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迴悲歌四

北迴悲歌(四)

金軍中軍帥臺上,完顏宗懿的臉色已是一片陰沉。

孔敬宗似乎仍在震驚之中,喃喃道:“步兵衝騎兵?這是勇氣,還是愚蠢?”

完顏宗懿沉着臉,“這些步兵,不過是用來消耗我軍精銳,即使全數送死,也不會放在曲端心上。但對我軍而言,兩萬正兵少了五千精騎,就如同卸了條胳膊……”

女真幕僚黑穆爾道:“都護,是否令前軍支援右翼?”

完顏宗懿搖了搖頭,道:“今日之戰,雖是從右翼撕破,卻須全面進攻,牽制宋人的中軍的左翼,才能讓小部精銳突圍,到永清請援兵。否則,我軍即使突圍,也無法帶走這六千車糧食。”

左右幕僚都沉默了,金銀絲帛等倒還罷了,但若棄下這十萬石糧食,至少完顏宗懿很難保住他的頭顱,何況還損兵折將?

孔敬宗道:“都護,曲端連五千步卒都不放在心上,用那些宋人俘虜去衝陣,恐怕頂不上用——曲端此人,冷酷如鐵,未必會手軟。”

完顏宗懿冷笑一聲,“曲端當然不會手軟!但宋人文官講‘仁、禮’那套,幾萬將兵衆目睽睽之下,曲端膽敢下令射殺宋俘,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就算曲端橫下心,那些宋軍士卒卻不是人人都冷硬如鐵,只要心中生了縫隙,戰意動搖,就是我軍的機會。”

這時,鐵林步卒已與女真鐵騎短兵相接。

騎兵對步兵的優勢在於高速奔馳的衝擊力。而戰馬從起步到飛馳,需要一個加速的過程,大約是五六百步的距離,才能達到高速衝擊的巔峰狀態,那時疾馳起來的戰馬,才能將騎兵的衝擊力發揮到極致。

但是,因爲烏古鄰的千騎人馬最先是逼近,試探到一百步內察覺不對勁才下決心衝鋒,而鐵林軍又發起反衝鋒,這樣一來,當騎步雙方接刃之時,烏古鄰這千騎戰馬還未能完全跑將起來。

而鐵林步軍的反向衝鋒,看似自殺之舉,實則是加大步兵槍刺的衝擊力、減小騎兵衝擊力的上上之策。

王德雙眼血紅衝在最前陣,在迎面衝來的女真騎兵的狼牙棒還未能夠着他身體前,大吼扎出去的長槍已先刺入沒有披甲的馬頭,再斜挑向右上劃出……鐵林軍的大槍全長五尺,槍尖長四寸,邊鋒長一尺,兩邊開刃,這斜挑向上立時削掉了半邊馬頭。那馬轟然倒地,將那名女真騎兵掀下馬來,重重摔在地上,隨即便被王德的槍尖挑飛出去。

其他鐵林步卒的武力不能和王德相比,他們以兩人或三人爲一作戰小隊,一人吸引金兵的注意力,另外一人或者兩人趁機殺傷金人的戰馬。但並非每隊都能成功,即使成功,吸引金兵注意力的那名步卒除非武力過人,否則往往難以全身而退。每擊倒一名女真騎兵,都有一到兩名鐵林步卒戰死或重傷。

一名鐵林步卒雙手挺槍衝向左前,扎向烏古鄰,吸引他的注意力;另兩名步卒從右側刺向馬身。烏古鄰早有準備,仰身避槍的同時撥馬頭閃開,仰身時長槍閃電般刺向左側宋卒的面門。

那名宋卒來不及閃身,急切中騰出左手去擋。“噗”的一聲,槍尖穿透手掌。緊接着槍尖上削,槍刃切開皮骨飛出……那步卒“嗷”的一聲慘嘶,整個左手血肉模糊,痛徹連心。跟着被提繮而起的戰馬揚蹄踹中胸口,倒地不起。右側一名步卒也被烏古鄰帶有千鈞之力的槍桿橫掃擊中腰桿,腰骨咔聲碎裂。另一名步卒見機快,當即滾地翻身,卻沒有避過跟着紮下來的一槍,濺起一蓬血花。

