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對她說,死者是最值得尊重的。不管生前如何,死亡都令他們乾淨平和,一切恩怨就此了結。
父親還說,兇猛的野獸死了,沒有人會害怕它的屍體,連小孩子都敢上前踢幾腳。但人若去世,哪怕只是嬰兒,死亡卻令其兇猛,除了親人,其他人不敢靠近。所以,她的能力是很了不起的,應該秉承善念,盡力幫助。
可是她擁有力量,卻同樣感到害怕。
每一次祭祀、每一次葬禮、每一次和祖先的對話……
她不應該這樣,她在做對的事,這是她的責任,她反覆對自己說。但,恐懼一如既往。或者,那是孤獨感造成的,因爲只有她能遇見到另一個世界的人和事。她多麼希望自己平凡,希望內心中有令她安穩的源泉,可卻只能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最近,族裡出了不尋常的事故,有人需要收殮安葬。於是她邀請春半雨參加。之前,他多次要求體驗山寨中的生活,她一直沒有同意。這次她覺得是最好的時機,在春半雨面前展示真正的自己。若他退縮,或者受不了,這段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感情,也就沒有必要繼續下去。
而她這一族人的喪葬習俗非常獨特,也與漢人或者其他族羣有很大的不同。
因爲,要半夜起靈。
因爲,亡魂會自己尋找墓穴。
“你怕嗎?”是夜,當她穿好主持儀式時必須穿戴的巫服時,心情忐忑地問春半雨。
春半雨笑笑,沒有回話,只搖了搖頭。
看着他溫潤的眼神,突然,索瑪感覺心頭暖暖的,一片坦蕩,平時困擾她的恐懼感像是不見了似的。這個男人似乎有着安撫她的能力,非常奇異。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吃驚的望着他,卻聽他說,“索瑪你真美,看着你,就好像寒冬裡也看到花開一樣,真不負這個名字。”
他說得那麼自然,令她連臉紅都顯得多餘。只是還沒等她再說什麼,族人就來叫她。月已升中天,送葬儀式要開始了。
漆黑的山粱上,蜿蜒的隊伍單人成行,如螻蟻般緩行。月光慘白,透着詭異和不祥。寨子中除了不能走山間夜路的老人和孩子,幾乎全部參加了葬禮。每個人手中都拿着火把,星星點點,即抵擋着山中的陰寒之氣,又令魑魅魍魎遠遠退散。
一如往常,索瑪走在最前面,緊跟着她的,是四人擡着的棺木,再其後,是村民們。大家都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驚動亡靈,給自己帶來災禍。可是那沙沙的腳步聲,被山風幽暗地傳送,令每個人都感覺身邊有其他“人”行走,發出嘆息般的聲響。
每當這個時刻,索瑪都會汗直豎,冷汗暗流。何況,腰間纏着的引魂鈴隨着她的行走,發出清脆的響聲,在悽清死寂中更顯突兀。她不敢回頭,總覺得有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抓緊她,想跟她回到人間,卻又被鈴聲引着,不得不向那未知而去。
她能感覺到那種悲傷與不捨,傷心與絕望,不禁吹起骨笛。
笛聲響,斬斷塵世與眷戀,重獲新生希望。
那笛子是由人的臂骨所制,吹的時候聲音尖利,有如鬼哭,令人心生恐懼。膽子小的,笛聲起,腿軟得連路也走不了,需要別人攙扶。偏它是本族祭祀、祭奠的法器,極其神聖,代表着光明的前路。
嗚……叮鈴……嗚……叮鈴……
兩種聲交雜在一起,有如夜的低語。緊接着,索瑪看到前方兩米處浮現出晃動的黑影,有點像天上浮雲造成的月影。但她知道,那是人形,非常矮小,佝僂着身子,火把的光芒照近時就消失,光明遠離,就又出現。
索瑪長舒一口氣。
死者來帶路了!她找到了自己的埋骨之地,這樣她和村民們就不用滿山亂走。看方向,她並沒有選錯,仍然村寨墓地的位置。她還是決定回家,不做孤魂野鬼。
死者是村子裡的一個寡婦,她獨自上山時迷了路,被一羣兇猛的山狸圍困在獵人屋,回來後就有了身孕。有人說她被山狸精佔了身子,生下來的會是妖精。也有人說,上山迷路什麼的只是藉口,她就是偷了人。還有人說,她的男人就是死在獵人屋,是鬼夫要留下後代……
可她什麼也不說,自己服毒自盡了,一屍兩命。
不管是漢人的風俗,還是他們的,都認爲這種死法相當的“兇”。如果她沒選擇族羣的墓地,就是不甘心、不服氣,村子就得大做法事。若還不安寧,就有兇禍。所幸,這個寡婦還是決定回家,令索瑪鬆了一口氣。
她還沒做過那種法事,但她擔心自己承受不了。就連這普通的喪儀,她回去後往往會病上一場。族長說她有一半漢人血統,所以無法容納所有本族的巫力。可她自己知道,她是嚇的。
誰說巫女就不會害怕?行走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五行失火的她,真的只是在強撐。
啊……不知從何處,傳來野獸的叫聲,有如嬰兒夜啼。
索瑪嚇了一跳,頓住腳步,後面的人沒留神,差點撞到她。可雖然煞住了腳步,手中的棺材卻不知爲何掉落在了地上。更可怕的是,此時他們所處之地是一處斜坡,棺材掉落後,居然咕嚕嚕的滾了下去。
衆人大驚,可是沒人敢追下去。
而周圍,野獸的叫聲更大了,一聲聲,一陣陣,似哀傷,又似憤怒,也更爲嘈雜,顯然數以羣計。黑暗中,還有偶爾閃現的綠色光點,不是鬼火,而是獸目。
“是山狸!”不知是誰,緊張的叫了一聲。
索瑪握緊骨笛,繃緊了身子。她很害怕,她想逃,可是她知道全族的人都在指望她,若她不表現得堅強,人羣散了,在這危機四伏的夜裡,就更容易遇到危險。可是,她不知道要怎麼做。她很慌,畢竟從小到大,她也沒遇到過這種狀況。
“拉着我的手,就不會怕了。”忽然,一直隱沒在人羣中的春半雨出現在她身邊,伸手溫厚的大手。他的笑,仍然令人如沐春風,而且最古怪的是,奇異的安撫了索瑪的情緒。好像他身上有一道光,有一種力量,可以支撐她,讓她放下恐懼,遠離驚慌,然後做出正確的選擇。
爲什麼,他可以鎮定她的心緒?是命運,命格,還是冥冥中的天意?難道,像她這樣的巫女本來就應該找到他這樣的男人,才能完整?!
