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死在她自己的房間裡,五條鋒利的切口縱貫了她的胸腹,很像被什麼東西抓出來的樣子。
幾個丫鬟蹲在一邊嚶嚶的低泣,其他圍觀之人無不面露恐懼。大公子站在一邊怒目切齒,那副摸樣使得別人都不敢靠近。杜老爺則好似連哀痛都變的麻木,只是呆滯的發愣。這些接踵而來的不幸事件,讓他堂堂一名大將軍也已變得疲憊不堪。
“道長!”大公子看見了穿過衆人而來的張鶴卿,不禁厲聲質問道:“你來此已有數日,我娘卻仍被厲鬼所害,你該當何責?”
杜老爺這也注意到了走近他身邊的張鶴卿,卻連連呵斥兒子的無禮,一邊給張鶴卿道歉。
“如果真是鬼怪所爲,那貧道未能阻止,自當謝罪,也必會給二夫人九泉之下一個交代。”張鶴卿衝着杜家的一老一少躬身行禮,口氣中透着堅決。
說罷他徑自走至二夫人身邊,蹲下來仔細的觀察。說是觀察,在外人眼裡看來,也只是他沿着死者身上的傷口來來回回的仔細撫摸。
春霄跟在張鶴卿的身後,有幸擠入了人羣。雖然她平日討厭二夫人,但眼看着她倒臥在血泊中的樣子,終是心有不忍。不過與此相比,她更擔心的還是杜尚秋,張鶴卿原本就不打算放過他,現在又真真正正的出了人命,將來到底有何種處罰會等着他?
不過話說回來,他爲何要殺二夫人?
“道長……現在……現在又該如何是好啊?”眼見着張鶴卿起身,杜老爺遂上前一步誠惶誠恐的發問。
“先爲死者料理後事吧……”張鶴卿擦了擦自己剛纔撫摸屍身的手,又環視了一圈四周,卻不像在看任何一個具體的人,“然後明天一早請大人集合府中所有的人到中堂,貧道有話要說。”
雖然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可到今天爲止這還是他第一次表示有所決定的樣子,杜老爺便以爲張鶴卿已經拿定了主意,鬆了一口氣連忙稱是。
“……道長明天準備做什麼?”待一干人等都退了個乾淨,仍跟在張鶴卿身後的春霄不禁問道,她心裡擔心張鶴卿將對待杜尚秋的手段,所以大着膽子留在了他的身邊。
“姑娘明日便知。”張鶴卿口風緊的很,什麼也沒有透漏,只是招來了絕兒,卻僅是讓他帶着春霄先去爲杜承宗治療屍毒。
“那師傅幹嗎?”絕兒看似也對自家師傅的打算毫無概念,甚是好奇。
“我只是留在這再查看一番罷了。”張鶴卿揮了揮手示意兩人先走,春霄便只得跟着絕兒一步三回頭的朝院門外走,且滿懷着焦慮,不時回頭望望,直到張鶴卿獨自沉思的背影隱沒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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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集中到青藍苑內?”杜老爺驚訝的看着張鶴卿,又重複了一遍。
“正是”張鶴卿正色道:“厲鬼在暗,我們在明,貧道無法保證所有人的安全,所以希望大人讓全府中人入夜後便集中到青藍苑內暫住,貧道將會在院外佈下陣法,以保衆人平安。”
“這……可以是可以,但是……恕杜某直言,這恐怕不是治標之法吧。”杜老爺雖然憂心,倒也不糊塗——張鶴卿的辦法若按戰術來說,僅可自保,卻並不足以擒敵。
“大人放心,這只是暫時的。”張鶴卿語氣平淡,可意思卻很像胸有成竹的樣子。但是在說明了“暫時”之後,他卻也不再透露其它,倒是春霄,靈光一閃而過,竟是忽然就明白了張鶴卿的主意。
他打的算盤,難道是要等杜尚秋主動露出破綻嗎?!
需知厲鬼惡魂心中都被仇恨所填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倘若杜尚秋無法殺死他欲殺之人,真不知道一怒之下會不會現形與張鶴卿硬拼。
想明白之後,春霄不禁心驚。這雖是看似簡單的法子,可同時也的確有效。若是按杜尚秋以前的脾氣,她還不相信他會蠻幹至此,但想起他當日在地府之中獨挑府衙衆人的樣子,春霄現在也做不出樂觀估計了。
那到底該怎麼辦?春霄只覺得這短短的時間內彷彿用足了自己一輩子的腦筋。她雖然不願杜尚秋再造殺孽,但也決不願他落到張鶴卿手裡,可跟張鶴卿硬來肯定是行不通,智取那就更不在行了,再加上眼下連她自己都被封入鄭素兒體內無法脫身,真真可謂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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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艮兌沉峙,山澤通氣,巽震鳴嘯,風雷相薄,坎離騰陷,水火相對,乾坤和合,天地定位!”
伴隨着輕聲的咒訣,張鶴卿在十尺見方的地面上徐步踏之。一步一前,一步一後,一步一陰,一步一陽,那翩然翻飛的袍角,讓他看起來宛如行走在九重之天。直等到最後重新踩在最初的那一步上,這個用來伏御精怪的步罡踏斗之法便宣告完成。
“這就……好了嗎?”杜老爺疑惑的一腳跨進青藍苑,並沒感到什麼不同。
張鶴卿稍作調息,接着點了點頭:“常人出入不會有異樣感,妖孽鬼怪卻不得進入。”
得到他一句首肯,杜老爺總算定下心來,吩咐家人們依次進入青藍苑。
春霄作爲服侍張鶴卿的婢女,此刻裝着樣子跟在他的身後。可沒料到眼看着人員已經全部入內,張鶴卿又忽然轉過頭來對她吩咐道:“姑娘,也請你進去。”
“我?”春霄指了指自己。心想你開什麼玩笑,我不就是妖魔鬼怪嘛!你難道讓我自裁?
