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降了一場雪,雪勢不大,只到四更時分就已經停了。
可能是因爲心理作用,身處風北渡的後宮之中我睡得一直都不是很安穩,索性也就早早的爬起來準備,五更時分準時趕往宮門與他會合。
因爲是帝王出巡,風北渡這一趟走的排場很大,不僅有文武百官齊聚宮門送行,皇后更是親自帶了後宮一衆嬪妃早早的等在那。
風北渡端着他帝王的架子來的稍稍晚了些,我過去的時候杜明楠已經到了,眉宇間稍稍有些糾結的冷色,帶了從暗影閣中甄選出來的幾十名高手化裝成親兵,護衛在風北渡的鑾駕兩側候着,隨時準備啓程。
看到他我心裡就踏實多了,從衆人身後不動聲色的繞到他旁邊。
看到我,杜明楠緊繃的面色也纔有所緩和,卻仍是保持着人前的一張冷臉,目不斜視的低聲的問我道,“你沒事吧?”
“還好!”我搖搖頭,同是壓低了聲音回他,“這一趟的蒼月城之行怕是不能好過了。”
“怎麼?”杜明楠有所警覺,下意識的拿眼角的餘光斜睨我一眼。
“宴無好宴。”我道,跟他一樣面無表情的看着宮門處山呼萬歲爲風北渡送行的場面。
風北渡黃袍加身站在衆人之前,寒風獵獵,卷着他肩上紫貂的大氅翻飛,張揚出一種邪冷又高貴的霸氣。
例行公事的繁文縟節之後,他轉身往這邊的輦車大步而來,臉上線條冷硬,目色凜然。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不禁嘲諷的牽了牽嘴角,嘴脣微動對杜明楠道,“他說韋北辰已經在去那兒的路上了,沒準會先我們一步到。”
杜明楠口中發出一聲明顯的抽氣聲,眼見着風北渡走近,就沒有再說什麼。
可能還在爲前夜的事情置氣,太后始終沒有出現,上車前風北渡又象徵性的跟他的宰相交代了兩句話,一行人就浩浩蕩蕩的往東城門進發。
風北渡此行的排場做的很大,又故意的放慢了行程招搖過市,確乎是故意要鬧到衆人皆知的地步。
因爲提前做了充分的準備,這一路上的驛館行宮都提前安排妥當,接下來的幾天天氣也都很好,路上沒什麼阻礙,可我們卻是走了足足十二天才來到蒼月城的邊境。
蒼月城派來接應的是一名年過而立的文官,樣子生的清俊瘦削,張口閉口都是繁文縟節的禮儀規矩,迂腐的讓人很難受用。
風北渡倒也不介意,聽着他抽絲剝繭的說了很多的話,只是等他囉嗦完要請我們上路的時候一反常態,要求在邊境多停一日。
“可是——可是——”那斯文人漲的滿臉通紅,“我家老城主一生好禮,也是一名流雅士,貴客遠道而來,哪有拒之門外之理?這、這、這——這不合禮法啊。”
“尊使多慮了,”風北渡靠在身後狐皮鋪就的舒適座椅上,面無表情的牽了牽嘴角道,“蒼月城主設宴相邀,本該是客隨主便,朕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請柬發了三家,此刻北越夜帝與南野國主都還未到,我夜瀾一國也不好佔了這個風頭不是?”
“話雖如此——”斯文人捋着髮絲想了想,眉宇間糾結的甚是讓人不忍,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將貴客拒之門外,始終不是待客之道,這讓下官如何去向城主交代?”
“無礙!”風北渡無所謂的敲着椅背仰面朝天看着房樑上精緻的雕花淡淡的呼出一口氣,“尊使不必爲難,畢竟此處還是我夜瀾境內,尊使大可以即刻修書一封遣人傳個信回去,就說是朕故土難離,想要在自家的邊城再多留上一晚。”
風北渡的態度強硬不容辯駁,那斯文人吱吱嗚嗚的又是好一番禮教宗法的大道理擺出來,無果之後才如鬥敗了的公雞般轉身退了出去。
目送他離開,風北渡的眸光瞬時就冷了下來,脣邊勾勒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側目向我看來。
我無奈,只能主動開口問道,“既然到了這裡了,主上爲何還要再拖延一日?”
“呵——”風北渡由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沙啞的淺笑,不答反問,“你說呢?”
明知道他是有心要爲難我,我還是佯裝不懂,垂下頭去,“屬下不知。”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想說而已。”這一次風北渡倒是沒有刻意的刁難我,重新靠回椅背上,目色深遠冷哼一聲緩緩說道,“蒼月城的請柬遞出去已經差不多兩個月了,早前南野那邊卻遲遲不見動靜,可是數日前朕纔剛一上路,他國中馬上就加緊準備,十日前那個人就已經從大鄆城出發火速趕往蒼月城邊境,”他說着刻意的頓了一下才道,“你說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因爲在風北渡的隨行隊伍中突然多出了一個我?
我心裡苦澀一笑,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風北渡,平靜道,“韋北辰什麼時候到?”
風北渡不爲所動,仿似沒有聽到我的話一般,靜默片刻卻是再次側目向我看來,玩味道,“朕爲你換個身份,如何?”
