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溝裡的日子並不好過,西北聯軍在屁股大的一塊深溝裡呆了三天,軍士們每日只能在限定的地方活動,而且不準高聲喧譁,這把喜歡在平原縱橫馳騁的騎兵們憋得夠嗆。
人有許多矛盾的地方,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美好的東西,而這些美好的東西一旦自己擁有,馬上就身價大跌。
比如肥肉,當餓得不行的時候,想着一塊白花花的肥肉就會直流口水,而多吃幾頓肥大塊後,想到肥肉就會發膩。
再比如,黑雕軍軍士們平時訓練非常緊張,每天累得骨架都要散了,巴不得有時間能好好睡一個懶覺,可是這個夢想總還不能如願,現在將校們拿出大塊時間鼓勵大家睡懶覺,大多數黑雕軍軍士卻習慣了早睡早起,天不亮就醒了,在帳篷裡翻了幾轉後,還是忍不住爬了起來,出了帳篷,才發現軍營裡到都是早早醒來的四處閒逛的黑雕軍軍士。
性急的光紫駝在這屁股大的深溝呆了兩天後,心中早已不耐煩,他數次在何五郎面前發牢騷。俗語說得好,人以類聚、物以羣分,用在光紫駝和何五郎身上,再也恰當不過,他們兩人都是軍中猛將,性格表現形式不一樣,但是內在氣質卻非常相似,兩人在深溝裡一見如故,只嘆相見恨晚,每有空餘時間,兩人就在一起神吹鬍侃,間或還偷偷地較量一會拳腳,所以,何五郎雖說是黑雕軍嫡系將領,光紫駝還是在他面前發了數次牢騷。
王騰驤氣度沉穩,兩天來,安排完軍務後,他就拿起一本《三國志》在帳中細細研讀,像極了武聖人關公,他的好學不倦和粗壯的身材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侯大勇頗爲欣賞王騰驤,每每看着王騰驤。就如看到了一顆玲瓏的美玉,讓他禁不住兩眼放光,恨不得馬上收入自己的百寶箱。
侯大勇知道王騰驤就是一匹汗血寶馬,本性高貴,絕不會輕易改換門庭,只有威、德、恩數管齊下,才能讓其真心降服。不過,侯大勇心裡牽掛着同心城外的戰鬥。暫時還沒有心思和時間去收服這匹汗血寶馬。
按照戰前部署,王彥超率領的西北聯軍步軍比侯大勇率領的馬軍早兩天出發,馬軍速度比步軍要快得多,因此,馬軍到達大牛關時,步軍差不多也展開了圍城之戰。也就是說,西北聯軍地主力部隊在深溝裡呆了兩天後,應該能夠收到王彥超所部的消息了,可是,現在王彥超部一點消息都沒有傳過來。潛伏在小牛關的前鋒營倒是按照要求。天天都派人到深溝來報告消息。可是每一次帶來的消息都讓侯大勇失望——前鋒營仍然沒有發現從同心城方向到西會州方向的党項騎兵。
侯大勇反覆琢磨着同心城的戰事,同心城外的戰事不外乎以下三種情況:“一是西北聯軍攻城部隊攻得過猛,一不小心就攻進了同心城。城裡的党項軍根本來不及派出求援軍士;二是党項守城部隊自認爲能夠應付聯軍地攻擊,用不着增援;三是西北聯軍受到了党項軍的致命打擊或包圍,形勢危險或者已全軍覆沒。”但是,無論何種情況,聯軍都應該派出報信軍士到深溝來。
爲了弄清楚同心城戰況,侯大勇派出一個五十人的偵察小隊南下察看究竟,從深溝到同心城,騎兵快馬加鞭不到一天時間就可以走一個來回,侯大勇焦急地守在深溝裡,等待着偵察小隊的歸來。
