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爹腦子裡一團漿,聽到武雙魁的聲音仍有些發矇,心裡的冷意鋪天蓋地,比卷着雪花的寒風還要冰涼。他眼含淚花地看了一眼武雙魁,繼而哀慟地低下頭,拍着彷彿熟睡的金穗。
武雙魁急得抓耳撓腮,見黃老爹好容易有了些反應,忙說:“老黃爺,黃姑娘有的治,當務之急是送她去大夫那兒。興許還能救回來。”
“是啊,老太爺,我們去找大夫,姑娘這會兒只是病弱,哪兒能就這樣……”山嵐聞言覺得有道理,忙拽了拽黃老爹的胳膊跟着附和道。
黃老爹是被金穗吐的那口血嚇得失了主意,只當她小小年紀吐血定是活不成了,所以對武雙魁的話反應慢了半拍,等他回過神來,迅速從地上站起來,低啞而痛悔地道:“我真是老糊塗了!”
他看了一眼武雙魁,然後抱起金穗飛奔到趙小全家,武雙魁和山嵐一個扶着翠眉,一個抱着珍眉趕忙跟在他身後。
小全媳婦一見黃老爹,不等他說話,忙讓趙爹爹拉牛車出來,面色慼慼地凝了兩眼金穗:“我家男人這兩天兒閒着,讓他給你們駕車。”
黃老爹上了牛車,接過小全媳婦遞過來的棉大衣,將金穗全身裹住。這時候他從巨大的衝擊中掙脫出來,神智清醒了些,心中升起一絲希冀,對正要上車的翠眉和武雙魁道:“我去鎮上找曹大夫,你們今兒的本是喜事兒,弄成這個樣兒,再不回去,武安兩口子要着急。翠眉,你先跟雙魁回家去,有啥事兒明兒的再說。”
翠眉不肯。武雙魁道:“我託人捎個口信兒回去,還是黃姑娘的事兒緊急,回家去了,翠眉反而不得安穩。我年紀小,可好歹能給老黃爺搭個手。”
黃老爹擺擺手,不願多說一句話。
翠眉想起顧曦鈞冷漠的臉,急得又大哭起來,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只得拉住還想再勸的武雙魁——顧曦鈞如此愛惜面子,定然不願多一人窺探他的過去。
黃老爹把珍眉也趕了下去。只帶了山嵐一個人。
珍眉跟着牛車跑到村子邊上,邊哭邊喊“姑娘”,小全媳婦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珍眉拉回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武雙魁對翠眉道:“黃家於你有大恩,我作爲你丈夫,理當該幫些忙。翠眉,我們先回家把這事兒跟爹孃說說,我沒法子。他們識得的人多,總歸能有幫上忙的地兒。”
翠眉點點頭,哽咽道:“謝謝你。”
再說黃老爹這邊火急火燎地趕路,平常不敢抽牛的趙小全這會兒牛鞭甩得嘩嘩響。即將到達白水鎮時,恰見到秦海趕着驢車迎面而來,兩輛車子在狹窄的砂石路上錯身時減速。趙小全想起秦海是被秦四郎叫來白水鎮請大夫的,他忙喊:“秦海!你請的是哪位大夫?”
秦海見到趙小全吃了一驚,他來的時候只瞥了一眼氣息奄奄的金穗。而趙小全家與黃老爹家向來走得近,他“籲”一聲停住驢車,三兩步跑過來,滿頭大汗地問:“是金穗嗎?”
趙小全回“是”,又忙說:“濤子剛剛去了。金穗還有熱氣兒,我送老黃爺他們來請曹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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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這個消息砸得一陣頭暈,啞了啞嗓子,吐不出一個字。
這時候,他驢車裡的人探出頭來,正是曹大夫,趙小全喜道:“曹大夫!快看看黃家的娃兒吧!”
黃老爹聽到這聲“曹大夫”也探出了身子,一見曹大夫的臉,他慌忙下車,直直跪了下去:“曹大夫,救救我孫女兒!”
