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紅色的篝火橫在宇文的面前,濃黑的夜幕籠罩了他四周的一切,與那遮天蓋地的黑暗相比,火光顯得是那樣的微弱無力。宇文抱腿坐在地上,只覺得渾身冰涼,身後的黑暗正一點點地浸入自己的身軀。寒冷驅使宇文想給面前的篝火再加一把柴,手邊能摸到的卻只有幾根殘餘的細小樹枝。
隔着黯淡的火光,十餘個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影站在宇文的面前。他們的面目全都模糊不清,宇文只覺得有些人恍惚是認識的,但多看兩眼,又覺得有些陌生。雖然看不清那些人臉,宇文卻能很清晰地感覺到,那些人影在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
面對這樣的目光,宇文只能將頭埋得更低了。
過了一會兒,白色人影開始詭異地晃動起來,宇文不安地看着它們一步步接近了自己。白影們在距火堆僅一步的地方站住了腳,開始對宇文緩緩地招手。宇文心中一顫,不由自主地想往後退。
不過白影們要的並不是宇文,而是不知何時出現在宇文身旁的另一個人。當宇文發覺那人就站在自己身邊時,他呆愣地張大了嘴。白影們動作一致地對那人作出招攬的手勢,就像在召喚一個熟識的同伴。
宇文擡頭望着那人,他的臉同樣是模糊不清的,不過身形卻有些熟悉,他毫不猶豫地從宇文身邊走開了,行走的腳步竟與白影們招手的節奏一致,在踩過宇文面前的火堆時,那人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穿越了火堆,與白影們並排站在一起。
就在那人慢慢地轉過身面對宇文時,他的身軀也漸漸變成了白色,宇文在那人變成一個白影之前,終於看清那人身上穿的是一套筆挺的警服……
毫無先兆地,宇文身後的黑暗突然蔓延開來,迅速覆蓋了他的全身,宇文掙扎着向前方伸出雙手,而那團篝火也在剎那間熄滅了!
“啊……”宇文驚叫一聲,猛地坐起身來!
原來,是一場噩夢……
宇文掀開已被汗水打溼的薄被,赤裸着上身坐在牀沿,給自己點燃了一支香菸。昏暗的房間裡,一點火星忽明忽暗。
藉着窗外微弱的光線,宇文看見玄罡趴在自己的腳邊,睡得正香。
“你是不是覺得我剛纔做的夢,不在你的職責範圍之內?”宇文苦笑了一下,擡手摸了摸玄罡毛茸茸的腦袋。宇文的手剛接觸到玄罡,它的兩隻耳朵立刻機警地動了一下,不過玄罡對宇文半夜突然醒來的情況已經有些司空見慣了,它擡頭看了宇文一眼,又低頭接着睡起來。
牀頭的鬧鐘顯示,現在才凌晨五點三十分。可宇文實在沒什麼信心能繼續躺在牀上再一次睡着,索性起身走進了衛生間。
擦洗一番之後,宇文換了一身短打的運動裝束。
“起來吧,放風的時間到了。”宇文拍了拍玄罡,後者有些不情願地站了起來,使勁甩了甩腦袋。
天邊現出一縷微光,校園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只能聽見樹葉在清風中沙沙作響。宇文沿着小路慢跑到大操場,玄罡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
一圈,兩圈……宇文繞着操場不停地奔跑着,頭上也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
大片的血污……滾動的人頭……殘缺不全的碎塊……不斷在宇文腦海中閃現的場景,讓他堅毅的面孔有些扭曲起來。在未來的日子裡,究竟還有多少無辜的人會被捲入這個漩渦?
