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北辰是風家的人,呵,這些話由這個女人口中說出來,卻是怎麼聽都覺得諷刺。
當年若不是她的容不下,若不是她處心積慮的暗算毒殺,他又怎會落到今天這樣一種尷尬的處境——
名不正言不順,就連有心摒棄這個姓氏都不能超脫在他們的掌控之外。
可偏偏,事到如今她卻又要這麼理直氣壯的編派一個風家人的身份給他,來指控他的忤逆大罪。
“母后——”風北渡無奈的呼出一口氣,剛要說什麼卻被太后果斷的伸手製止。
“皇上你不要再說了!”太后的眼中帶着一種強大的執念,所有的怒氣都堆積在臉上,輕蔑的冷笑一聲,“堂堂一國皇子的婚事,豈同兒戲?是由得他想怎樣便能怎樣的麼?”
“呵——”風北渡扶她坐下,淡然的安撫道,“北辰並不曾對朕提過什麼,不過是兒臣見着他們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太后手裡捏着茶盞,手臂微顫,終於還是忍不住將剛拿到手裡的茶碗直接扔回桌上。
茶碗打翻,茶水沿着桌角滴到腳下嶄新的地毯上,我看着地面上升起的騰騰熱氣有片刻失神,她已經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怒不可遏的指着我對風北渡道,“他要和這麼一個身份來歷的不明女人私定終身,傳出去豈不成了天下的笑柄,要將我夜瀾皇室的顏面置於何地?”
可以容我在風北渡身邊都不會損了他一國之君的威嚴,到了韋北辰這裡就成了天理難容,說到底,時至今日她也還是容不下韋北辰這根肉中刺。
既然風北渡是有心要演一齣戲給我看,我也不壞他的興致,只在一旁看着。
“母后!”風北渡不慍不火,再次上前勸道,“北辰的年紀也不小了——”
“他想要成家立室,過了年你帶他來見哀家,哀家自會替他做主。”太后厲聲打斷他的話,言語間分毫不讓的狠狠剜了我一眼,“這件事休要再提,哀家累了,皇上你明日還要遠行,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太后說罷,憤然甩袖進了後面的臥房。
風北渡下意識的追出去半步,擡了擡手,卻沒有再說什麼,原地站了片刻竟是紆尊降貴親自俯身過來扶我,“起來吧。”
“是!”我不好推脫,淡漠的應了一聲,就着他手上力道站起來。
太后進了臥房裡面就再無半點動靜,風北渡淺淺的吐出一口氣,出門打發了侯在外頭的隨從,只帶了我一個人徒步往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從太后宮裡出來他就恢復了以往深沉冷漠的模樣,不再輕易開口說話,我跟在他身後也是漫無目的的走。
入了夜宮裡的空氣就顯得分外的安靜冷清,走到半途我低頭緊了緊領口的衣服,再擡起頭的時候風北渡卻是已經止了步子,正負手站在旁邊的水塘邊上看着池中死水出神。
在我的印象裡他一直都是個感情不外露的人,縱使言笑也都要經過一番思量算計,另外達成一個目的才行。
此時看着他這個深沉的背影,我心中不免詫異,猶豫了一下也擡腳跟了過去,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站定,靜默的看着他。
風北渡並不回頭看我,對着池水又沉默片刻忽而重重吐出一口氣。
“母后的年紀大了。”他道,聲音沉重的仿似嘆息。
我不明白他何故突然對我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聽着難免又是一愣,只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腳下的石子路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風北渡沒有等到我的迴音,終於扭頭看我一眼不屑的冷哼一聲,“朕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
他這話來的突兀,我乍一回神,擡頭正好與他看過來的目光不期而遇。
然後下一刻,我幾乎是下意識的又將目光移開,“主上說笑了。”
對於我的逃避風北渡並不打算成全,他突然毫無徵兆的轉身走到我面前,單手捏起我的下巴強迫我擡頭與他對視。
“現在朕這樣以他的兄長自居,你是在暗罵朕的虛僞是麼?”
風北渡的眼中總帶着一種近乎邪佞的冷厲鋒芒,讓我很難消受。
“看着朕的眼睛,回答朕。”我的目光本能的往一側閃躲,他卻突然加大手上力道,讓我避無可避。
“那是你們之間的問題,與我無關。”我死死的咬着牙,本不想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可是下顎骨仿似要被生生的捏碎一般,逼得我不得不去面前。
“可是現在朕要你回答。”因爲我的忤逆,風北渡的眼中已經染上惱怒的神色,不由的提高了音量沉聲吼道,“你覺得是朕委屈了他,對不起他了是不是?”
他這樣問明顯就是心虛,所以纔想從旁人的口中找安慰。
“既然主上是以人兄長的身份自居,那麼您自己覺得呢?”我被他逼得惱了也沒了顧忌,直接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如果當真是問心無愧,你又何必要來問我?”