嚇得在場的人一跳。
曹大夫忙過來扶他,吃驚不小,又看向了秦海:“這……”
秦海回神:“曹大夫,先看金穗吧,我們家兄弟……剛剛死了。”
曹大夫嘆口氣,除此之外沒有多餘表情,因這裡離她的醫館近,且醫館裡方便熬藥,直接帶着顫巍巍的黃老爹等人轉回到醫館。黃老爹腳步快,放下金穗時動作卻極輕,曹大夫細觀金穗的臉色,她的臉色便不好。
黃老爹坐在牀邊焦急地看着她,卻不敢問情況如何,想了想,道:“穗孃兒被人捂住鼻子嘴,當時差點沒了呼吸,我抱回她的時候,她吐了一口血,之後便不省人事了……”
黃老爹說着,好不容易平復的嗓音又哽咽起來。
曹大夫先粗略地檢查了下金穗,餵了兩顆散發着幽幽冷香的藥丸,然後才靜下心仔細摸脈。
秦海見沒他什麼事兒,雖說秦濤沒了不出意外,但是還是要請個大夫回去瞧瞧的,不然以後招了十叔十嬸的恨可得落一輩子埋怨。他跟趙小全打了聲招呼,千求萬求好歹求了一位平常不肯挪屁股的坐堂大夫回家。
半晌,曹大夫將金穗的手腕放回被窩裡,她略作沉吟,搖搖頭,遺憾地道:“黃老漢,黃姑娘傷了肺腑,我醫術不精,只能先煎一副藥穩穩病情。你……還是再求求顧大夫吧。這回,我跟你去,縣府裡的濟民堂我還些許認得幾個人,娃兒病成這個樣兒,看着就讓人心疼。我們一起試試求情,興許顧大夫肯鬆口。”
顧曦鈞問黃老爹要一千兩銀子診費的事兒,她早幾天給金穗把脈的時候便聽說了。倒是沒料到顧大夫如此獅子大開口,診費如此高有些反常,而反常即爲妖。
不等黃老爹答話,她匆忙親自稱了草藥,招來一個小藥童去熬藥。
半個時辰後,她端來藥湯餵了金穗喝下,又摸了一回脈象,對發呆的黃老爹道:“黃老漢,今兒的你先歇在這兒,夜裡太冷,明兒的再去縣府。”
此時天色將晚,黃老爹握住金穗回暖的手,道:“曹大夫,今兒的夜裡煩勞你照看我孫女兒,我進城裡有些事兒。”
曹大夫面露驚訝,他肯讓金穗離了他的眼皮子?
黃老爹從金穗脖子裡摘下那兩枚玉佩,系在自己脖子上,那玉佩還帶着金穗的體溫。
第121、122、123章
求救(二)
曹大夫見此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地不再說話,度着黃老爹匆忙而來身上不會帶銀錢,硬是塞了二兩碎銀給黃老爹:“夜裡行事不便,有銀子總歸好辦事兒。只當我借你的。”
冬風蕭殺的大半夜裡,牛車出行反而不便,黃老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拎盞燈籠便上路了。
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縣府城門外,他使了一角銀子好歹讓夜裡守城喝酒賭錢的兵丁打開小偏門,匆匆去往當鋪的方向。
府城的夜晚格外靜謐,稍微有點響動,巷子裡便傳來狂躁的陣陣狗吠。恰巧這晚夥計回家去了,掌櫃的被拍門聲吵得不耐煩,喊了幾聲:“都啥時辰啦?今兒的打烊了,明兒的再來!”
拍門聲停頓了一下,他舒口氣,打着呵欠鑽回被窩裡,不防那拍門聲突然之間又響了起來,且更大聲了。一牆之隔,成衣鋪子的老闆娘罵罵咧咧道:“隔壁當鋪的,你家夜裡走了水還是咋着?鬧得別人還睡不睡?沒得吵得雞叫狗吠!”
掌櫃的氣悶,無奈披衣而起,口中帶着火氣道:“來了來了,莫拍了,門都要給你拍壞了!”
眯縫着睏乏的雙眼開門,掌櫃的呵欠連天,也沒看清是誰,問道:“東西給我瞧瞧,趕緊的,除了我這兒,別的地兒可不給你開門,弄得動靜大了招來巡夜的衙差可沒你好果子吃!”
根本沒打算請人進門,就在灌風的門口站着。
來人攤開粗糙的手掌,手心裡靜靜地躺着兩塊溫潤的玉佩。掌櫃的沒在意,只當是某家急着用銀錢把藏家底的劣質玉佩拿來賣了,反正這個小城有錢的不會半夜來典當,沒錢的哪兒用得起良玉?
