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託夢”,即可用於生者,亦可用於亡魂。
死者雖然沒有了形體,但是靈識不滅,這個靈識便可通過靈媒或方術之類的手法,與生者在夢中相會。因爲靈識爲虛,夢也虛幻渺茫,兩樣虛物想要交匯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
不過這個方法只在有關係的人之間使用會比較方便。試想,如果一方完全不認識另一方,又怎會產生交集?更何況還是這種打聽人隱私的事情,所以那官媒婆婆伸手一指春霄,示意此事是非她不可了。
“不……不、不,我不行!”春宵想都不用想的連連擺手。
她平日裡對董榮都得靠壓制自己才能正正常常的說話,現在要把她和董榮一起撮合到一個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兩人知道的地方去,豈不是讓她活活受罪嘛!
“我……我口拙嘴笨的,而且和……和姐夫男女授受不親,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春曉結結巴巴的解釋道,卻擋不住別人對她投以期望的目光。
“你這小娘子怎麼竟在這擔心些有的沒有的?”官媒老太張開缺牙的大紅嘴脣輕笑,“這都是爲了幫你的大姐,在這的人裡面只有你認識你姐夫,你不去誰去?”
“是啊小桃,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你想太多啦。”杜尚秋豁達的拍了拍春霄的肩,彷彿在表示他這個做丈夫的絲毫不在意這種問題。
春霄再也講不出什麼更像樣的理由了,在一羣人編織的大義名分下,不得不內心滿含眼淚的無奈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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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春霄行走在一片茫茫霧氣之中,四周似暗未暗似明非明,無聲無息,一片聽覺上的透明。只是她知道此爲夢幻虛境,倒也並不是十分驚慌。
曾記得自己不知多少回想象過能與董榮相思一夢的場景,今天終於如願以償了,可她一肩扛着大姐的事情,心裡又藏着自己的心事,反倒空前的害怕到那個活人。
正在這毫無頭緒,不知從哪個方向開始邁腳的時候,某處忽然響起響動聲,好似胡靴輕輕踩踏在地面上的聲音,在萬籟俱寂中格外的悠遠和空靈。春霄聽着就是一個激靈,這裡一團黑暗,沒有天地之分,又哪裡還有旁人!於是她循聲望去,果然就見前方漸漸出現一個欣長的身影。
“……簡香?是簡香嗎?”那人似乎也看見了春霄,靴子的聲音不禁變的快速了起來,接着就聽見對方一聲低呼“小桃?!”
來者一如瓊山片玉,穿着窄袖圓領袍衫的便服,正是董榮。
“……姐……姐夫……”靜默良久,春霄才弱弱的喚了一聲。
這一聲,就像一輩子似的悠遠,又像一輩子似的浸透着酸甜苦辣。
董榮卻並不知春霄心中所想,他自己還在這怪異的空間中發愣,不禁問道:“小桃,你怎麼……怎麼是你?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太虛夢境,我是特意前來與姐夫相會的……”董榮那一問終於也把春霄從無邊的感嘆中喊了出來,她強自定了定心神,開口說道:“上天憐我韶華早逝,故而收我爲瀛洲女仙,可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家裡,因而時時顧盼。前些時日我發現家中黑氣盤踞,似有不祥之兆,所以今日纔來夢中相問。爹孃年事已高,我不便驚擾,姐姐又是婦人,我能問的也就只有姐夫你了。”
這麼順溜通暢的臺詞自然出自杜尚秋之手。按照陰司衙門的意思,是不能讓凡人知道陰間種種的,編個什麼仙女的說法自然是說着好聽,聽着也不會讓人害怕,還暗含了杜尚秋拍馬屁於無形的私心。
春霄這一通說下來,董榮也不驚訝,想來是覺得妻妹乾乾淨淨又無大惡的人生,死後成仙也不是什麼很不可能的事情。可他面上卻不帶絲毫喜色,只是緊縮眉頭問道:“小桃,你此話當真?家中真要出事?”
大姐魂都到了地府了,這還不叫大事!——春霄連忙忍住這差點脫口而出的實話,進一步誘導道:“我何必騙姐夫,近日家裡衆人可好?”
董榮一滯,好半響才嘆出一口氣來,像是泄盡了一身力氣,“果真如此……我……都幹了些什麼……”
他在春霄印象中總是神采奕奕的眼睛此刻完全黯淡無光,彷彿一池深潭,讓人有種落水般的無力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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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間還有這麼一回事啊……”杜尚秋聽完春霄的複述,也是靜默了半響纔有迴音,“其實……姐夫的這種心情,我也可以理解。”
方纔董榮在夢裡毫不懷疑春霄的說辭,即見着她是以仙身前來,也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原來是他最近與妻子有過爭執,當夜郭簡香就一睡不醒,雖不見有何致命的症狀,卻也藥石無醫。董榮後悔萬分,只自責當時氣極之下撂過一句狠話,說是“早知今日這樣,我當初真不該進你家的門,也算落得一身乾淨!”
