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話提到了姚大太太,姚長雍便沒接話,甚至暗自慶幸姚太后的這手神來之筆,倒給他行了方便,真真是雪中送炭,解了他的難堪——回府後,他便聽錦屏唯唯諾諾地提過姚大太太承諾的提親之事,姚大太太不講信用,讓他無法面對金穗。
這也是他這段日子沒有主動去找金穗的原因。
他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但也是個孝子,不然的話,他不會在姚老太太和姚大太太之間爲難這麼多年,早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當即,琳琅請來姚大太太,姚大太太聽了姚長雍的話,如遭了晴天霹靂一般,捂着心口叫疼。驚得姚長雍着急忙慌地讓人請府中的大夫來,只說是一時大痛,切忌大悲大喜,以防養成心絞痛。
姚老太太坐在姚大太太牀頭,唉聲嘆氣:“老大媳婦,這點子事都經不住,我也不曉得說什麼好了,你好好養着吧,有我安排,長雍不會遭了那賤人的毒手!”
姚大太太躺在牀上,臉面蒼白如紙,兩行清淚緩緩滑落:“老太太,媳婦這是沒法子了。那姓傅的手都伸到梁州來了,媳婦是真怕了……”
跟姚老太太說的都不是一回事。
姚老太太一愣,原來不是爲求娶金穗的事情犯了心絞痛啊!她恍然而悟,老大媳婦只是缺個臺階罷了,這媳婦真是倔強又要面子,她暗自嘆口氣,和她彆扭這麼多年,如今都人到中年了,這性子是別想扭過來了。
姚大太太見姚老太太不說話,自顧自哽咽道:“前些年有攝政王壓着,眼瞧着今上的位置越坐越穩。媳婦是又喜又憂,正如老太太所言,天下總歸會回到正統。今上還沒穩固呢。姓傅的便囂張成這樣,以後哪裡還有我們長雍說話的餘地……”
“你又杞人憂天了不是?”姚老太太無言以對。姚大太太莫名其妙鑽進死衚衕,遇到事,憋在心裡,不到最後關頭絕不露苗頭,她哪有那閒暇心思天天去猜媳婦心裡想什麼,“今上想要穩固,咱們家得出力。沒瞧見姓傅的不敢在金玉滿堂指手畫腳了麼?”
姚大太太的啜泣聲一頓:“媳婦也明白這個道理,可那管什麼用?只要他活着一天,便是太后的親生父親一天,是皇帝的親外祖父一天。咱們長雍在北陽縣吃了那麼大苦頭。都被軟禁了,多大的屈辱啊,今上居然問都不問一聲……明顯是偏着姓傅的!”
姚老太太要不是看在姚大太太是病人的份上,都想敲她腦袋了:“那是今上的親外祖父,不偏着親外祖父。難道偏着我們外三路不想認太后的親戚?人的心裡有個親疏遠近是常理,我不是幫着那位說話,不過是讓你看清現實罷了。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姓傅的被我們斷了眼睛耳朵和左膀右臂,除了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他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
姚大太太不說話了,眼裡有不認同的神色。
姚老太太懶得再勸說,直接道:“明天我派人請媒婆上門,讓金玉滿堂的掌櫃們準備準備,弄出份像樣的聘禮來,後天便去黃家提親。你好好將養身子,等着媳婦進門吃媳婦茶便是了。”
姚大太太震得七葷八素,她這些日子想通了,對金穗沒那麼反感,所有的負面情緒來自於傅池春對姚長雍的步步相逼,所以,這門親事她不反對,可如今婆婆卻告訴她,讓她對兒子的親事袖手旁觀,這讓她難以接受。
還沒等姚大太太張嘴,姚老太太腳底帶風地扶着琳琅的手走了,那身姿,明顯是高興的,連腳步都輕快了。
於是,姚大太太對金穗好容易累積起來的一點好感,在這如風的腳步裡給顛沒了。這個媳婦,還沒進門便搶了婆婆和兒子的關注,嗆得她屢屢說不出話來。
半晌後,她淡淡地垂下眼簾,眼底閃爍着陰沉的光。
金穗此時還不知道姚家受刺激,準備上門提親了,更不知道姚大太太曲折迴盪的心事,即便知曉了,她也只會說一句“姚大太太更年期到了”。
對於連年餘的到來,她其實沒多少感覺,姚府幾乎每天都有大事發生,只是有些不在錦官城罷了,畢竟姚府的金玉滿堂遍佈大夏,其他的,諸如當鋪、古玩店等與金銀珠寶相關的產業遍地開花。