他隨手摸了五兩銀子給拎着燈籠的人,既然出來了。就要有職業操守,打過幾個呵欠,過了那陣起牀氣,他口氣變得和藹:“家裡等着用銀錢吧?莫耽擱了事兒。”
來人正是黃老爹,見了那五兩銀子,心裡一沉,沒動,而是心急如焚地對老掌櫃道:“掌櫃的,你再仔細瞧瞧,我這玉整個珠黎縣也找不出第二塊來。”說着。將燈籠舉高,柔和而昏暗的光線靜靜地籠罩住兩枚玉佩。
掌櫃的揉揉眼角,正要像平日對付跟他講價的那些人討價還價時。卻見掌中玉一白一黃,在燈光下玲瓏剔透,入手溫潤,顏色均勻,那塊白玉更是雕工細緻。沒有一絲瑕疵。他微微瞠目,狠狠揉了幾下眼睛,完全清醒過來了。
他打量幾眼黃老爹,見他穿着樸素,臉色雖拼命壓抑仍顯惶急,略蹙了蹙眉。道:“外面風大,我們去屋裡說。容我細細瞧瞧這玉。”
黃老爹見他肯商量,明顯這老闆是個識貨的。心中一喜,卻不肯讓玉離了他的眼,在老掌櫃進內室去拿檢驗工具時,他堅持把玉留在自己身邊。
老掌櫃知他心思也不在意,索性直接在黃老爹面前驗看。他的這家當鋪已經好久沒有收羅到這麼值錢的物件了,自然不肯放過黃老爹這個大客戶。
放下特製的放大鏡。老掌櫃笑眯眯的,問道:“老漢,你是死當呢,還是活當呢?”
黃老爹毫不猶豫地道:“自然是死當。”活當比死當的銀子少,若在規定期限內拿不出贖玉的錢,就只能換到活當的價格了,而黃家給金穗看病,以後花錢還是個窟窿。
黃老爹根本不指望能把玉再贖回來。他不由暗恨自己沒用,兒媳婦留下的那點兒家底都快被他敗光了。
老掌櫃笑道:“老漢,今兒的見着了這倆玉,我這輩子也算開了眼。一口價,六百兩!”
黃老爹雖然急,卻也只得耐下心思跟老掌櫃纏磨:“成交!兩塊玉共是一千二百兩!”
“你!”老掌櫃被黃老爹出的價嚇一跳,差點拍案而起,要說這玉的成色在玉器鋪子裡未必賣不到這個價格,但是,他這兒是哪兒?是當鋪啊!
“掌櫃的,你再細細瞧,若是個識貨的,便曉得我出的價格甚至辱沒了玉的成色,這兩塊玉絕對不止一千二百兩。”黃老爹不緊不慢地道。
老掌櫃再次上下打量一回黃老爹,忍下心中疑惑,又細細瞧了幾回玉佩,口中道:“我們這個荒地兒難遇好玉,待我細瞧瞧。”
黃老爹抿抿脣角,眉梢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老漢不是本地人吧?”
“數年前海邊大難,逃荒過來的。”黃老爹答道,知老掌櫃起了疑心,繼續說道,“家中有一兒子,兒媳也是逃難來的。那黃玉便是兒媳家傳的,白玉……兒媳婦兒曾救一幼童,便是那幼童作爲謝意的。現下家中孫女兒患病,因此纔不得不當了這玉佩以救孫女兒一命。”
老掌櫃放下手中工具,心頭一片火熱,面上不動聲色:“難怪。前些日子,我這兒收到一些銀飾,上頭都有‘席’字……”
“正是我兒媳婦兒的姓氏,”黃老爹面露慚愧,“媳婦兒和兒子前後腳去世,只留有一個孫女兒,老漢我身無長物,只能當掉媳婦兒的首飾救命。”
任是黃老爹面色黝黑,也忍不住羞窘得紫漲,且因提到去世的兒子兒媳以及命途多舛的孫女,傷懷自熱而然流露出來。
老掌櫃看多了這種事,並不覺得如何,只是眼中的疑慮去掉不少,畢竟若是玉佩來路不當,以後少不了是一樁麻煩。這才放心地拿出平日口才與黃老爹壓價。
黃老爹咬在一千二百兩不鬆口,玉肯定是值這個價碼的,不過他有急用,沒有很多時間與老掌櫃纏磨,採取他最不屑的哀兵策略,隱隱地露出一星半點可憐來:“……掌櫃的,不瞞你,我孫女兒病得只剩下一口氣,求到濟民堂顧曦鈞顧大夫那兒,他在城裡的名頭你必是聽過的。沒有這個數。他不肯給我孫女兒瞧病……”
老掌櫃論年紀比黃老爹約摸大兩輪,老人家縱然年輕時有多心狠,臨老總是不忍傷了天和,黃老爹早在翠眉頭回進城當掉席氏首飾之前便打聽好了城裡幾家當鋪的情況,唯有這家“平安當”信譽極其好、價格較爲公道,最重要的是資歷最老——典當玉佩飾品等貴重物品,不怕價格低,就怕老闆不識貨。
