,正要提醒金穗跪下,就見黃老爹拿了兩團火紙過來鋪在地上。原來是他恐地上冰涼,金穗身體本就寒虛,再不能受涼的,着急之下便想到了這個法兒。
別人做當然不合適,但黃老爹是黃秀才的老子,他親自給孫女鋪火紙做蒲團,別人自然不能挑出錯兒來。
金穗腳掌第一次落地,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孱弱到連站立都困難,只這麼一小會兒,還有翠眉扶着卸去了大半力道,她仍是小腿打晃,渾身的疙瘩都冒出來了。
順着翠眉的力道,她慢慢跪在火紙上,老老實實叩了三個頭,翠眉和珍眉跪在她身邊燒紙,黃老爹扶着靈柩,忍着悲痛說:“金穗,你看一眼你爹……”
金穗稍稍擡起眼,黃秀才的遺體正躺在堂中的棺材裡,棺材放在一條長桌子上,她個子小,自然是看不到的。
翠眉抱起金穗,身邊過來幾個身高馬大的村裡男人,護着她,恐死者的遺容嚇到了小姑娘。
金穗早見過黃秀才的遺容,輕輕看了一眼,黃秀才全身白色壽衣,雙手交握胸前,正好壓住了一個大大的壽字,其中一條手臂呈現不自然的姿勢,大概就是被她無意中折斷的那條。她只看到他下巴那裡,沒有去看他的臉。
前後不過五秒中,翠眉抱着她退後,人還沒跪回去,翠眉就放聲而哭,放下金穗後,她哭倒在地上,後面的少年們像是得了什麼暗示,和她一起哭起來。還有那些從棺材店裡請來哭喪的,大聲嚎啕。黃老爹拿衣袖遮了半邊臉,聲音哽咽。
一時安靜的靈堂熱鬧起來,外面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低低的嗡嗡聲不絕於耳。
寒鴉棄枝,天高風遠,落敗的樹葉在光禿禿的枝頭飄飄蕩蕩,如無根的浮萍般,無端添了幾分淒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