這三年來,爲了生存,也因爲韋北辰的關係,在他面前我從來都是竭力壓抑自己的情緒,這是第一次毫無忌諱的爆發,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對於我這個名義上的堂哥,我心裡竟會是這樣一種憤恨牴觸的情緒。
我看着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嘲諷,風北渡一時也是被我鎮住,眼中神采變幻莫測的晃動了兩下。
對一乃同胞的韋北辰他都尚無半點親情可言,更何況我還是他記恨至深的仇人之女。
感覺到他手上持續繃緊的力道,我心裡一涼,突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危機感。
風北渡定定的看着我,我整個人幾乎都要在他單手捏壓的力量下離地,喉管處呼吸不暢,臉上更是灼燒的厲害。
只因爲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似乎是在劫難逃了。
然則就在意識逐漸抽離我腦海的那一刻,控制在我下顎上的那隻大手卻是忽的撤開。
我被池面上吹來的冷風嗆了一下,忍不住掩口劇烈的咳嗽起來,緊接着便是男人狂傲的笑聲從頭頂壓下來。
同樣生着一張深沉冰冷的的面孔,風北渡這個人比駱無殤更不適合這樣放肆的笑,我被他震的頭皮發麻,直覺的想要後退,不想心思才動,手腕就被他一把牢牢扣住。
“朕就知道你那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是裝出來的,”狂放的笑聲戛然而止,風北渡的眼睛眯起來,閃爍的目光中竟是帶了一絲欣賞性的明亮,緊接着卻是神色一冷凜然笑道,“你說問心無愧是嗎?那麼朕現在就告訴你,朕就是問心無愧。”
我沒有想到他會大義凜然的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怔愣片刻,幾乎是哭笑不得的哼了一聲,“你真是無藥可救了。”
“不要總擺出這樣一副清高的姿態來看待一個帝王,包括你高高在上的父親!”風北渡不以爲意的牽了牽嘴角,眼中也帶了一種與我一樣的嘲諷之色反問道,“當年他的龍椅之下到底墊了多少黎民蒼生的屍首骨肉你計算過嗎?蒼月城中的一把火燒死了多少無辜百姓?西土城一役死了多少人?灕江城外又掩埋了多少兩軍將士的血肉之軀?的確,這些都不是他親手所爲,在他面前擋着一個沈家爲他保駕護航,還有一個翻雲覆雨的瀾妃爲他隻手遮天,可哪朝哪代的江山不是由白骨對壘而成?如果你覺得朕如此不擇手段捍衛夜瀾的江山是錯,那麼試問天下的哪一個帝王沒有犯過這樣的錯?”
風北渡的聲音果敢剛烈,帶着一個帝王固有的高傲與狂妄,而偏偏他又言之鑿鑿,讓我辯無可辯。
我不甘示弱,過了好一會兒才強打了精神重新迎上他的目光,“所以在你看來骨肉相殘也不是錯?”
“後宮之中亦是一個戰場,很多事都不是朕能左右。”風北渡的神情恍惚了一下,隨即便恢復了清冷自制的模樣,淡然道,“你不要覺得是朕殘忍,你也親手殺過人,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朕教過你的。”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呵——”我冷笑一聲,刻薄的挖苦道,“說到底也不過是你自欺欺人的藉口。”
“是朕自欺欺人又怎樣?那麼你如此的維護他又是爲了什麼?”這一天我一再挑戰他的耐性,風北渡的脾氣已經隱忍到了極限,這一刻卻是怒極反笑。
然後幾乎是毫無徵兆的,他的面龐突然壓向我的臉孔,瞳仁中深不見底的黑色風暴般席捲而來,壓低了聲音狡黠笑道,“你真的對他動了情?不再只是互相借力的利用而已了?”
我對韋北辰動了情了麼?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不會愛上他,我只是知道,從遇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取代了我父皇與駱無殤兩個人在我心中的地位,成了我唯一想要倚靠和抓牢的男人。
風北渡的話讓我無所適從,我就只是勉強的回望他,“你與他之間的事我不管,我與他之間的事也用不着你來置喙,如果今晚不用我再去見什麼人的話,我就先走了。”
我想要甩開他的手,卻是徒勞,無奈之下只能仰起臉對他怒目而視。
“你這樣的態度很好,你千萬不要讓朕失望,要知道同一個女人鬥遠比同一個男人鬥要有趣的多。”風北渡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深不見底不知道是在想什麼,然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鬆開我的手腕,將我推拒到一旁,自己淡然的轉過身去重新看腳下的池水,“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前面的偏殿歇一晚吧,明日五更隨朕一同啓程去蒼月城。”
我低頭揉了揉發疼的手腕,聞言不禁蹙了蹙眉,“你要我隨你去蒼月城?”
風北渡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卻沒有再回頭,只嘲諷道,“你若不去,朕怕有人會失望。”
他口中的人不過是駱無殤,既然是他決定的事我再爭辯下去也沒有意義,於是就不再堅持,轉身往身後的偏殿走去,可才走出去兩步風北渡陰魂不散的聲音就再度傳來,“好好休息,北辰已經在路上了,朕相信不日之後蒼月城中一定會熱鬧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