求救(三)
最終黃老爹以一千兩,他預想的價格,與老掌櫃達成交易。
“說了這久。還不曉得老掌櫃貴姓呢?”一千兩不是一筆小數目,老掌櫃翻箱倒櫃又跑回後院,好容易給湊齊了。鬧得整個院子裡的人都姓了,黃老爹接了老掌櫃的婆娘親自奉的熱茶,卻是放在一邊,站起身急着要走,又覺禮數不周到。只好問了這麼一句。
“免貴賀。”老掌櫃急着要看玉,隨口敷衍一句。
黃老爹看了兩眼被他如寶貝一般把玩細究的兩塊玉,微微嘆息,轉身離開了。
賀老婆子稀奇湊過去:“沒想到我們這小地兒竟能藏這樣的寶貝,把我們這家小鋪子都搬空了,快給我瞧瞧。啥樣的玉能值一千兩,讓我老婆子也開開眼界。”
賀掌櫃將黃玉給她,自己研究起那塊白玉。道:“你那塊倒也罷了,不甚稀奇,我這塊是羊脂白玉,這好的成色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竟比當年我在梁州做學徒時見過的玉還要好。”
繼而。他笑起來:“只這一塊玉,這樁生意便值了!”
賀老婆子撇着嘴瞄了兩眼。也被那玉溫潤的光澤迷住了,剛她在屋裡鬧了兩聲不肯把積蓄拿出來換這塊玉,此時嘴上不肯服氣,打趣道:“你都這多年沒回過樑州,這荒涼的地兒待這許多年,識玉還識得準?”
賀掌櫃忿忿地瞪了一眼自家婆娘:“莫逞老鴰嘴!這點兒能耐我還是有的。”賀掌櫃有些得意,又道:“你道剛來的那老漢是哪個?就是白水鎮上死了能幹的兒媳婦兒又死了秀才兒子的黃老漢!說是他那個孫女兒病得只剩一口氣,等着銀子救命哪!”
“噝——原來是他家!”賀老婆子吃驚出聲,“那席氏素來有些能耐,容貌不比常人,想必是海邊哪家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有這樣兩塊玉倒也不稀奇,只是……竟便宜了那落魄狠心的秀才,連累閨女兒一身病……”
接着絮絮叨叨地感嘆“席氏時運不濟,秀才閨女兒可憐”云云。賀掌櫃不與她分辯一二,又細細看那玉,突然,他腦子裡一道白光閃過,驚疑不定地道:“這玉的雕刻手法看着眼熟!”
賀老婆子“呸”了一聲:“凡是好成色的金銀玉器古玩字畫,你看着都眼熟!這話不曉得說了多少遍,沒一回準的。”
賀掌櫃不以爲意,看了又看,還是覺得眼熟,想了半晌無果,暗歎,自己果然老了,記性不如往昔,吩咐小廝做好準備,他親自將玉洗了,用倆精緻的楠木盒子裝妥,那盒子正面鑲嵌一塊剔透晶亮的玻璃,只見躺在大紅雲錦綢緞的一黃一白兩玉煞是好看,映襯着朝陽柔和的光芒玲瓏瑩潤。
賀掌櫃頗爲滿意地捋捋鬍子:“既是死當,年裡得了這兩塊玉佩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他喚來幾名專門看守庫房的護院:“連夜去州府分舵!”
珠黎縣小地得了難得一見的玉佩,於大城裡當然不算什麼,可在他們這個小地方消息傳得快,保不齊消息透露出去引來賊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難爲黃家把玉藏得這麼嚴實,想必往日隱瞞得着實辛苦。
在賀掌櫃頂着兩個熊貓眼大清早趕路的時候,黃老爹卻跪在濟民堂外面求顧曦鈞一見。
三倆路人經過指指點點,不過他們沒有多少停留便各忙各事去了,濟民堂外面常年都有人拖着病重的家人跪求醫治的,多是家境貧寒的人請不起大夫,近來城中八卦集中的下九流之地也有流傳濟民堂裡出了名脾氣極爲刁鑽冷心的大夫,普通人家卻不知曉了。
小藥童來回勸了幾次,見一波波人指指點點,實在頭皮發麻,只得又跑出來道:“老爹爹,饒了我們吧。顧大夫此時真不在藥堂,你這樣跪着,家裡孫女兒也擔心不是?”