她當天在蜀味樓聽到了另外一樁事,是關於史家的。巴郡府戶曹掾史史居衡任期將滿,正要考覈政績的時候出了岔子:一則,巴郡府下轄的幾個縣有人爆出這些年自然死亡的老人沒有登記,不明就裡的老百姓卻多交了人頭稅,二則,有幾個縣裡百姓的農具記錄沒有更新,三則……
列數了將近十條史居衡的政績敗筆,史大人這些日子焦頭爛額,四處補漏,越發傳出史居衡貪污受賄的流言。
不管是否空穴來風,史居衡在最後關頭掉鏈子,掉的真不是時候,百姓們傳得沸沸揚揚,史居衡的頂頭上司不得不讓他停職審查。
金穗淡哂,姚府這麼快動到了史居衡頭上,也是,姚長雍根本不怕史居衡知道是他乾的,先讓史居衡嚐到飛上雲端的滋味,再讓他們嚐到狠狠跌到泥裡的滋味,這種落差不逼瘋了史居衡纔怪。
或許,還得捎帶上宮裡的史淑妃。
史家明面上與姚家關係親近,史居衡能爬到巴郡府戶曹掾史的位置上,離不開姚府的鼎力相助。而史淑妃能在甫入宮時便得封淑妃的高位,與姚瑩瑩有很大關係,可以說,她的份位是姚家一手捧起來的,現在,姚家不願意繼續捧着史家了,那麼,史家便只有掉下來的份。
金穗扯了扯脣角,史家是自作孽,不可活,不值得同情。
捱到傍晚,金穗回府,片刻後黃老爹訪友回來,果然,不到半個時辰,黃來喜又上門了。
聽到曉煙以對方是狗皮膏藥的口吻來稟告時,金穗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黃來喜真是陰魂不散。
礙着黃老爹的面子,府上的丫鬟小廝們很給黃來喜面子,把他當做座上賓,口口聲聲喚“來喜老爺”,喚得黃來喜眉開眼笑。
曉煙學着黃來喜趾高氣揚地背手走了兩步,笑嘻嘻地跳回來,說道:“姑娘,來喜老爺今天帶了個少年呢。”
金穗挑眉,難道這就是黃來喜所謂的“驚喜”?
“我記得來喜老爺說過,他有個孫子來着?”金穗問道。
“姑娘這回算錯了,不是他孫子,”曉煙連連搖手,道,“瞧着穿着倒像個小少爺,哪裡會是來喜老爺那破落戶能養出來的。聽說也是老太爺的老鄉。”
金穗咂摸出點味道來,也是老太爺的老鄉?她昨晚上聽壁角,當年的小海村只有黃來喜一家以及黃老爹一家逃出來了,其他人全部死在了海難裡,這個少年不是黃來喜的孫子,又是黃老爹的老鄉……金穗眯眸,難道是雙廟村的人?
這個想法讓金穗震撼了,不可思議地擰了擰帕子。
她在竈房呆不住,招手讓月嬋指揮上菜,自己偷偷溜到屏風後繼續聽壁角。
月嬋戳曉煙的腦袋:“好端端的,說些烏七八糟的話給姑娘聽!瞧瞧,連飯都顧不上吃了。”轉身時,暗暗嘀咕道:“偷瞧外男,這話傳出去可不好聽。”
思及此,她厲聲吩咐近處的幾人不許在外面嚼舌根,在院子裡嚼舌根的讓她聽見直接打板子,聽到外面有流言的,她讓全部人打板子。
幾個丫鬟們眼觀鼻,鼻觀心,因月嬋積威,紛紛應諾,答着知道了。
黃老爹見了黃來喜帶的人,這才知曉黃來喜沒騙他,還真是驚喜。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祖籍雙廟村的秦淮。
秦淮是秦河的兒子,秦河是雙廟村秦五奶奶的四孫子,即方四孃的小兒子。秦河榮歸故里的時候,金穗聽說了秦河父子倆的名字,心裡還暗暗嘲笑了一通,倆父子的名字加起來是“秦淮河”,有股別樣的旖旎。
如今記起這茬來,金穗無限感慨,秦淮當年的辣椒種子可是給她幫了很大的忙,要是沒有那些花種,她也不可能開起蜀味樓,因此細細打量了秦淮幾眼。
秦淮頭上包着布巾,不是時下的簪子束髮,約摸是常在海上行走的緣故,皮膚是一種健康的古銅色,比姚長雍的膚色要深一些,雙目炯炯有神,聲音嘹亮,鄭重其事地給黃老爹行禮,行動間帶着特有的乾脆利落,爽朗大氣中帶着少年人青澀的圓滑。
金穗記起來了,秦淮的父親秦河是海軍,秦淮的外祖父有幾條漁船,怪不得秦淮人顯得老練而又利落,是家庭環境使然。她暗自點了點頭,還好,這棵小樹苗沒長歪了,畢竟是曾經有恩於自己的人,金穗可不希望秦淮長成個歪脖樹。
隨即,金穗悄悄攏起眉梢,秦淮怎麼跟黃來喜攪和到一塊去了?這不是個好兆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