血腥而瘋狂的步騎肉搏戰,將這支出身複雜的步軍野性全部激發出來,他們高聲嘶吼着“大宋威武”,彷彿是罩上了金身羅漢不懼刀槍的咒語,吼叫着衝向馳過來的女真騎兵,幾乎每一次挺槍搏殺,都是以命易命,四濺的鮮血,橫飛的肢體,反而讓他們變得更瘋狂。

地面,塵土和着鮮血殘肢肉碎,被人馬踐踏,成了血糊糊的泥漿。

城牆上的曲端目光冷銳,盯着鐵林步陣的方向。

用步兵衝陣騎兵,恰如河水衝擊海潮,衝擊力不可同日而語。但這些鐵林步卒不愧“鐵林軍”的稱號,竟如鐵林般頂住了金軍騎兵——而且是女真鐵騎的第一波衝鋒,沒有退散,沒有崩潰!

雖然在大戰前的步騎演練中,他已看到鐵林軍衝鋒武騎軍的兇悍,但武騎軍畢竟不是號稱“騎戰第一”的女真鐵騎,對陣衝擊定然還有差距。但他相信聞名西軍的“夜叉”王德的能力,憑着如同夜叉的兇暴必能帶出一幫夜叉兵來。

大宋的精銳步兵當然不止鐵林軍一支,但唯有這支軍隊的出身最複雜,集中了山賊強盜、水霸海寇、鹽梟私販、惡乞、兇痞、坊間好勇鬥狠的相撲手、賭坊打手……都是些桀驁的狠角色,再經得四五年野狼般的訓練,便養出了見血愈悍的狼性。

禁軍中有很多武階比王德高的武將都有些佩服這位王夜叉,竟然能把這些毫無忠君忠國之念的賊賤之輩訓練成呼喊着“大宋威武”勇猛搏殺的真正軍人。

曲端忽然想起一句話,據說是南廷衛國師在樞府集訓將官時說的一句話:“即使最卑賤的人,也有他的榮耀心。真正的統兵之將,是能激發麾下每名士兵的榮耀心的將領。”

無論王德是如何做到的,這樣的鐵林軍,便是曲端今日這盤戰棋中最好的棋子。

金軍已是“不戰則死”之局,相當於“背水一戰”,士氣昂銳。面對這種“擊破宋軍就能回家”的決戰銳氣,宋軍要麼以更大的韌性慢慢磨掉金軍的銳氣,要麼就是展現出比金軍更強悍的銳氣,將之壓倒、擊垮!

他擺開步軍在前、騎兵在後的陣勢就是要讓完顏宗懿以爲他採取第一種方式,但曲端卻出乎意料地用了第二種。

原因很簡單,他要防着永清的一萬金軍——那邊的狀況還不清楚,在形勢沒有落定之前,儘快殲滅完顏宗懿的兩萬大軍纔是穩妥的上策。

要達到“儘快殲滅”的目的,不僅要從氣勢上壓倒金軍,還要一舉挫下金軍的銳氣。一旦銳氣受挫,士氣就會跌落,當眼見“回家”無望時,陷入絕境的金軍,就會陷入恐懼、慌亂,那些部屬軍就會動搖、崩潰,宋軍再加力一擊,便可大獲全勝。

那麼,有什麼能比一支步軍向女真騎兵衝鋒更能徹底地打擊女真鐵騎的驕傲?有什麼能比一支步軍向女真騎兵衝鋒更能徹底展現宋軍的悍戰決死銳氣?!

