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的回到棲鳳宮已經是傍晚時分, 遠遠的就看到琉璃攪着手裡的帕子站在門邊張望。
看到我她便馬上快步迎了上來,焦躁的一把握住我的手,“公主, 奴婢都去御書房外頭尋了您兩趟了, 您去哪兒了?”
她的手凍得冰涼,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回過神來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我只是隨便走了走,沒事。”
在冷風中走了半天,臉部的肌肉都已經僵硬, 加上力不從心,我想那時我所表現出來的笑容應該很抽象, 所以琉璃只是怔怔的看着我, 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進去吧。”我也沒有心情再跟她多說, 於是從她手裡抽回自己的手,徑自錯過她身邊往臺階上走去。
這天的晚膳備的很豐盛, 琉璃帶着衆人傳膳的時候特意強調是駱無殤吩咐御膳房爲我準備的。
我看着桌子上擺的滿滿當當的美味珍饈心裡自嘲的笑了笑,只象徵性的吃了兩口就回了寢殿去對着那方鳳印發呆。
駱無殤說的對,我不是瀾妃,即便如今國璽在手我也做不到她的決絕。
她要毀了這個天下不惜所有,可是我卻爲了要保全自己而心存顧慮。
在爭權奪利的戰爭中本就如此, 不管你手握的籌碼如何, 可一旦心有牽戀, 就再沒有絕對的勝算了。
天色漸晚, 琉璃帶人進來掌了燈, 然後端了一碗新泡的茉莉送到我面前。
我接過來抿了一口,擡頭見她還站在身後沒有走, 目光在我的臉和桌上的鳳印之間來回的掃了兩圈,但應該還是懼於我的臉色,始終死抿着脣沒有做聲。
我覺得她是有話要說,就暫且放下茶碗遞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你有事?”
“沒!”幾乎是條件反射的,琉璃趕忙接口道,但轉念一想又似是有些後悔,咬着下脣垂下頭去,小聲道,“二更都過了,駙馬還不見回來。”
“二更了?”我聞言一怔,神思恍惚的擡眸看了一眼牆角的水漏,這才發現不知不覺竟然已經是二更了。
此時偌大的寢殿裡只有我跟琉璃兩個人,宮燈的色彩再暖也顯得冷清,可是當年的棲鳳宮裡明明不是這般光景的啊!
雖然心中另有所屬,但成婚之後的那半年駱無殤待我卻還是極縱容的。
那時候我很依賴他,總喜歡粘着他,但他繼位之後卻驟然忙了起來,時常是天不亮往毓硫宮早朝之後不到深夜就再不見着回來,我卻偏要等到見了他才肯安寢。
勸了我幾次無果,想來那時他也是十分無奈的。
後來有一次琉璃忘關了一扇窗,我窩在睡榻上小憩的時候就染了風寒,高燒燒了一夜。
醒來的時候駱無殤在我身邊,握着我的手,眼睛裡滿是血絲。
那是我記憶裡的第一次,作爲一個君王,他沒有去上朝。
我看到他的臉色很難看,帶着明顯的憤怒情緒,自始至終都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
我想那一次我是真的惹惱了他,只是再後來,他晚上便不在御書房逗留了,每天入夜就回,即便是還有政務要處理,只要不是須得召集羣臣面議的,也是命人把奏章送到這邊的書房裡來批閱。
那時我也是喜歡坐在這張圓桌前面,隔着半垂的簾帳托腮遠遠的看着他,不知不覺就酣然入睡,等到再醒來的時候卻發現天色大明自己不知何時也到了牀上,雖然身邊的位置又已經空了,心裡卻是暖暖的甜蜜,擁着被子都能獨自傻笑半天。
琉璃跟了我多年,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自然不會覺得我與駱無殤之間會有什麼問題。
即便是當年的我自己——對他,不也是深信不疑?
這三年間我時常在想,若不是後來發生在皇陵的那件事,即使不愛,就這樣與他舉案齊眉的走過一生也未嘗不可。
只是——
此時二更已經過了,可駙馬還沒有回來,並且沒有隻言片語傳過來。
此間,物是人非!
回想往昔重重,我脣邊不禁蔓延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琉璃看着我的樣子,愕然長大了嘴,半晌纔回過神來,商量道,“公主,要不要——”
“不必了!”我打斷她的話,頭也不擡的道,“不用等他了,你先去睡吧。”
我的語氣不善,琉璃並沒有離開,低頭抓着自己的衣襟猶豫半天才鼓足了勇氣,囁嚅道,“公主——你是不是生駙馬的氣了?”
“嗯?”琉璃的語氣裡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我反應了一下才恍然明白,她指的是許如雲那件事。
可是我與駱無殤之間的種種,已經遠非一個許如雲所能涵蓋。
見我失神,琉璃又謹小慎微的試探道,“奴婢知道不該多嘴,可是公主您能不能不要怪駙馬?”
