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無殤醒了,終於還是要清醒的面對面了,可是忽然之間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他傷了我,負了我,我恨他、毀他,本是天經地義,我本以爲我夠決絕,可是那日在行宮外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恨一個人與愛一個人同樣的不容易,因爲每每當我恨他的時候,總會不自覺的想起那些我曾愛過他的過去。
在那段時間裡,他的名字已經伴着我對他的愛深刻入骨髓,即便如今又已經過了三年——
我承認我是放不下他的,可是重逢的那一刻我又拼命的要求自己放下。
我的腳步落在木質的臺階上,看似沉穩可是沒走一步很沉重,邁上最後一級臺階的時候我甚至是頓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踏出這最後一步。
他就站在那間臥房的門口一動不動的望着這裡,出現在他視線裡的那一刻,我的腳步終於不再遲疑,沉着穩健的向他面前走去。
經過這一場病,他的身體虛弱了不少,臉上血色也極不分明,我唯一能清楚看到的就是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深不見底的目光。
我在他面前站定,目光只與他輕輕相碰就淡淡擡眸看向他身側正扶着他的女人。
因爲刻意的避諱,這還是我第一次認真的打量那個女人,細眼彎眉,算不得有多絕色,但在她的眉宇間竟是有那麼兩三分是與許如夢驚人的吻合——
高潔,孤傲,不卑不亢。
對於曾經的許貴妃,我總是帶着欣賞的眼光在看,這一刻再見了她這種卓然的風采,卻只覺得厭惡。
可能是感知到我眼中的敵意,那女子微蹙了眉梢,嫌惡的瞥我一眼就將目光移開。
“駱無殤,”我也從她臉上移開目光,眼眸中不覺爬上一抹諷刺的笑意仰頭看向駱無殤,揶揄道,“是因爲她長得像如夢嗎?”
我這問題問的突兀,又剛好戳中駱無殤的痛處,但見他臉色瞬時一變,旁邊那女子卻是愕然的瞪大了眼睛驚訝的扭頭向我看來,脫口道,“你怎麼會認得我姐姐?”
姐姐?許如夢是她姐姐?呵,難怪——
“原來如此。”心口的位置又被什麼重重一壓,臉上的表情近乎維持不下去了,我索性也不再僞裝,冷了臉狠狠的提了一口氣,諷刺道,“南野王果然是世間少有的長情男子。”
我話音剛落便見着駱無殤的臉色又沉下去三分,他卻只是看着我,緊繃着脣角不吐一言。
那女子狐疑的的目光在我二人臉上來回的轉了轉,一時間也似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側目輕描淡寫的看她隆起的肚子,“旁邊的空房多得是,王妃若不是捨不得南野王陛下,似乎是該歇上一會兒了吧。”
能被駱無殤看在眼裡的女人自然不如我這般蠢笨,也識得大體,那女子垂眸小心的看了看自己的腹部,然後又擡頭看了駱無殤一眼,很聰明的沒有多問,只道,“我先進去睡一會兒了。”
說罷,擔憂的看了駱無殤一眼,就寸步不停的拐進了迴廊盡頭的那間廂房。
送走了局外人,我臉上維持的風度也瞬間垮了下來,只陰測測的盯着駱無殤,“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駱無殤一直沉着臉,仿似沒有聽見我的話,突然一把拽了我的手腕往屋裡走。
因爲受傷失血,他手上的溫度有些低,不似當年那般溫暖踏實。
我從心底裡討厭再被他碰觸,可是肌膚相觸的一瞬間心裡卻是突然一酸,軟軟就要滴出水來,就那麼乖乖任由他把我拽進了屋裡。
此時已經到了傍晚時分,雖然是建在二樓的高處屋子裡的光線也不是甚爲明媚,駱無殤與我面對面站着,因爲逆着光,我根本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只要他的目光還留在我的臉上我便不能讓他看到一絲一毫的笑話,於是努力的梗直了脖子也是目不轉睛的回望他。
駱無殤看了我很久,就好像要通過四目交接的感觸將我整個人都完全的看穿一樣。
我忽而覺得可笑,若還像是三年前那樣,只一眼便能叫他望穿,那我又何必重活?
兩個人僵持了好久,直到夜色驟降完全看不清彼此的臉,他才忽而放開我的手,轉身過去關門。
“這三年,你去了哪裡?”還是受了身體的影響,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線乾涸的沙啞,聽不出多少氣勢。
我低頭一手握着方纔被他抓握過猶存着他體溫的手腕字字冰涼的開口道,“修羅地府。”
夜色里門軸的轉動聲停滯片刻,然後纔是兩扇房門在眼前閉合的聲音。
我緩緩的擡起頭,那個看不清輪廓的挺拔身影又已經將我籠罩起來。
“我派人在崖下找了你三年都一無所獲,”駱無殤道,說着卻是欲言又止,他壓抑的聲音裡竟然讓我產生了一種他是在心痛的錯覺,“爲什麼會是這樣?”
