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 困惑的低頭去看手裡是書本,“可這書上明明說夜修羅不會開花結果,是以根莖蔓延分裂出新的植株的。”
“它不是不會開花結果, 而是沒有人見過它開花結果而已。”魏明月道, 接過我手裡攥着的書本掃了一眼就扔到旁邊的桌子上, “夜修羅只在午夜開花, 並且花期極短, 之後會迅速凋零,結出果實並且脫落,起初它也是因此而得名。並且此物本就生長在氣候炎熱的沼澤地帶, 白日裡都很難尋見,再加上夜間毒物出沒頻繁, 更是鮮有人蹤。其實夜修羅的壽命極短, 只能活一季, 來年再見的已經是種子萌發出來的新的植株,只是因爲它開花結果的過程極短, 一般只能維持在一個時辰左右,又很難爲人所見,久而久之人們也就誤以爲它不會開花結果,世世代代以根莖延綿下去。”
“所以其實它會開花結果,並且它的花和果實都跟藤蔓裡隱藏的汁液一樣含毒?”我接下他後面的話。
想來也只能是這樣了, 但如若幻沙是如此一味不爲人知的毒, 那麼眼下韋北辰的情況也就不容樂觀。
魏明月的神色凝重, 並沒有說話, 算是默認。
勉強壓制住內心深處瘋狂涌現出來的恐懼情緒, 我聊作鎮定的看着他問,“這幻沙到底是怎樣的一味毒?”
“夜修羅本身的毒性是亂人心智、使人產生幻覺, 但畢竟要經過提煉得來,所以毒性不是很烈,一般不會傷人性命,但它開花之時其內所有的毒素都會凝結於花蕊之上,幻沙也是因此得名。”魏明月道,“如若爲人服食,之後便會隨血液融入大腦,致人麻痹昏睡,短則數月長則半年,中毒人就會油盡燈枯,直接睡死過去。”
油盡燈枯?一覺睡死?
韋北辰的體內一直有一種無法輕易去除的詭異熱毒,這我是知道的,據說是當年樑太后設計謀害他們母子時留下的禍根,而他的身體不好我卻一直以爲是幼年受創所致,是以這麼久以來卻是從未將二者聯繫起來。
但如果他體內熱毒就是他此時重症的誘因,那麼壓制了二十餘年而終於在這一刻爆發——
後面的事我不敢去想。
摸索着爬到牀邊,“可是這麼多年了,他不是都沒有事麼?”
“這味毒在他身上埋藏了二十餘年,早前公子試過很多種方法,最終的結果也只能做到這樣,替他暫時壓制毒性發作,卻無法根除。”魏明月道,回頭去看着桌上的醫書失神片刻又是神色凝重的嘆息,“這十年間我也不斷的在翻看公子留下來的醫典,也曾試着往沼澤深處尋了那花粉來研究,卻是始終無果,終於也還是毒發了。”
短則數月,長則半年!現在毒發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韋北辰的大限就在眼前了?
我穿鞋下地,徑自挪到桌子旁邊撿起那本書握在手裡,猶豫良久,還是帶了最後一線希望渴求的望向魏明月,“如果配不出解藥,那麼——他會怎樣?”
“就是現在你看到的這個樣子。”出乎意料,魏明月卻是自嘲的一聲苦笑,重新擡起頭來的時候又是一籌莫展的看着我繼續道,“一直一直的睡下去,不會醒,也不會死,甚至也不會蒼老。”
不會醒也不會死?可是一個人怎麼可能不會蒼老?
我心下困惑,但隱隱的又涌現出一種更加濃烈的不安感,勉強壓抑住呼吸,幾乎是下意識的脫口道,“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大概就是他的生命會永遠停留在睡過去的那一天,之後若不是爲外力所毀,他的身子甚至可能與天地同壽,換而言之就是——”魏明月逐字解釋,但這些淺顯的字字句句聯繫起來,卻是我怎麼領會不了的意思。
最後,他頓了一頓,目色的深沉的注視着我的臉孔,長長的嘆息一聲。
“他已經不存在了。”他說!
聲音很輕,語氣也不重,但是落在我的心間卻似一記悶雷,轟然炸開的同時我身子一晃,腳下亦是一個踉蹌,好在扶着手邊的桌子才得以穩住身形。
其實魏明月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一直不願承認。
如若這一生韋北辰就只能毫無知覺毫無意識的躺在那裡,那麼對我們這些人而言,他確確實實是已經相當於不復存在了。
我看不到他的痛苦也感知不到他的心情,這種所謂的“活着”無論是對他抑或是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讓我參與其中,所以他纔會撇開我一個人躲回這裡來承受。
無可否認,在這一點上他是自私的,可我卻絲毫無法指責他。
“是藥物就總有與它相生相剋的東西,即便不能完全解毒,但也不該這樣全然的不起作用啊。”我咬咬牙,強自支撐着自己不要倒下去,“難道——就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無常”尚且有藥可解,我不信這一味素未聞名的“幻沙”竟會霸道至此。
魏明月深深的看我一眼,終還是不忍的背過身去,“幻沙的藥效很奇特,不能輕易爲其他藥物所融。”
“師叔,要不你取了我的血來試試吧。”心中煩亂,我的目光凌亂的四下飄了飄,腦中忽而靈光一閃,兩步繞到魏明月面前扯了他的袖子,“小時我曾服食過一隻千年冰蠶,這些年來血液裡一直留有那時的寒毒,寒熱相剋,飲了我的血對他或許會有些幫助。”
猶如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迫切的望着他。
“荒謬!”魏明月愣了一愣,回過神來卻是氣鼓鼓的一把甩開我的手。
“怎麼?”我愕然,隨即便是有所頓悟,只是不可置信的低頭看着自己落空的雙手。
“人命攸關,爲人醫者豈會做這些混賬事?這些胡話是誰與你說的?”魏明月餘怒未消,脾氣暴躁的在屋子裡轉了兩個圈才得以壓制住胸中惱怒的情緒,滿面通紅的斥道,“若是區區一隻冰蠶便能解他的毒,我早就尋來予他吃了。”
原來真是如此——
當年他與風北渡說我是能剋制他體內熱毒的藥引,是以我就做了風北渡拿捏他的把柄。
雖然自始至終我都是心甘情願跟着他,可每每想到是這樣的誘因,可那些癡纏相依的夜晚和那些縱容寵溺的暖語裡頭也總會有一星半點的遺憾,卻從不曾想,原來這不過是他藉以保全我的藉口而已。
一直以來的惺惺相惜,到頭來只是他一個人導演的獨角戲,而我深入其中,最後——
全身而退。
是我太天真了麼?韋北辰,原來從一開始你就一直都在騙我!