駱無殤這個人性子清冷,絕不是個平易近人的主兒,我還記得當初,琉璃對他的態度雖談不上懼怕卻是多少帶着些疏離,無論怎麼算,這關係也不能算作親厚。
所以此時琉璃會替他辯解,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
我蹙眉,用一種探究的眼神不解的看着她。
“奴婢——奴婢不是那個意思,”琉璃與我四目相對,不由一驚,惶惶然的擺着手有些語無倫次的解釋道,“奴婢不是說駙馬跟那個女人是對,不是,奴婢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麼回事,可是——可是——”
駱無殤跟許如雲之間是因爲許如夢,這件事琉璃怎麼可能會知道。
可能是被自己的思維繞住了,琉璃說着聲音便是不覺弱了下去,羞惱的閉了嘴繼續扯自己的衣襟。
我沒有接她的話,又等了片刻,見她着是再說不出什麼了,才又重新轉頭去端了桌上的茶碗。
就這麼個說話的間隙,捧在手裡茶碗的外沿已經感覺不出暖意。
我不甚在意的用蓋子把浮在面上的兩朵小花攏到一邊,然則杯沿還不及送到脣邊卻被琉璃攔了下來。
“涼了,”琉璃怯怯的指着我手裡茶碗,“奴婢重新去給您泡一杯吧。”
因爲服食過冰蠶的緣故,我自幼體寒懼冷,只是這三年漂泊在外這些矯情的習慣卻也斷斷續續的忘了,不想琉璃卻還記得。
我略微愣了下神,見着琉璃臉上緊張的表情本來是不忍心拒絕,手下卻是鬼使神差的輕輕推開她橫在面前的那隻手飲了一口冷茶。
琉璃愕然,愣愣的看着自己落空的右手再擡頭看我,聲音一抖幾乎是帶了哭腔低低的喚了我一聲,“公主——”
我如夢初醒,可是待到要跟她解釋的時候突然就又改了主意,畢竟——
再怎麼僞裝,我也再不可能做回原來的那個我了。
於是我什麼也沒有多說,只起身把桌上的鳳印放回盒子裡,推到琉璃面前,“先收進去吧。”
“公主,奴婢不是存心要替駙馬辯解的!”琉璃伸手捧了那盒子用力的抱在手裡,卻是遲遲未動。
我沒有接她的話,復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這幾年,駙馬他一直明裡暗裡的派人再找您。”琉璃見我不語,微微有些緊張的幹吞了口唾沫,然後又大着膽子往前挪了一小步,繼續說道,“奴婢知道不該論主子的是非,可是公主突然失蹤了這麼久,這幾年人前人後的又怎麼能少了是非?他們有人一直在暗地裡議論,說駙馬是礙着先皇的那道旨意,怕朝臣造反才遲遲不肯承認公主遇到不測,可是這三年奴婢一直在他身邊看着,奴婢看的出來駙馬心裡是真的放着公主的。”
駱無殤的心裡有沒有我我不想追究,這三年他又到底有沒有找過我我也不知道,但是從重逢之後這兩個月他的表現來看,他對我,自始至終卻都是顧念着一份情誼,手下留情了。
可這也不代表,以往種種就能完全抹殺,重新來過。
“你不懂!”我說,背過身去深深的吸進一口氣。
“是,奴婢不懂!”琉璃說着黯然垂眸頓了一頓,再擡起頭的眼圈就紅了,“奴婢雖然不懂公主和駙馬之間的事,可奴婢說的都是自己眼睛看到的。雖然公主不說可奴婢也知道,這幾年公主在外面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就算公主心裡有怨氣,至少,也再給駙馬一次機會吧。”
琉璃說着便是淚盈於睫,幾乎是帶了乞求的神色迫切的望着我。
我心裡一堵,張了張嘴剛要開口,院子裡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眼一個內侍已經站在了門口,恭敬的對我施了一禮道,“娘娘,鍾衛尉在宮外求見。”
因爲職位之便,鍾旭是可以隨時出入宮門的,又因爲自瀾妃以後鍾家一直很得皇族的倚重,所以鍾旭會出現在後宮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夜已經深了,他會此時出現卻是非同小可,想來是我讓他辦的事情有了眉目了。
我沉吟着暗暗的思量了一下,對那內侍道,“有請。”
“是!”
那內侍應聲下去,片刻之後鍾旭也由外頭快步走了進來。
與顏家的自視甚高不同,這些年無論是在我父皇面前還是在駱無殤面前,鍾家都一直謹守着爲人臣的本分。
鍾旭進門之後很鄭重的單膝跪地給我見禮道,“微臣參見公主。”
“鍾衛尉不必拘禮。”我擡擡手示意他起身,回頭是以琉璃把鳳印收起來。
琉璃也是個識大體的丫頭,雖然心存困惑,也只是偷偷的看了終須一眼就默默的收了鳳印送到旁邊的書房,出來之後也沒等我吩咐就自覺的轉身帶上門退了出去。
聽着她的腳步聲走遠,我才斂了神色把目光移給鍾旭,“可是我交代給你的事情有眉目了?”
“是!”鍾旭點頭,眉宇間卻是皺出凝重的兩條褶子,慎重道,“翡翠的姑娘的下落微臣已經查到了。”
他的聲音帶着一貫的剛毅味道,我卻能明顯的看出他目光中的閃躲。
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升騰而起,我心中已經有了七分了然,但是在他給我明確答案之前卻還是耐着性子道,“她人呢?”
“在——”鍾旭的嘴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看那表情,似乎是在心裡狠狠的掙扎了一下,才一咬牙,垂下頭拱手道,“在陛下入宮前的舊宅,平遠將軍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