“嚓……嚓……”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宇文不由一愣,還有人也這麼早就來鍛鍊身體嗎?跑完第二十圈,宇文微微喘着氣,緩步走到跑道外圍,想看看是誰來了。
一個人影出現在操場的另一端,用比散步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慢慢繞場跑來。宇文和玄罡都默默地站在看臺下,望着那人。
原來只是一個禿頂老頭。
老頭穿着一件已經有好幾個破洞的白色背心,下身套了一條鬆垮垮的條紋大褲衩,腳上還汲拉着一雙髒得看不見白邊的布鞋。只見他將雙手擡到胸前,胡亂上下甩動着,嘴裡一張一合哼唱着什麼,搖頭晃腦地從宇文前方跑來。
宇文看着那頭上只剩寥寥幾根白髮的老頭漸漸跑近了,便轉身準備走開,可等他走出兩步之後,才發現玄罡蹲坐在原地沒動,目光一直望着那老頭。
“嗯?”宇文又折轉回來,“這位老人家很有趣麼?”
玄罡仍是默默的坐在那裡。
宇文有些奇怪,索性走進跑道中,想接近那老頭瞧個究竟。這一次,宇文總算聽清老頭嘴裡哼唱的是什麼了。
“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
宇文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了聲,沒想到這麼一個糟老頭子,居然嘴裡哼唱着這樣的歌。
老頭分明聽見了宇文的笑聲,卻神情自若地與宇文擦肩而過。
“呵呵……難怪你剛纔不想走,這老頭是有點意思。走吧……我們換個地方。”宇文拍了拍玄罡的頭,這一次,玄罡老老實實地跟着宇文走了。
一人一犬走入操場外的一片稀疏的矮樹林,踩在柔軟的野芹草上,宇文能聞到一股溼潤的草木氣息,他心底的那團陰影暫時地消散了。宇文稍稍巡視了一下四周,確認林中沒有第二個人之後,他的手中陡然現出了青色的長槍。
擡手起了一個撩槍式,宇文開始在林中演練槍法,長槍在宇文手下點、戳、刺、挑,槍勢頗爲凌厲,只是這一招一式間,總是有些生澀,玄罡觀看片刻,便興味索然地打了個呵欠,趴在草叢中繼續做起了美夢。
“好臭的槍法!”林中突然有人朗聲叫了一聲。宇文一驚,手中的青色長槍便再也舞不下去了。
喝倒彩的人並未隱藏自己的行蹤,大步從矮樹間走了出來。宇文定睛一看,這不正是剛纔在操場上遇見的老頭嗎?他竟能看見自己舞動的虛靈槍?
“我這輩子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次別人耍這套三十六路天鵬槍法,還沒見過像你這樣難看的。”老人一臉的不屑。
一聽老人開口便指出自己所使的槍法,宇文知道自己是遇到高人了。他收了金槍,對老人抱拳行了一禮,說道:“我天性駑鈍,不是練武的材料,讓前輩見笑了。”
“哼哼……天性駑鈍,唯勤學以補之。十多歲的少年人說這樣的泄氣話也就罷了,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不見長進?”老人揉了揉通紅的酒糟鼻,動作頗爲滑稽,但說出的話卻自有一番威嚴。
宇文不禁苦笑起來,他自幼就不喜歡練武,當年師傅傳授的三十六路天鵬槍法只勉強學了一半,不過要對面前這位老人解釋,似乎又不知從何說起。
玄罡被二人說話的聲音驚醒,快步跑到宇文面前,站了一個可攻可守的位置。
老人仔細看了看玄罡,臉上居然現出驚訝的神情,急切地開口問道:“蕭別離是你什麼人?”
宇文大吃一驚,暗自揣度了半天,才承認道:“別離先生正是家師!”
“哈哈哈……”老人仰天長笑起來,“快三十年了,沒想到還能見到別離先生的徒弟。”
宇文臉上雖然也在附和地笑着,心裡卻有些七上八下,面前這位老人似乎與師傅有淵源,只是還不知是敵是友……
“前輩,不知你怎麼會認出我是別離先生的徒弟?”宇文開口試探道。
“呵呵……我可不認識你,我只是認出了玄罡而已。玄罡,還記得我嗎?我是無爲子啊。”老人最後一句話,卻是對大狗玄罡說的。
宇文想起玄罡剛纔在操場上似乎就已經注意到這位老人,只見玄罡愣了一下,走近兩步嗅了嗅老人身上的氣味,接着,它居然興奮地繞着老人跑了兩圈,又友好地對老人叫了兩聲,就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
看來老人真是師傅的朋友,宇文不再有所懷疑,重新必恭必敬地行了一禮。“晚輩宇文樹學,拜見無爲子老前輩!”