她來不及細想,只那安全感令她清醒,立即拿起骨笛,吹奏一曲鎮邪音!
曲聲單調,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鳴響。周圍,連夜風都更加陰森,寒入人的骨髓。可就是這淒厲的笛聲,生生壓住了不知名的野獸嚎叫。
山,靜了下來。連風吹草木聲都消失。
咕咚!咕咚!死寂中,有敲擊聲來自山坡下,像是那死去的寡婦在砸棺材板。一下又一下。
所有人都駭住了,那聲音像是硬邦邦打在人的心上,更有人嚇得小聲哭泣,沒有人敢動彈分毫。平時,那寡婦是最懦弱的,誰都可以欺侮她,可當她死後,當這一刻,每個人都怕她。
都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可這寡婦之所以無聲無息的死去,所有村中的流言,所有村人的鄙視的冷漠,也如刀劍,加諸其身。而從沒有人想過去關心和體諒,那也是逼迫她走向死亡的手。
誰是徹底乾淨的?除了春半雨這個外人,再無其他!
可她是想回到族羣墓地的吧?不然也不會自己指出了路。只是棺材落下山坡,誤會村人又要把她拋棄。所以,她纔會焦急。
“還是……入土爲安吧。”春半雨低聲說,率先向山坡下走去。
索瑪的父親和村裡兩個有聲望的中年人猶豫了下,也跟了下去。其餘村民擠成一團,和索瑪一起站在高處望着。
好在有野樹阻攔,棺材並沒有下滑多遠,也沒有摔散。很快,四個人艱難的把棺材擡了回來。有嘎吱嘎吱的聲音細細地傳來,也不知是那薄而簡陋的棺木自行發出,還是指甲摳着木板發出。沒有人理會,都裝作聽不到,一行人繼續向前。
有人替了春半雨扛棺,但他沒有歸隊,而是緊跟在索瑪的身後,“別怕。”他低聲說,“山野空曠,聲音的來源不好確定。也許是野猴子什麼的惡作劇,拿樹枝敲了什麼也不一定。”
索瑪苦笑搖頭。
很多事她並不明白,也無法判斷真假。她只是……照着腦海中突然出現的巫術指令去做而已。現在,她只想把這場喪葬事情辦完,然後回到溫暖的寨子中去。
春半雨在身邊,她不怕了。可是她很疑惑,難道要因爲這些,想辦法留他在身邊嗎?
接下來,一切順利。快天亮時,年輕的寡婦終於塵歸塵,土歸土。下山時,索瑪違背了不可回頭的規矩,轉身望去。
山色蒼茫,並沒有異景異像出現。只是她心裡突然感到平和與解脫,所以她明白那寡婦已經放下的心意,也聽到山風回鳴,好像她平時唱的歌謠。更遠處,有幽綠閃光,像山狸的眼睛。
回家後,索瑪照例大病一場。這一次不是嚇的,而是累的,吹響骨笛想象不到的耗盡了她的精力。而春半雨經過這件事,被寨子中的人接納,便時時跑上來看索瑪。
兩人不再遊山玩水,反而能安靜的坐下來聊天。兩人受的教育不同,生長的環境不同,卻奇異的和諧融洽,很談得來,漸漸的都有身心交融之感。
“索瑪,你跟我走好不好?”終於,春半雨問出這句話。
可是索瑪還沒有回答,春家裡的僕人找上了山,說出了大事,要他立即回去。等春半雨離開沒有多久,譚家的僕人也來找索瑪。
“我們大小姐歿了。”僕人流着淚說,“我們家主痛惜妹妹未出嫁就仙去,所以打算給大小姐舉行陰婚,希望索瑪大巫可以主持儀式。”
……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