偵察小隊有五十人。在陳楚狂的率領下,也穿着党項人的服裝,沿着清水河畔,沒有掩藏行跡,用最快的速度,向同心城奔去。從小牛關到同心城,沿途有不少党項牧民,他們驚異地看着這支小隊伍向南狂奔,不到半天時間。陳楚狂一行就來到了同心城外,城門緊閉,城外一片寧靜,沒有任何大戰的痕跡,陳楚狂帶着偵騎大搖大擺地在城下轉了一圈,然後向東面而去。
很快,偵騎們就看到了血肉橫飛的殺戮戰場。陳楚狂和周青、武家強一樣,是獅營偵騎的老兵,偵察經驗十分老到。到了戰場後,陳楚狂帶着二名軍士,遠遠地下了馬,藉着略略起伏的地勢靠近戰場,近距離觀察着交戰情況。
很快,陳楚狂摸清楚了基本情況,他命令十名軍士趕回深溝報信,其他的軍士繼續留在這裡監視戰場情況。十名軍士得令後,沿着原路飛一般向大牛關奔去,党項牧民極爲純樸,看到自己的人馬經過。紛紛拿出馬奶、肉塊等物,準備招待這些軍士,偵騎卻在在党項牧民不理解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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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侯大勇派出南下偵察小隊的時候,同心城外的戰鬥仍在殘酷地進行着,党項人以七千人步騎軍包圍王彥超的八千步軍,雙方較量了整整兩天,拉鋸了二十多次之後,傷亡都極爲慘重。聯軍把能夠作戰的輕傷員算在一起,不超過四千人,而党項軍稍好一些,但是也有三千多人的傷亡。
党項軍是騎步軍混合部隊,戰鬥力明顯強於匆匆組合在一起的聯軍步軍,若聯軍步軍離開陣地,在平壩上和党項軍決戰,早就被全殲了,王彥超眼光十分獨到,十分明白這個道理,他堅持採用刺蝟政策——絕不放棄陣地,固守等待援軍。這個策略讓實力強勁的党項軍吃盡了苦頭,党項軍數次攻入了西北聯軍步軍的陣地,又被沒有退路的聯軍軍士拼死趕了出來,聯軍在陣地裡面不時拋出一些火蒺藜,毒煙、烈火和鐵釘,造成了党項軍士大量傷亡。
房當度殺紅了眼,他本來想迅速全殲這支被包圍的周軍,爲哥哥房當白歌報仇,卻沒有料到這些周軍如此難以對付,傷亡慘重得讓人難以接受,手下最忠勇地指揮官看到驚人的損失都難過得流淚。房當度不願意就此罷手,仗打到這個地步,戰術已經不重要了,兩支軍隊較量的是鬥志和勇氣,誰更狠誰更猛,誰就能取得最後的勝利。
戰鬥持續到第二天傍晚之時。党項軍的銳氣也全部被磨掉了,暫時無力發動新一輪進攻,兩支軍隊就如打累了的狗熊一樣,坐在地上喘着粗氣,要等到恢復了精力之後,才重新戰鬥。
党項軍暫時退下後,聯軍陣地裡的軍士們趕緊收集党項軍射進來的箭支,經過兩天激戰。軍士們箭囊裡所剩箭支已經所剩不多了,就瘋狂地尋找党項人射進來的箭支。永興軍的火蒺藜、牀弩的巨箭都消耗殆盡,由於遠程攻擊手段的減弱,党項軍的每一次進攻都演變成血腥的肉搏戰。
王彥超所在的指揮台受到了党項騎兵的盛情款待,身邊拿着盾牌的親衛們被射殺了十數名,王彥超肩膀上也中了一箭。王彥超已超過了四十歲,四十而不惑,王彥超過了呈一時之快的年齡,他一直沒有衝殺到第一線,那怕党項人已經衝破了防線。他十分明白自己的位置。兩天來,他大多數時候都是站在指揮台上,通過號令、令旗指揮着陣地裡的聯軍。陣地內的部隊很雜,雖說以永興軍爲主體,卻夾雜着靈州軍、頒州軍的步軍,指揮稍有不慎,就會造成部隊的混亂,正是由於王彥超在指揮台上眼觀八路,及時調配部隊,這才把党項軍騎兵快速移動的優勢稍稍抵消。