黃老爹卻不理,仍是跪在地上,近乎麻木地道:“我孫女兒只剩下一口氣在,靠着兩口湯藥吊命,她若有個好歹,我活着無益,便是跪死又何妨?”
小藥童無話可說,這大街不是他家的。總不能轟人吧?況且人家家裡等着大夫救命,總也不好趕人。他抓抓腦袋,回去稟告掌櫃的。藥堂掌櫃細細問了問,知是前些日子便來過的,且得了顧曦鈞不靠譜的承諾,他略一沉吟,便道:“顧大夫從不輕易開口承諾。怕是其中有啥緣故。既如此,你叫兩個伴兒去荷香鎮西邊找找看,那邊兒有個上百年的堰塘,顧大夫這幾天兒正在那兒找上了年份的冬季泥蓮子好入藥。你多帶幾個人,分開找,莫與顧大夫錯過了。他要再臨時起意去個別的地兒……唉,真是折騰不完!”
不知說是黃老爹幾回打聽求情的折騰,還是說顧曦鈞折騰。
小藥童有些不情願大冬天的往外跑。但瞧瞧外面跪在天寒地凍裡的黃老爹,他縮了縮脖子,忙應了一聲,叫上幾個人匆匆去了荷香鎮。
約摸過了一個多時辰,黃老爹雙腿發麻。冰寒的冷氣從膝蓋蔓延到全身,他咬着牙想。與金穗那動不動便生一場風寒相比,他這點兒冷又算什麼?
將近晌午時分,顧曦鈞仍沒回來,車軲轆吱吱嘎嘎的聲響卻送來了金穗,以及曹大夫。曹大夫極爲驚訝:“黃老漢,何須如此?”
黃老爹道:“你來了。”直挺挺地挺直腰背,不動如鬆,說完話,眼珠子又轉回濟民堂,看見裡面急得團團轉的掌櫃,他心中稍有暖意。
曹大夫微微嘆口氣,在性格上,黃老爹與過世的黃秀才其實有點像,一樣的倔強。她說道:“黃老漢,金穗牛車裡。”
黃老爹猛地擡起頭,眸中參雜着希冀和絕望:“我們家穗孃兒醒了嗎?”
曹大夫半蹲下來,看着他的眼睛,羞愧慢慢浮上臉頰。
黃老爹眼中的那點兒希冀的光就在這沉默中一點一點地消失殆盡。
曹大夫親自送來金穗,要麼是金穗的病有了點起色可以坐牛車,要麼是病入膏肓情況危急,她沒法子了只得將女孩送過來以節省時間。
恰在這時,金穗因着休息一夜,迷迷瞪瞪地轉醒,她能感覺到自己醒了,卻因腦子糊塗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慢慢轉移視線,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身在何處,獵獵的北風掀起破舊的車簾一角,恍恍惚惚裡,她隱約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竟跪在雪地上,任憑冰花結在他半花白的鬍子上。
金穗心中發酸,有瞬間她想脫離這個孱弱的軀殼算了,省得身邊的親人操心,整日吃不好睡不好,卻又不甘認命,更不甘如此輕易辜負他們的寢食難安。
她眼角漸漸溼潤,只當自己在夢裡,如那日夢見席氏被秦濤敲詐的場景,這個場景便也是真的。她動彈不得,感受着絲縷的寒氣浸入肺腑,待她用自己的身體暖熱那寒氣,熱氣便又從嘴裡鼻子裡溢出。
即如她的命運,享受了二十幾年的親情、友情,一朝之間換了天地,好容易接受了這副陌生的軀殼,感受到暖意,那暖意剛流進心底,又隨着循環吐息出生命。她惱恨,埋怨老天不公,就算是耍人,也不是這樣在一個人有了希望的時候生生磋磨。
她沒埋怨多久,只見外面匆匆忙忙來了五六個人,中間那中年男子揹着藥簍,眉間夾雜着一絲厭煩,黃老爹立刻膝行兩步,喜道:“顧大夫!”
曹大夫剛從屋裡出來,她說了金穗的病情,醫藥堂有兩名坐堂大夫被她說動,表示願意向顧曦鈞求情,連掌櫃都擊掌支持。可是顧曦鈞這人性情不可以常人揣度,更是視人情爲糞土,仗着一手好醫術和身後靠山不怕得罪人,他們誰也沒有把握。
顧曦鈞眉毛蹙得更緊:“又是你!黃老漢,今兒可湊夠了銀子?”
