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份不對等的感情裡,姚長雍的心意是沉甸甸的,而她的心意,很不好意思,勉強只能用“輕飄飄”來形容了。她對姚長雍,更多的是欣賞,以及下意識的敬而遠之,雖然她表面上是在親近討好他。
如今想來,敬而遠之是因爲姚長雍身上的光環耀眼得幾乎能灼傷人,擔心會被吸引,她纔會自我保護地忽略姚長雍一些有意無意的示好和討好吧?金穗認真剖析自己的內心,再聯繫出行時自己的行事,她發現自己對姚長雍莫名有一份信任和依賴,而且信任是從姚長雍當初一刀砍掉歹人的腦袋便開始了,而依賴則是從陽陵縣的落跑開始的。
這份信任和依賴深深埋在心底,如果不是姚長雍挑破他的心思,恐怕她永遠不會像今天這樣認真地剖析自己的內心。
是以,那份“輕飄飄”經過金穗對自己的分析,一下子變得沉重。
——由此可見,很多感情是經不起剖析的,越剖析越複雜。一不小心,剖析就讓“漫不經心”變爲關注和上心了。
想通後的金穗決定採取黃老爹的策略,靜觀其變,橫豎她對姚長雍是有好感,但她想從這份好感裡抽身是輕而易舉的,遠未達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金穗躺在歐式軟牀上,雙手枕在腦後,幽幽的風透過窗紗吹進來,清風掠過牀帳上掛着的梔子花串,撩起一陣陣的幽香。
她愜意地眨了眨眼,羽睫顫抖如欲飛的蝶兒,默默地想,姚長雍在她七歲時便把懂世家規矩的月嬋放在她身邊,在她十歲時把賀世年放在她身邊教她商賈之術,在她十三歲時,他親自帶她出行遊歷領略各地風俗人情,以及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態。
她嘴角抽了抽。陡地升起一絲詭異。
可能是因着金穗心情順了,周圍的事情跟着順起來,端午節的第二天,金穗收到伯京城裡的來信,金穗掛心了小半年,趕緊拆開,落款是文太太和文華。可信中提到的事情讓她又驚又喜,她顧不上儀態規矩。提起裙角跑去前院書房。
山嵐稟告說,老太爺去了焰焰坊。。
金穗喘着氣笑道:“山嵐哥哥,有大喜事,快去請爺爺回來!”
她真想自己去找,但是如今不比往前,十三歲的姑娘一般都在家裡做閨秀,不是等着挑人或被挑,便是在繡嫁妝,出門到底不方便,尤其是去商業街。
山嵐微愣。壓下眼底的疑惑,應了一聲,便騎馬去找黃老爹了。這些年金穗對他的稱呼一直沒改,仍是叫他“山嵐哥哥”,隨着金穗年紀越長。他越發不好意思。
黃老爹的確是在焰焰坊,正在和人談一筆大生意,買家是藏寶賭坊。
藏寶賭坊的王老闆拱手盛情邀請黃老爹喝花酒,黃老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王老闆手上的墨玉戒指。他清晰地記得,當年在兗州的珠黎縣府時,他抱着孫女從平安當門口經過,孫女悄聲告訴他,珠黎縣府的藏寶賭坊老闆手上也有個墨玉戒指,墨玉正中有一圈綠色的條紋。黃老爹瞳孔不可察覺地一縮,那隻墨玉戒指與王老闆手上的戒指一模一樣。
黃老爹婉言謝絕邀請,若無其事地送走王老闆,坐在太師扶手椅上發愣。小二進來換掉涼茶,奇怪地看了眼黃老爹。黃老爹始纔回神,端起萬事如意青花瓷茶杯漫不經心地抿了抿,出聲對聽候吩咐的小二道:“去喚林管事來。”
這位林管事便是曾因藏寶賭坊假金條事件被姚長雍送走的那位管事,後來在外地立功,又被姚長雍給調回來。林管事自從被調回後,行事較之以往更加謹慎小心。
林管事知道黃老爹方纔在跟藏寶賭坊的王老五談生意,王老五龍行虎步地離開焰焰坊,黃老爹便派人叫他,他心裡一縮,遇到“藏寶賭坊”四個字,他條件反射地認爲是沒好事,硬着頭皮來見黃老爹,同時不斷揣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林管事,把這兩年來的賬冊拿來我瞧瞧。”黃老爹吩咐道。
林管事看了眼神色莫名的黃老爹,立刻取來賬冊。黃老爹是四大東家之一,他說要看賬冊,林管事半點猶豫都不會有。