王彥超坐在了指揮台上,仰望着夕陽,陽光最後的輝煌。把天空照得如血一樣紅。王彥超嘴角燒起了一個一個黃豆大小的水泡,這是神經高度緊張造成地生理反應,肩膀上地箭傷又痛又癢,嚴重影響到了背部及臉部,讓他覺得全身如火燒般難受。
清水河畔有一種特殊的毒草,中箭後全身會慢慢麻痹,治好傷口後,都會留下後遺症,王彥超所中毒箭就是這種慢性的毒汁。
王彥超的兒子王藍田是永興軍的步軍指揮使。他一直守在弓形陣地的弓弦上,這裡防禦陣地的弱點,承受了党項騎軍數十次的衝擊,雙方軍士的屍體、砍倒在地的戰馬,重重疊疊地堆積在一起,阻礙了党項騎軍衝擊,成了弓弦上重要的防守工事。血腥及漸起的屍臭是對人的嗅覺和視覺最大地污染,以至於大戰過後,從地獄中僥倖偷生的聯國軍士們數月都不願意看到肉食,聞到肉味就會嘔吐。
王藍田本是翩翩美男子,此時,鮮血把他的頭髮凝結成塊,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這是被箭支劃傷的,幸好箭支只是擦着臉頰而過,否則他已成爲了弓弦陣地上的阻礙物。王藍田走到指揮台前,看着父親坐在地上喘氣,關心地問道:“節度使,沒有事吧。”他一說話,牽動着傷口,面部表情就變得十分面猙獰,王彥超對兒子要求極嚴,在軍中,一律不準以父子相稱,必須要以軍職互稱。
王彥超在兒子面前輕輕嘆道:“不服老不行,要是年輕十歲,絕不會坐在這裡喘氣。”王藍田有些着急地問道:“援軍多久到,再不來,我們撐不住了。”王彥超雙眼一瞪,斥責道:“給你說了多少遍,每臨大事要有靜氣,如你這樣如何成得了大事。”王彥超見到兒子臉上的傷口,放緩口氣道:“傷得重不重,你娘見了又要大驚小怪。現在這個局面,党項人已經沒有吃掉我們的力量了,誰的援兵先到,誰就會取得戰鬥地勝利。”
王藍田本想再問問援軍的事情,又怕父親喝斥,便忍住沒說,此時,弓弦處警戒的軍士高聲喊道:“党項騎兵又衝過來了。”王藍田二話不說,提刀向陣地衝去。
在同心城外和党項軍交手之前,王彥超及時派出了三路報信軍士。向北的兩路報信軍士十分地不走運,他們遇到了正在轉移牧場的一個党項小部落,這種情報根本無法提前偵察,可以稱爲天災人禍。
遷移中的小部落有五百多人,除掉一百多老人和小孩,男女都是好騎手,他們原先緊靠着大周環縣的地盤,環縣駐軍常常過境來搶奪牛羊等財物,小部落不堪忍受周軍的欺侮,打又打不過,便舉族向清水河畔遷移,他們見到這支周軍小隊伍,起了報仇之心。
第一隊軍士有二十多人,被這羣報仇心切的党項人團團圍住,一個都沒有逃出去。第二隊軍士運氣好一些。及時發現了埋伏在山背後的党項人,於是奪路而逃,雙方展開了長距離的追逐,党項人即有地利之便,在騎術上又稍高一籌,追了一天多,第二隊報信軍士全部被射殺在清水河東岸。
向南的那一路報信軍士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快馬跑了大半天。到達了環縣,隨後沿馬嶺水南下,半天就來到了慶州。
慶州團練使韓倫稱病告假後,駐守慶州的是團練副使吳鬆櫪,他和馬軍都指揮使楊天畔一樣,都是獲罪致死的大將軍孟漢卿的部下。
吳鬆櫪和楊天畔都是衝鋒陷陣的勇將,而團練使韓倫卻是小文官出身,仗着兒子的勢力當上了慶州團練使,吳、楊兩人瞧不起韓倫,可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兩人受夠了韓倫的鳥氣。韓倫被侯大勇逼得稱病離開之後,兩人拍手稱快,楊天畔率領的兩千騎兵變成了西北聯軍獨立軍。而吳鬆櫪就獨自率領五千人馬駐守慶州。