他在找我,是怕我死的不夠乾淨麼?可是到底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曾經的風影潼是一個多麼清澈如水又明淨如月的女子,她怎會變成我如今這樣的一副蛇蠍心腸?面對一個素不相識的落難女子也會這般狠心的落井下石?
若是換做當年,我大抵是會扯着他的袖子慫恿他,“駱將軍,那些人太不講道理了,你看吶。”
也或者我會拽着他的胳膊懇求他,“駙馬,那個姑娘好可憐,我們買下她來,你說好不好?”
只因爲那時的他是我的天,是我的依靠,是我的一切。
曾經的風影潼,曾經的我,是把自己的整個人生做了一場豪賭的賭資,毫無保留的壓在了他的身上,可是一着不慎,換我滿盤皆輸,連一個翻盤重來的機會都沒有。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無力的呼出一口氣,於黑暗中仰起臉冷冷的看着他應該存在的方向,繼而話鋒一轉冷然道,“駱無殤,我今天來不是與你敘舊的,你我之間也早就無話可說。三年前在苦寒寺裡我們都已經將話挑明,你我之間前緣盡斷,難道你忘了?”
“前緣盡斷?”黑暗中忽而響起一聲模糊的輕笑,駱無殤的聲音也忽而沉靜下來,“那你我今天又何故面對面的站在這裡了?”
“因爲恨!”我道,毫不拖泥帶水的回他,“既然普天之下容不下一個風影潼,我若死了便萬事皆休,可既然上天不想成全你,你也就怪不得我了。從今以後,你的命由我來做主,你是個聰明人,就算是隻爲了那個女人,相信你也不會節外生枝的對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突然提到那個女人亂了他的心緒,駱無殤並沒有馬上接話,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現在回來,就是爲了恨我?”
他的聲音裡一貫不會暴露太多的情緒,我聽着卻是不免一怔。
我回來,是爲了他,這一點毋庸置疑,可難道就真的就只是爲了恨他嗎?
忽然之間我一點也不願意再想下去,一手推開他橫在面前的身子就要往外走。
駱無殤的身子被我推了個踉蹌,似是撞到了旁邊的桌子上,瓷器傾倒翻滾之後,一個杯子摔裂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爆裂聲。
我腳下不由一頓,身後駱無殤的聲音才又遲疑着響起,“當年——”
這三年來我總是刻意的強迫自己不去回憶,我總是很怕別人跟我提起當年,尤其是在他面前,這兩個字眼更是殘忍的近乎讓我覺得恐懼。
那明明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卻成了最能刺傷我的利刃,每一個細節都能將我千刀萬剮,鮮血淋漓。
“我不想再聽你說什麼當年!”我幾乎是暴怒的吼着打斷他的話,失控的跑到門口才強迫自己稍稍平復了心緒,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今日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但是你最好記着我的話,若是路上會從你這裡生出什麼事端,我會讓你抱憾終生。”
“抱憾?”駱無殤自嘲的冷笑一聲,然後他轉身一步步走到我身後。
我能感覺到他的影子從背後壓下來,落在門栓上的手指不禁一寸一寸慢慢發力握緊,指甲深深的扣進木屑裡。
“你不是來殺我的!”駱無殤突然道,語氣篤定,沒有半分懷疑。
我是來殺他的,曾經有那麼一瞬我也差點就做了,可是——
我下不了手!
在他面前,仿似只要是他的一個雲淡風輕的眼神就足以將我擊潰,讓我一敗塗地。
“是,我不是來殺你的。”我說,閉上眼悽然一笑。
“潼潼,我——”沉默片刻,駱無殤緩緩伸出右手扶在我的右肩上,我的眼前瞬時模糊成一片。
“很遺憾,”明知道這樣的光線之下所有的掩飾都不過是欲蓋彌彰,我還是刻意的微笑了一下,然後使勁的仰起頭,把眼睛裡那些不爭氣的淚水倒流回去,冷然道,“因爲這次要動你的人不是我,我只是負責把你帶給想要見你的人而已,但是下一次——你就沒這麼走運了。”
駱無殤的手停留在我的肩膀上不由一僵,我伸出手去拉他的手腕,卻沒有拉動他。
“潼潼!”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線疲弱的沙啞,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平靜說道,“不管怎樣,你能活着,我於願足矣。”
於願足矣?於願足矣!
“駙馬,此生有你,我於願足矣!”
大婚那日,芙蓉帳下,我倚靠在他胸膛上就曾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但想來他卻是從不曾放在心上的。
爲什麼人生所存的願望總是這般渺小,又爲什麼這麼微乎其微的一個願望總是奢侈易碎?
我手下略一遲疑,然後深深的吸進一口氣,果斷用力將他的手從我肩膀上推了下去。
他的手無力的垂下,袖子打破空氣中的靜謐發出一聲頹然的嘆息。
下一刻,我果斷的拉開門,決絕的跨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