大概就是這一句,傷透了妻子的心,但他之所以會這麼說的根源,卻是積壓了許久的。
董榮本是一介小吏,雖然才貌兼備,但因無背景靠山,故而仕途一直平平。可自從娶了郭簡香後,他的身價自然也就不同往日,還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戶部高官。這裡面就必然多了些心懷妒忌之人要扯是非。其中被說的最多的,無疑就是他的出身,說他是靠妻家的蔭庇吃軟飯云云。
董榮起初也並不在意,他知道自己升遷速度快與一般人,但問心無愧。可日積月累下來,也不免覺得自己很冤,然而這些話回家又不好對妻子說,只能自己扛着。時間長了,就難免於言語中流露出一些不快來,成爲夫妻間一個隱而不發的心結。
“但是……我不明白,那都是別人的閒言碎語,姐夫爲何要在意?”春霄喃喃自語。董榮訴說這些事的時候,大概絕不會想到,這些對春霄也能造成極大的打擊。
難道神話的表象下竟也會有着這樣的裂縫?難道人人讚歎的良緣下也會隱藏着這樣的無奈?春霄不敢相信她一直羨慕憧憬,甚至私心嫉妒的姐姐和姐夫之間,居然也會有爭執、衝突和矛盾。他們不是應該像話本小說裡的那樣,從此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嗎?
所謂“夫妻”,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緣?
“小桃你是不知道,人言可畏啊……”杜尚秋並不知春霄具體的心思,只當她是個不知官場辛苦的小姐,娓娓說道:“對一個男人,尤其是個有抱負的男人來說,被說成是靠裙帶關係得來地位,簡直就像在地獄中一般。你姐夫一定曾想過,若是當初只娶了個小家小戶的妻子,憑自己的能力未必就不能成就一番事業,到時候也不會有人說閒話了。”
“但是他跟姐姐兩情相悅,並不是爲了仕途才入贅我們家的啊。”
“所以這就是問題所在,明明並不想依靠妻家,可妻家高門府第卻是不爭的事實,即使被說了也百口莫辯。”杜尚秋搖頭晃腦道,說到這裡卻忽然一頓,“不過聽姐夫的話,我倒覺得這事還有很大的挽回餘地……”
“怎麼說?”春霄接話就來了一句,但見杜尚秋朝她招了招手,貼着她湊上去的耳朵嘀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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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不好了!不好了!”春霄上氣不接下氣的衝進自己屋裡,對着正在畫畫的大姐劈頭蓋臉問道:“姐姐你離魂之時,家裡人真的一切都好嗎?”
郭簡香被問的一愣,“是啊,怎麼了?”
“可是……可是,杜尚秋湊巧碰見了正要去執行公務的無常,說是要去我們家拿人啊!”
任是郭簡香再怎麼自持,聽說無常要去自家,估計也沒一個人能夠平心靜氣,當下臉色一變就追問道:“真的?是要去拿誰?”
春霄吞了吞吐沫,心裡默唸——姐夫,不是我要詛咒你啊,嘴上則說道:“是……是去勾取姐夫魂魄的。”
她說完這句,就去細看大姐的神色。果然,郭簡香一下子面色蒼白,呆滯了好久纔回過神來似的,剛想開口,外院杜尚秋則領着兩位無常官爺進來了。
“兩位官爺,這就是我家大姐,也是那位董公子的妻子。”杜尚秋伸手一指郭簡香,似乎是在爲兩位無常作介紹。
其中穿白衣的那位打量了郭簡香幾眼,順口說道:“你就是那個魂魄離體的活人?正好,你現在也不用急着回陽世了,我們正準備去帶你丈夫來,如此你們夫妻就能在地府裡團圓了,夫人打算怎麼謝我們哥倆啊?。”
他說這話聽着似乎很幸災樂禍,郭簡香立時眉頭一皺,氣勢極強的搶白了一句:“官爺怎麼這樣說話!而且我夫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需要你們去勾魂?”
“說來這還多虧了夫人你”一邊的黑無常悶聲解釋道:“若不是因爲你的病情,你夫君也不至於勞累過度此時殞命。”
“怎……怎麼會?你們……”郭簡香一手撐住身邊桌沿,那桌上的茶盞在顫抖的震動下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咔噠咔噠聲。
那白無常似乎方纔被郭簡香頂撞的有些着惱,這時從懷裡掏出一本簿子摔在桌上,肅穆的說道:“這有什麼不可能的?生死薄上記載的明明白白,夫人一看便知。”
“什麼?!”不等郭簡香反應過來,春霄倒先一把翻開了簿子。定睛一看,果然見最後一行上白紙黑字的寫着董榮的生辰、籍貫、家庭、親友等等等等,確實不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她大腦頓時一陣轟鳴,好似鐘鼓一起亂響,最後才哆哆嗦嗦的把書攤回桌上。
杜尚秋見到她的反應,起先愣了一下,但他也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使命,適時朝一旁的郭簡香勸道:“大姐……你要不要隨兩位官爺前去一看?也算是……最後贈別了吧。”
郭簡香看到生死薄上的那頁,耳邊聽着杜尚秋的話,終於說不出話來,緩慢的做坐回椅子上。若是不知她此刻正是魂魄形態之人,只怕還以爲她正是個沒有魂魄的空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