傍晚時分,我獨自一人坐在沙灘上看水天盡頭光彩漸散的夕陽,水面上被赤色的餘暉籠罩,波光閃爍間是一種靜謐安詳的味道。
我的記憶裡遊走着那晚跟韋北辰偎依在海灘上看煙火的情形,想着他垂眸對我說他沒有願望時的寡淡目光。
那時我曾虔誠是對着天上那些炸裂的煙花祈禱他可以永遠陪在我身邊,卻和難理解,他何以從一開始他就將自己的生死看透,卻唯獨沒有把我放下。
如今,想要我輕易的便將他放下又是談何容易呵!
我悶着頭低低的苦笑一聲,並沒有回頭去看已經在身邊落座的風暖,“師孃是來找我的?”
“算是吧!”風暖點頭,目光靜遠的注視着遠處的海面,沉默良久纔是淡然的回頭望我道,“你現在貴爲南野一國的女帝之尊,還有那麼多的看不開麼?”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坐擁天下,可天下之大卻再沒有那個人與我相輔相攜!
世人所見都是我萬人之上的榮光,可歸根結底,誰又看到隱藏在這個身份底下的無奈。
我黯然的低頭又擡頭,偏過頭去看她,“師孃,說句冒犯您的話,假使當年有人願以天下作聘,換您與師尊此生不見,您又可會應允?”
再怎麼說她也是長輩,更何況韋北辰的師父也已經不在了。
我承認我說這話很有些大逆不道,便是再沒有脾氣的人也是無法容忍別人如此無禮的去揭開他隱藏心底的暗傷的。
我直覺的等着她的爆發,然則她眼中卻連一點漣漪也不曾泛起,只淡淡看我一眼,語氣平靜利落的說道,“情之爲物,非在旦夕,若我離開能換他安泰也未嘗不可。”
最絕情的言語,不帶片刻猶豫,但是莫名的,我心裡卻突然涌出一種恍如澎湃的仰望之感。
有時候放手不見得就是絕情,不知道此時此刻沉睡中的韋北辰懷的是否也是這樣一種心情。
“我若離開——”我失神的喃喃念道,閉上眼,突然有一種巨大的悲痛感涌入心房,“是啊,如若他能安泰——”
可他這樣毫無知覺的睡到老死也算是平順安泰麼?
“師孃,我放不下!”我說,埋首於自己的膝頭,終於忍不住的落下淚來,“一直以來都是他在爲我安排後路,如果可能的話,我真的寧願此時長眠不醒的人是我。無關乎虧欠與償還,我只是——想要他活着!”
“在難以兩全的情況下,你這樣想,他又何嘗不是?”風暖緩緩的吐出一口氣,語氣平靜的伸手撫上我的肩頭,“只是同存了這樣的心思,還要看誰下手更早一些,既然走掉的那個人無悔,那麼留下的人能做的就只有成全。”
這個女人,仿似是天生便超脫在世俗之外,不會對任何人任何事動情。
她對韋北辰明明是心存憐惜的,但說給我的卻永遠都是那些我參詳不透的真諦妙理。
我緩緩擡起頭,雙眼茫然的看着她素淨的面孔,“師孃的意思是我太貪心了?”
“不,若然超脫在七情六慾之外的就不是人心了!”風暖搖頭,徑自起身往前走了兩步,面朝大海迎風而立,“我只是說,一切皆是天意,命裡倫常都是定數,半分也勉強不得,我勸你也不要去強求。”
人不可與天鬥,我又豈會不知,可偏就那麼自不量力的妄圖逆天改命。
風暖的最後一句話忽而讓我想起之前韋北辰與我提過的一件舊事,一時好奇心起,我就冒昧起身走到她身邊,“師孃,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嗯?”風暖側目,遞給我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聽韋北辰說早些年師尊也似是做過一件有違天意的事,師孃可是方便告訴我那是什麼事?”
風暖聞言,眼中波瀾不驚的神色忽而輕微一晃,雖然只是一個很難輕易捕捉的瞬間,那卻是第一次我在這女子臉上看到淡漠以外的神采。
那件事定然也是她不想提及的,我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
但是出人意料的,風暖並無迴避,只略微沉默片刻便是坦言說道,“在你看來那或許是一件跟北辰所做一樣的傻事,可是我接受了。”
她並沒有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與我詳說,但對我而言已經夠了。
我看着她清淡如水的眸子,漸漸的好像是有些明白她之前跟我說過的所有那些話,然後便是她驀然轉身的一剪淺影流逝在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