“宇文樹學?”老人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走到宇文跟前仔細看了一看。“你就是宇文樹學?”
“嗯?沒錯,我就是宇文樹學。”宇文有些詫異地看着老人。
“黃塵古道……宇文樹學……別離先生爲了你,可算是耗費了不少心機啊……怎麼?你也成了黃泉引路人?”
宇文訕訕一笑,說道:“前輩覺得我還不夠資格做一個黃泉引路人吧?”
“呵呵,別離先生門下三傑,確實沒有你的名字。不過我一直有點奇怪,看你資質平平,無甚過人之處,爲什麼別離先生對你這般特別?”
“這……晚輩不知老前輩所說的特別,究竟爲何意?”宇文並不覺得師傅對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
“這老傢伙……估計他沒有給你說過你的身世吧?”無爲子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
“我只知道是師傅收養了我,至於我從何而來,師傅從未說起過。”
無爲子眯着眼睛看着灰濛濛的天空,似乎陷入追憶之中。
“三十多年前,你師傅爲世情所迫,感慨世間枉死之人太多,就有些心灰意冷,藏身於敦煌研習佛經。我則雲遊四海,遍賞名山大川,人亂,河山可沒亂。過了幾年,當這混亂的世界即將雲開霧散時,我也恰好遊歷到敦煌,於是,我便勸你師傅從那幾個陰暗的洞窟裡走出來。你師傅在離開敦煌的前一天,不知爲何突然來了興致,約我去看一看位於敦煌西南的古蹟陽關。西出陽關無故人啊……現在的陽關就只剩下一座烽火臺了,說是烽火臺,其實也不過是荒落的土墩一座。不過,你就是在那土墩裡被發現的……”
“啊?我就是在那座烽火臺裡找到的?”宇文還是第一次聽說與自己身世相關的事情,驚愕的神情溢之於表。
“嗯,確切的說,我們並沒有走上烽火臺,是玄罡把你找到的。”
“玄罡……”宇文疑惑地看了看站在腳邊的大狗,後者正氣定神閒地看着遠處。
“是啊……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我和你師傅站在黃塵古道上大發感慨,突然見到玄罡銜着一個藍布碎花襁褓,把你從烽火臺上拖了下來。你那時還不滿週歲,卻不哭不鬧,起初我們還以爲是個死嬰,玄罡對你一聲猛吼,你才大聲哭了起來。你師傅覺得奇怪,就用虛靈火球在你面前晃動,看你眼睛跟着火球亂轉,便知道你能看得見虛靈,可他再發出高頻龍吟,你就全無反應了。你師傅搖了搖頭,又把你抱回烽火臺擱置在土磚上。我罵他心狠,哪裡像個信佛的人?他卻說你與他無緣,還是各安天命爲妙。”
宇文雖然明白最後師傅必然還是帶走了自己,但聽無爲子說到師傅又將自己放回烽火臺,心中還是大爲緊張。
“誰知我們還沒走出幾步,玄罡又跑回土墩,把你再次拖了下來,我那時還拍手大笑,笑你師傅還不如玄罡有菩薩心腸。你師傅狠着心把你從玄罡嘴邊搶下,三次將你放回烽火臺,玄罡都不離不棄地將你拖回來,你師傅與玄罡對視良久,才長嘆一聲,把你抱走了。”
宇文頓時感慨萬千,自打記事起,玄罡就在自己身邊,他早已習慣了與玄罡同吃同寢,卻從沒想到,就連自己的命,也是玄罡撿回來的。
“敦煌一別,一年半載都沒聽到關於你師傅的消息,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你師傅的一封密信,說事情緊急,讓我火速趕往日本大阪接應他一下,我好不容易纔找到朋友幫忙,從上海出發,偷渡至大阪港,當我接到你師傅和玄罡時,他們倆已經連續躲避追殺八天了,看他們渾身是血的樣子,就像剛從血池裡撈出來的,我還來不及問個究竟,追殺他們的日本術士就趕到了,那可真是一場惡戰……日本關西地區的術法好手差不多都來了,也不知港口留下了多少具屍首,我才把你師傅和玄罡從大阪帶走,不過經此一戰,別離先生這個名號,又響亮了許多啊……”回想起當年那場血戰,無爲子不禁喟然長嘆。