“放心,姑娘可以進入。”張鶴卿彷彿洞察了她的想法,“姑娘此時附身與人體之上,這陣法不會對姑娘造成傷害。”
春霄原本想張鶴卿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自己必能找到理由留在院外,也好發現杜尚秋的話及時警告他,可現在他既然吩咐下來,她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拖着步子往苑中走。好在張鶴卿倒也沒有誆她,那青藍苑的院門被她輕而易舉的跨過了,但恐怕終究是與活人不同的關係,春霄總還是感到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排斥感,縈繞於她的周身。
就這樣,偌大的一宅子人,白天還是各司其職,日落時分便都回到青藍苑中。這院子營建時規模不小,也算能容下所有的人,只是稍嫌擁擠了點。
春霄一介丫鬟,自是住進了大通鋪,她雖然極爲不滿,但是再也不用時時在張鶴卿面前晃盪,總算是給了她一點安慰和想辦法的空間。
春霄的辦法——在剔除掉求情和對付張鶴卿之外,也只剩下了爭分奪秒的去尋找杜尚秋,僅期望能快上張鶴卿一步。
好在住進青藍苑中後,總免不了有人需要夜裡出院辦事,這個時候春霄必會主動請纓幫忙。別人心中原本就害怕,多個人陪着當然不嫌多。於是一來二去,大家漸漸就看重了這個默默無聞的小丫鬟,以爲她是膽大心好,一出門就一定叫上她。對春霄自己而言,一來,這方便她利用一切機會出苑尋找杜尚秋;最重要的還是,這一切都是在“熱心”的名份下進行的,張鶴卿沒立場阻止。
誠然,她也明白自己的行爲有些“助紂爲虐”的意思,可她的目的本來就與這些活人不一樣。這些活人至少還有一個不講情理的張鶴卿保護着,可有誰來體諒杜尚秋?自然只剩她自己。
如此一連數日下來,倒果真是風平浪靜再也沒有發生流血事件,可也僅是風平浪靜而已。
眼看那厲鬼自此後就毫無動靜,彷彿人間蒸發一般,杜老爺不免心急。他也不能讓府邸一直這樣封閉下去,而且雖然低調處理了二夫人的喪事又下了緘口令,可這麼多人的口舌哪裡真能管過來?早已有不像樣的流言在長安城裡傳來傳去,那鬼怪一日不除,他就一日無法出面闢謠。
但是面對杜老爺的連連催問,張鶴卿卻老僧入定一般不予回答,實在被問的緊了,也只是淡淡的說聲“大人莫急”。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一方面讓人心安,一方面又讓緊張的人火冒三丈。
春霄也看不明白他葫蘆裡究竟買的什麼藥,只當他就是在和杜尚秋比耐性,可她自己卻跟杜老爺差不多,屬於時間有限的那一波,只好自己夜夜外出努力。
於青藍苑外結陣的第十二日,春霄又接下了陪人出苑的任務,但這次讓她沒想到的是,她陪的居然是大夫人。
自從一大家子擠進了青藍苑後,大夫人就一心一意的看護着杜承宗,幾乎寸步不離。而今晚據說是因張鶴卿開出了一張藥方,希望她親自去一趟庫房查找,才讓大夫人出了院門。
至於杜承宗,在春霄的拖延和張鶴卿的藥方下,他已經渡過了危險期,只剩下了慢慢調理。可雖然沒人對他說他昏迷那段時間裡的事,他憑着僕人們一絲半點的閒談,還是拼湊出了一個大概。知道很可能正是自己一直摯愛的兄長對自己下的毒手,這個少年便一直神情黯淡,再不復春霄初次在張鶴卿屋中看見他時那副生機勃勃的樣子了。
“八郎……”大夫人走在路上,還是不斷嘆氣。她身邊還跟着兩名長房裡的僕婦,大概是陪嫁丫鬟般的出身,也跟着女主人一起嘆氣。
春霄走在三人後面,想到杜承宗鬱鬱寡歡的樣子,也是心痛,可是對着大夫人,她實在嘆息不出來。
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爲這個女人!
可惜她苦無人間衙門可以認可的證據,否則將這狠毒的女人懲處了,沒準杜尚秋就能回覆了。
她正這麼想着,忽然耳聽道路兩邊一陣風過,撩動着樹枝嘩嘩作響,月暗雲黑,甚是駭人。
“大……大……大夫人……”一位中年僕婦似是害怕,縮到大夫人身邊,一邊還掏出了張鶴卿給的咒符。現下若有人外出,他都會給一張辟邪咒符,正是當日給過春霄的那張攝五鬼符——當然了,至今還沒人知道那其中的玄機。
“別怕,心中無鬼,自然不會恐懼。”大夫人雖然面色憔悴,卻甚是鎮定。她接過那僕婦手中的燈籠,一人在前面開路。
哼!倒真會裝腔作勢,春霄心裡嘲諷一句,卻沒料到竟會有人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我以前從未想過,您的表演會是這樣以假亂真,娘……”
天上是一絲星光也沒有的濃墨,地上是黑暗中不知伸展到何處的小道。就是在這樣的天地之間,一個渾身隱藏在黑袍之中的人影忽然出現在道路的中央,無聲無息,無始無由。
那人說完話後便擡起了頭來,僅有的一絲月光照在他唯一露出黑袍之外的臉龐,卻是與衣衫形成鮮明對比的蒼白,鑲嵌着揚起弧度的微笑,淒厲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