曲端當然肯定完顏宗懿一定會用金軍精銳——女真騎兵衝鋒,因爲完顏宗懿是位聰明的統將,他一定能看出宋軍的右翼實力最弱,並且東面平野比西面更開闊,更適合金軍騎兵衝鋒。

就像曲端打着消耗金軍精銳戰力的主意一樣,完顏宗懿也起心用金軍精銳消耗掉宋軍右翼的實力,包括五千鐵林軍和四千武騎軍,然後就有機會集中力量,對宋軍薄弱的右翼發起雷霆一擊,雙方的優勢兵力就會逆轉。因此,向右翼發起衝鋒的這五千騎兵,一定是金軍精銳,即使不是精銳中的精銳——鐵浮屠,也必然是部屬騎軍難敵的女真騎兵。

當然,曲端並沒有冀望五千鐵林軍能徹底頂住女真騎兵的衝鋒,只是這五千步卒能頂住金騎的幾波衝鋒——那就足夠了。

這不是懷疑鐵林軍的戰鬥力,如果是在山地丘陵作戰,他敢斷言說鐵林軍不懼任何騎兵;但這裡是河北平原。

面對五千女真騎兵,僅僅靠着五千步卒衝殺搏戰,就好比五千匹狼衝殺五千只虎,恐怕最終結果是全狼覆沒。

當然,即使鐵林軍全軍覆沒也不要緊。

如果犧牲鐵林軍五千步卒,能換來保全或少犧牲大宋的精銳騎軍,對曲端來說,根本不需要猶疑。不僅僅是鐵林軍,在曲端心中,大宋所有步軍都一樣,只要對保存精銳騎軍有利,步軍犧牲多少都是合算的。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利益取捨:步軍可以很快重建,但騎軍不能——只要有兵員、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軍;但騎軍並非如此,即使有足夠的戰馬,要建成一支有戰鬥力的騎軍,難度是步軍的數倍。

更何況女真騎兵死一個就少一個,用三個鐵林步卒換一個女真騎兵,也是值得的!與胡虜拼兵員,中原朝廷向來不懼。

但是,曲端也不能真讓鐵林軍拼沒了;否則,即使此戰大獲全勝,如果己方全滅一支軍,他的輝煌戰績也會被減損幾分——出於即將發生的雄州大戰、保州大戰的考慮,他絕不能讓霸州大戰的戰績因爲覆滅一支步軍而被張所和岳飛的戰績比下去!

爲了確保鐵林軍的損失不過於慘重,當這五千步軍發起衝鋒時,後面的四千武騎軍也馳馬衝向金軍右翼。

在這正面寬度長達二里的右翼戰線上,鐵林軍五千步卒的橫向戰線只拉開了二百步,將東面的側翼空了出來,留給了後方的武騎軍。僅二百步的橫距使鐵林軍的縱深拉大,等於增大了抵抗騎兵穿透的厚度。

二百步的橫距也讓烏古鄰率領的一千騎兵能夠完全覆蓋鐵林軍的橫向戰線。

後方的四千女真騎兵從一二里外的金軍右陣起步,戰馬完全跑將起來,卻受阻於烏古鄰的騎兵,沒法對鐵林軍進行正面的高速衝擊。

蒲察鶻拔魯只得下令騎兵從東側衝擊。

此時,武騎軍卻已排開弦月陣形衝上來。

面臨這種景況,蒲察鶻拔魯不得不放棄“先消滅這些步軍”的想法,分出三千騎迎戰四千武騎軍。

如此一來,五千鐵林軍的迎戰騎兵,事實上只有兩千騎。

而烏古鄰率領的一千騎兵的第一次衝鋒雖然給鐵林軍造成了很大的傷亡,但完全沒能擊垮他們,反而更讓這些長嚎的傢伙更加瘋狂。

儘管如此,卻仍然很難說哪一方更有優勢。

不能結陣而戰的步兵,即使有三倍兵力,仍然未必能夠戰勝騎兵。何況這是騎兵中精銳,每人都有着豐富的搏殺技巧和經驗,並且有着絲毫不遜於鐵林軍的敢死勇氣,更何況,金軍也到了非破釜沉舟不能殺出一出生路的絕境,在絕望之下,同樣爆發出了他們最悍不畏死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