自從大將軍孟漢卿獲罪之後,吳鬆櫪的日子就過得相當鬱悶,特別是不懂軍事的韓倫來到慶州噹噹團練使以來,吳鬆櫪更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一天天變得心灰意冷。吳鬆櫪聽到同心城大戰的消息,詢問了雙方大致的力量對比後,當聽說党項人只有不超過一萬人的時候,頓時兩眼放光,他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慶州三千步軍以最快的速度集結起來。於開戰第二天傍晚到達了環縣,環縣駐守一千人隸屬於慶州,吳鬆櫪就命環縣軍五百人跟隨慶州軍一起行動。
在環縣稍稍休整之後,吳鬆櫪於戌時全軍直奔同心城,經過一夜強行軍,在早上天色微高的時候,慶州軍距離同心城外的戰場不過二十多裡,吳鬆櫪雖說立功心切,可是看到累得東倒西歪的軍士們。也明白用這些疲憊不堪的軍士去解圍,無異於肉包子打狗。而且,救援也是一門需要講究技巧的藝術,援軍來早了,被圍人馬還沒有到山究水盡的時候,他的感激之情是要打折扣地,若援軍到的太遲了,被圍人馬被敵人消滅了,不僅達不到救援的目的,而且敵人還可以集中力量對付援軍,救援就會出現難以收場的局面。所以,這個度相當重要,這和萬事萬物的道理是一樣的,掌握度的能力,就是一個人的綜合能力表現。
當中午太陽最刺眼的時候,慶州軍經過一上午的休息,體力基本恢復,吃過帶來的大塊的肉食,吳鬆櫪一聲令下,慶州軍朝同心城外地戰場奔去。
當慶州軍出現在戰場時,西北聯軍步軍雖然傷亡過半,卻在王彥超的正確指揮下,依靠着薄弱的陣地,和党項軍打了二天半。王彥超堅持在指揮台上站了兩天,兩腿略略浮腫,當他在指揮台上看到遠處揮動的“慶”字軍旗,知道勝利已成定局,他再也站不住了,軟軟地癱了下來,被親衛們揹着下了指揮台。
房當度狂燥萬分,只要周軍離開陣地,他就有把握在野戰中全殲這些周軍,可是,周軍將領大大地狡猾,他絞盡腦汁也沒有能夠把周軍逼出陣地,當週軍的歡呼聲大作的時候,鬥志早就消耗殆盡的党項軍軍士盡皆變色,房當度看着周軍數千生力軍衝了過來,知道勝算全失,臉色蒼白地下令全軍撤退。
党項軍剩下的人馬不到四千,交替掩護着向城內退兵。
王彥超坐在指揮台上,接受了慶州團練副使吳鬆櫪的敬禮,王彥超眼中閃爍着淚花,就如見到親人一般,王藍田認識吳鬆櫪,他代替父親給了吳鬆櫪一個最熱烈地擁抱。王彥超的使命是逼迫同心城的党項軍到西會州去求援,他看着党項軍慢慢地撤退,咧着嘴笑了起來,他笑得如此開心,完全沒有了節度使的風度,就如一個撿到了寶貝的小頑童。
西北聯軍的步軍在陣地裡守了二天半,終於走出了陣地,但是,他們除了在慶州軍到來時露出過笑臉,其他時間臉上都是面無表情,連續的血戰榨乾了他們的精力,殘酷的殺戮讓軍士的心靈受到重創,他們行屍走肉般跟在慶州軍後面,向同心城方向逼去。
二十七名黑雕軍獅營偵騎躲藏在一個小山坡後面,陳楚狂帶着二名軍士下馬潛伏在草叢中,近距離目睹了血戰的後半程,他們觀察到党項軍中有十數匹戰馬離開大隊伍,全速向西會州方向而去,陳楚狂和兩名軍士從隱匿處慢慢退出,回到了小山坡後面,三十匹戰馬直奔深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