雖然無爲子並沒有描述那場血戰的細節,但宇文還是難免神思萬里,在腦海中想象師傅的雄姿英發。
“海上歸途,我追問再三,你師傅終於供認了他帶着玄罡東渡日本的真正目的,原來這一戰,卻是我們理虧了……你師傅此行是存心去獵殺日本獨有的夢貘獸!”無爲子凌厲的眼神突然掃過宇文的臉龐。
“啊?這……這……”宇文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難道獸靈譜上所載,竟是師傅編造的?
“哼哼……蕭別離啊蕭別離,他居然爲了一個孩子,一人一犬在日本的和歌山潛伏了一個月,雖然他終於抓住機會,一舉擊殺貘獸,可這麼大的事情,真言宗的和尚們又豈會放過他,他能一路逃到大阪,也是極不容易了……至於獸靈譜上玄罡誤傷貘獸一說,那只是你師傅抵死不承認,耍賴皮罷了……”無爲子搖了搖腦袋。
無爲子口中所說的孩子,自然是指宇文樹學,宇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唉……年輕人,都是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了,不必爲此掛懷。你只要明白你師傅的一番苦心就是了。”無爲子看宇文神情尷尬,又有些於心不忍。
由此說來,別離先生確實對宇文有些特別,不過別離先生爲什麼會這麼做,宇文卻仍然不清楚。但眼前卻有更多難題需要解決,關於自己身世的問題,宇文也只能先拋在一邊了。
“前輩,你怎麼會在大學裡出現?我跟師傅這麼多年,都沒聽他提起過你。”
無爲子爽朗一笑,說道:“呵呵,我雖然和你師傅是多年老友,但我信奉的是道家正一教,與你那信佛的師傅也算是政見不同吧,兩人在一起就經常吵架,還是各自佔山爲王的好。現在大家都過的都是平安日子,學校裡空氣好,我是在這裡安心養老啊。倒是你這個黃泉引路人,出現的地方總是沒什麼好事,難道我躲在這裡過的舒心日子要到頭了?”
宇文本想將邪兵的事情和盤托出,但轉念一想,無爲子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又早已退出了法術界,讓老前輩捲入這種事情,實在沒什麼必要。他略略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是來這裡替一個朋友代課,並非是來處理事件的。”
“胡說!你欺負我老人家不看報紙啊?我既然就住在學校裡,學校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我會不知道嗎?”無爲子瞪了宇文一眼。
但宇文是鐵了心不讓老人再涉及此事了,無爲子瞪他,他也只當沒看見。
無爲子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既然不願意讓我知道,我也沒那麼不識趣,在這裡見到我的事情,你也不必對你師傅說。不過……你這樣的武功,實在有些不堪入目,如果你願意,明天凌晨,你來操場上找我吧。”說完,無爲子轉身便走。
天亮了,溫暖的陽光灑入矮樹林,一團團升騰的霧氣模糊了宇文的視線,來操場跑步鍛鍊的學生們也漸漸多了起來,已能依稀聽見操場上人聲不斷。宇文和玄罡一起目送無爲子消失在霧氣之中,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