黃老爹不好直接出言詢問,讓林管事先下去,他自己捧着賬冊慢慢翻,越看,眉頭擰得越緊,因爲藏寶賭坊曾經出過假金條的事情,他這個從不賭博的人暗暗把藏寶賭坊的管事們從上到下認了個遍,賬冊上出現的名字大多是那些管事的名字,多虧了焰焰坊沿襲金玉滿堂的規矩,大宗買賣交易會把交易方的名字填在賬冊上,來往有度可循。
黃老爹震驚的是,單獨看那些交易其實在更爲大宗的交易裡絲毫不搶眼,可若是把藏寶賭坊所有的交易放在一起的話,這一兩年裡藏寶賭坊的購買完全可以壓過其他任何一位行商。
藏寶賭坊把這些火柴弄哪裡去了?沒聽說大夏境內除焰焰坊以外有人私售火柴的,大夏內還沒人敢同時跟慕容王府、楚王府、姚府三家叫板。黃老爹不由地煩躁,手指輕輕敲打桌面,又點點太陽穴,尋思半晌仍不得要領,不在大夏境內出售,那麼只能出售至外邦,境內關卡都有姚家的人,只有海路走得通。
黃老爹眯起了眼,難道是慕容王府,或者沈王府?他驀地雙手握成拳頭,深深吸了口涼氣。
正在此時,簾子外傳來薛會算的聲音:“老太爺,山嵐有話回稟。”
山嵐留在黃府的書房,能讓找到焰焰坊來,定是府內有要事。
黃老爹瞬間回魂,揚聲道:“山嵐,進來回話。”
山嵐行禮道:“老太爺,姑娘有大喜事要親口告訴老太爺,在書房等老太爺呢。”
黃老爹掩去眼底的深思,笑容浮現臉上:“都迫不及待地讓你來叫我,可見是真有大喜事。走吧。”
說着,黃老爹起身,交待林管事好好招待客人,坐馬車回黃府,行至黃府大門口時已經收拾好心情。
金穗果然在外院書房等着,待黃老爹一進門,眼底滿滿的是驚喜,好在已經沒有方纔那麼激動了,喚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山嵐也進來,歡喜道:“爺爺,山嵐哥哥,大喜啊,文伯孃來信說,雙魁哥哥考中兩榜進士!”
黃老爹鬱悶的心情一掃而光,忍不住喜色蔓延:“真的?嘿嘿,這小子,這久沒來信,還以爲不好意思了呢,原來考中了!”
金穗興奮得雙眼浮上水光,嘴角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爺爺,翠眉姐姐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山嵐這才明白金穗叫他進來的用意,聽聞這個消息,也十分開心,真心替翠眉高興。
黃老爹看着淚光盈盈的金穗,好笑道:“高興就高興,值得你喜成這副模樣。”
“我這是喜極而泣,翠眉姐姐多不容易啊。”金穗嗔了黃老爹一眼,忍回眼淚。
翠眉在婆家受妯娌擠兌,這些年來只生了個女兒,也招了武安娘子些許不滿。爲了督促丈夫成材,她不惜把女兒留給婆婆教養,自己專心伺候武雙魁,爲的就是讓武雙魁心無旁騖。武雙魁要走的是農官的路子,少不得到窮鄉僻壤的地方身體力行,翠眉夫唱婦隨,硬生生從個嬌娘熬成農婦。箇中心酸不足爲外人道也。
好在翠眉的付出獲得回報。
等金穗略微平復激動和喜悅,黃老爹出聲問道:“咱們那小破地兒終於出個當官的。放榜這久,雙魁分了個啥官啊?”
金穗翹起脣角:“文伯孃說了,雙魁哥哥目前在大司農手下供職,和文伯孃和文華姐姐一起侍弄外邦來的農作物,待歷練幾個月,就會去地方上任縣令。爺爺是七品縣令耶!文伯孃說,祝掌櫃幫了很大的忙呢。爺爺,等下回祝掌櫃回來,咱們可得好好謝謝他!”
“嗯,這是應該的。”黃老爹點了點頭。
金穗轉眼看見山嵐嘴角含笑地站在一邊,便激動地對山嵐道:“山嵐哥哥,珍眉還不曉得這個消息,勞煩你跑趟腿,早點跟她說一聲,哎,昨天晚上我就不該放她回農莊,她昨天還跟我念叨翠眉姐姐不來信。”
山嵐忙道:“是,姑娘。”言罷,興沖沖地跑出書房,他幼時一直把翠眉當做長姐來看待,俗話說,長姐如母,這份感情和珍眉是一樣的。
金穗笑盈盈地目送他忙不迭地跑出去,回頭時微斂了笑意,悄聲對黃老爹道:“爺爺,文伯孃這封信是通過祝掌櫃送來的,她在信裡說,四月裡,雙魁哥哥和翠眉姐姐前後給我們寫過三回信,卻一直沒得到我們的回信,翠眉姐姐擔心我們,文伯孃這才找上祝掌櫃送了來。爺爺看……?”
金穗微微擡眼,望着黃老爹,眼中隱隱有擔憂。
她方纔在書房裡冷靜許久,前前後後看了好幾遍信,一封信丟了可以認爲是僥倖,可三封不同時間段的信居然全丟了,這是非正常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