黃老爹爲了孫女是豁出來了,也不怕招人眼,趕忙遞上剛換來的銀票,每張都是加蓋官方和銀莊雙重印章的一百兩的票額,整好十張。黃老爹伸手掏銀票時才發覺手指有些僵硬。他雙手激動地微顫,嗓音也有些發顫:“顧大夫,一千兩,一文錢都不少!”
包括曹大夫在內都露出吃驚的目光,黃老爹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衣服、粗糙的手、黝黑的臉怎麼看怎麼與他手中大把的銀票不相襯。
顧曦鈞眼中的驚訝一掠而過,嘴角浮起一抹詭異的笑紋,淡淡道:“黃老漢,你果真有兩分本事。”
黃老爹羞慚,定定地凝視顧曦鈞的眼睛,又定定地問:“顧大夫。當初我們約定,我要是能拿出一千兩診費,你便肯救我孫女兒。此話還當真嗎?”
顧曦鈞沒接銀票,任由黃老爹跪在他面前保持雙手呈奉銀票的姿勢,他哈哈笑了兩聲:“我顧某人名聲在外,性子放浪不羈,說我心狠有之。說我見死不救有之,說我孤僻有之,罵我詛咒我的人更多。可我顧某人說出的話定是一諾千金,既然你付得出這個診費,我便瞧瞧你孫女吧。”
他語音淡淡,面上雖笑。可無論語氣還是眼裡都無半分笑意,反而透着一股子寒涼的味道。
幾位準備了大段說辭的大夫驚詫不已,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素來難纏的顧曦鈞顧大夫顧狂人顧冷血就這麼,答應啦?
黃老爹沒有時間發愣,給顧曦鈞磕了三個頭,擡起臉時竟是滿面淚痕,眼中充滿了感激。
金穗這個角度很微妙。因着牛車裡比外面暗,外面是看不見裡面的情景。而她卻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黃老爹擡起臉的剎那,她心中痛極,原來翠眉所說的折辱竟是這樣?黃老爹多驕傲一個人,兒子、兒媳被人戳脊梁骨,他的腰都挺得直直的,爲了她這個孫女兒竟低聲下氣至此。
腥甜的味道從肺腑蔓延到嗓子口,她狠狠地嚥了下去,終抵不住身體裡翻騰着、叫囂着的黑暗,直看到黃老爹從地上站起來的那刻,她沉入了黑夜的懷抱。
金穗再度醒來是在城裡濟民堂專門提供給重病傷患的房間,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病房。她四下打量,因着這裡不流行滿屋子白色,房間佈置得和普通人家的房間差不多,只是簡陋了些。聞着味道還好,牀鋪也很乾淨,她起初並不知病房,置身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她還以爲自己的靈魂太強大,棄了那個病歪歪的殼,正在感傷之時,聽到外面傳來的人聲:“顧大夫,你回來了!我孫女兒咋樣,到底啥時候能醒?”
顧曦鈞的聲音仍是淡漠:“這幾日了。”透着一點不耐煩。
金穗便鬆了一口,那是黃老爹的聲音。她張了張口,細細地叫了一聲:“爺爺。”
像病弱的小貓。
她愣了一下,聽到外面黃老爹焦急地說:“這都好幾日了……”
顧曦鈞索性打斷他:“你若不信我的醫術,另謀高就便是。”
黃老爹一噎。
又傳來曹大夫的聲音:“黃老漢,你且等等,顧大夫說是這幾天兒,那定是這幾天兒了。顧大夫不僅天天兒把脈,更是頓頓煎藥,親自瞧着黃姑娘喝下去,定是不會差的。”
金穗驚訝,那傲慢的顧大夫親自給她煎藥?若不是親耳聽見,她真不敢相信。
不忍黃老爹多憂心一分一秒,她用盡力氣擡起細瘦的胳膊,手腕一轉,打翻了牀頭的一個小銅盤子,盤子裡有三五顆蜜棗,和盤子一起骨碌骨碌滾到地上,銅器與堅硬的地面相撞,發出沉悶的“咣啷”一聲響,又打了幾個滾才慢慢平復。
屋外的人嚇了一跳,顧大夫手一頓,自顧自地搖着手中的小扇子,曹大夫瞪大眼望向屋裡,而黃老爹第一時間衝進來,焦慮、疲憊中夾雜一絲驚喜:“穗孃兒!”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