他這話問的太過突然,我一時間有些茫然。
“他搶了你的富貴,奪了你的皇位,朕知道對那個人你心裡始終存着不甘,”風北渡道,悠然的牽動嘴角意味深長的望着我,“可是以你現在這樣的一個身份,他日在蒼月城裡見了,卻是要名正言順的被他踩在腳下。忍辱負重了這幾年還是這樣的結果,衆目睽睽之下你甘心嗎?”
他搶了我的富貴,奪了我的皇位?如今他纔是高高在上的南野王,在他面前我連站着的權利都沒有。
若說甘心,我如何能夠?
風北渡的話正戳中我的痛處,我眼中眸色不受控制的冷凝下來,只等他後面的話。
風北渡見我不置可否便當我的默認,擡手衝近身服侍他的內侍打了個招呼,那內侍會意,卑躬屈膝的轉身退回內殿,不多時就從裡面端着一個黃布覆蓋的大托盤快步走了出來,雙手呈於我面前。
風北渡也不說話,只對我遞了個眼色示意我自己看。
我心下狐疑的探出手去將那托盤上的黃布抖開,裡面擺放的竟是一身做工細緻考究的貴妃朝服。
風北渡此行只他一人,並無宮中女眷隨行,看着眼前描金畫鳳的華貴衣袍,我心中有些瞭然卻是不禁擰起了眉梢。
風北渡直了直身子,起身走到我面前,廣袖一揚一把抓起那件朝服在我面前抖開——
明黃耀眼的顏色盡顯皇家風範,襟前雙鳳斜飛,袖口祥雲環繞,裙裾上富貴牡丹若隱若現的開,一眼看去甚是雍容大度。
“這件貴妃朝服是上個月朕命人按照你的身量特意趕製出來的,怎樣?該是不比你南野的皇后朝服差吧?”他問,眉宇間淨是洋洋得意的狂放之色。
夜瀾皇帝的新寵貴妃?這個身份果然是偷天換日讓人始料未及,我若是以這樣的一個身份出現在蒼月城的壽宴上,駱無殤的反應的確是讓人期待,只是——
“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抓着手裡的衣服,霍的擡頭看向風北渡冷澀一笑,“你不會無緣無故的想要替我解圍,這樣做你能得到什麼?”
我此時看他的眼神近乎挑釁,風北渡的目光也是忽的收冷,傾身往我耳邊淡淡的吐出一句話,“朕想要你的東西你心知肚明。”
傳國玉璽!南野的天下!
我倒抽一口涼氣,腳下不受控制的一個踉蹌往後退開半步,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心裡竟是有些恐慌。
見我侷促的不知言語,風北渡倒也不逼我,直起身子往旁邊挪開兩步,緩和了情緒道,“這不是個交換,你可以先不必理會,就只當是朕一時興起,想要成全了你吧。”
風北渡的語氣很淡,卻是用了一種近乎施捨的高貴神色在給我擺這個臺階。
說什麼成全,都不過是一劑誘敵深入的餌料罷了,我今日若是受了他的恩,他日裡就必得回頭承他這個情。
風北渡他是要試探我是嗎?他以爲只一個駱無殤就能讓我方寸大亂,然後就會丟盔棄甲把整個南野的江山拱手相讓是嗎?
可是他不該忘了他曾對我說過的話,風影潼死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原來的風影潼了。
駱無殤算什麼?他什麼也不是!
我想着,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反問道,“那麼韋北辰呢?爲了成全你這個哥哥的算計,他也忍辱負重了這麼多年,明日的蒼月城中你又準備給他一個怎樣的身份?”
因爲他們母子的容不下,這些年韋北辰在夜瀾宮中的身份其實尤爲尷尬,衆所周知他是夜瀾國主在這世上唯一的手足兄弟,可他卻只空有一個皇子的虛名,連一個正式的頭銜身份都沒有,他在風北渡身邊,受的最多不過是一個幕僚下屬的待遇。
他有風北渡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哥哥,但他能從他身上沾染的從來就不是福澤恩惠而是無盡的恥辱和壓迫。
韋北辰的名字再次激起了風北渡的脾氣,他的眸光霍的收冷,因爲抓握廣袖下的雙手關節發出細微的聲響。
“朕再說一遍,”他的聲音沉鬱,卻絲毫沒有暴露他此時的脾氣,只愣愣的看着我的臉重複道,“這是朕給你指的路,走與不走全然在你。”
原來他也不是個無堅不摧的怪物,能逼得他跟着失控真好。
“是嗎?”我低頭看一眼手裡的衣服不禁啞然失笑,“不必了,主上的好意屬下消受不起。”
風北渡的眼中閃過一絲困惑的光彩,我重新擡頭衝他微笑着揚揚眉,轉身的同時用力的將手裡抓握的華貴衣衫拋到身後,揚起的風與厚實的布料碰撞出激烈的摩擦聲。
我會這麼幹脆的拒絕,風北渡始料未及,一直到我走出去十步開外他勢在必得的聲音才從背後傳來,“跪在仇人的腳下俯首稱臣,這就是你南康長公主的所謂骨氣?”
“錦衣華服怎樣?聲威名望怎樣?你覺得我還在乎嗎?”我說,挺直了脊背頭也不回的大步往門口走去,“他站着,我便站着,他跪着,我便隨他跪着。”
這些年韋北辰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