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完年,西北便傳來一個噩耗。
和敬公主的額駙,剛被皇帝賜郡王品級的杜爾伯特部貝勒色布騰,竟在馳往準噶爾前線的途中病故。
皇帝命賞銀一千兩,其留下的杜爾伯特部貝勒職銜,由其子巴桑承繼。
後宮上下都覺意外,沒人想到和敬公主如此年紀輕輕,竟已守寡。
忻嬪得知消息,便也怔怔地坐了許久。
“……宮裡的女人啊,沒有孩子的,便想早早誕育皇嗣。生下皇子的,便免不得要替兒子想一想儲君之位;生下公主的,便要替閨女算計將來託付的人家……我上趕着傅公爺的福晉,令妃她們怕是也都瞧出來了。”
“她們怕是以爲我是貪圖傅恆在前朝的權勢吧?她們是不明白一個當額孃的心!”
“樂容,你瞧啊,便是嫡出的和敬公主,釐降給三額駙,皇上是在京師賜第,和敬公主可以在京師居住。可是三額駙卻是要回科爾沁的啊,如今又被皇上賜封杜爾伯特部的貝勒、副盟長,便總要回杜爾伯特部去的啊。”
“和敬公主便是能獨自留在京師,卻也要與三額駙兩地分開,又有什麼意思啊?到頭來,這個承繼三額駙貝勒職銜的巴桑,都不是和敬公主自己的孩子。所以你瞧啊,咱們的六公主長大之後,絕不可以嫁給外藩蒙古去……”
樂容上前扶住忻嬪,含淚點頭,“奴才明白……主子從六公主一下生,就心心念念着六公主將來的釐降,便是捨不得公主將來與額駙兩地分居的苦楚。”
忻嬪深吸一口氣,“所以,六公主的額駙,必須要在朝中大臣裡選。而傅恆是當朝首揆,我自然頭一個想到他家去。”
“爲了能讓我的六公主留在京師,且額駙又不用回外藩蒙古去的,我便做什麼都心甘情願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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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三,皇帝起駕赴曲阜祭孔。
皇后那拉氏誕育十三阿哥尚不足兩個月,加上她年歲又大了,這身子還沒將養好。這便由純貴妃、婉兮等人隨駕前往。
在選到妃位之上的人選時,那拉氏特地提到,想留愉妃在宮裡,協助她一併處置後宮諸事。
那拉氏含笑道,“從前自是凡事都有令妃替我分憂,只是這會子皇上定了令妃隨駕,那後宮諸事自然要有姐妹留下幫襯我。妃位之上三人,愉妃最是老成持重,又與我一樣都是潛邸裡的老姐妹兒,一起辦起事來也妥帖。”
皇帝略作猶豫,隨後便也應允了。
嬪位上,語琴和穎嬪也都隨駕,倒是將忻嬪閃在了宮裡。
語琴略有意外,出了皇后寢宮,忍不住與婉兮嘀咕,“我還以爲是我要留下來幫襯皇后,忻嬪卻是必定去的。”
婉兮含笑垂首,“忻嬪的六公主還小,皇上怕也是體恤她。”
語琴也是鬆一口氣,“不管怎樣,只要她不去,倒也少了你不少煩惱。”
婉兮含笑點頭,“難得這回皇上也叫白常在去,她出門的機會不多,上回南巡也都只顧着照顧怡嬪。姐姐回宮去,好歹幫她提點些,別到時候在門外用的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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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各人,婉兮迴轉永壽宮去。走在長街裡,玉蕤方含笑低聲道,“慶嬪主子納悶兒,也是難怪。終究慶嬪主子還不知道主子是有身子了。”
“這次隨駕的人呀,依着奴才看,倒是都與主子交好的。奴才猜,這怕也是皇上的心意。就是不想叫主子出門在外,還有人要跟主子過不去,皇上是要讓主子安安心心地休養着呢~”
婉兮也是含笑,微微垂首,“是啊,這回皇上竟選了白常在,我心下便也隱約有這個體認。”
玉蕤挽住婉兮的手臂,“皇上在這會子,出門還能記着凡事都替主子考慮得妥妥的,那主子就更不必有任何擔心,儘管放輕鬆,叫咱們小主子健健康康地長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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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宮各自得了消息,愉妃和忻嬪心下便都有些不自在。
忻嬪與那拉氏住在一個宮裡,得了消息自然早。她坐在窗下愣了好一會子的神。
樂容上前小心問,“……主子可是不快活了?想來皇上去山東祭孔,終究儀軌繁雜,倒不是遊山玩水去了。隨駕同去的,也都是站規矩去罷了,主子倒不必計較。”
“況且,咱們六公主還小。主子留在宮裡,也免得咱們六公主想念額孃的時候兒找不見人啊。”
忻嬪卻搖頭。
“……祭孔的規矩大,我明白。我只是有些迷糊,難道我猜錯了?”
坤寧宮家宴那晚回到宮裡,忻嬪便冷笑着與樂容和樂儀說過,“依我看,令妃怕是有喜了!甭管她說什麼長雞眼,又是什麼踩小人的,總歸我往年一向沒見她如此過。”
“你們便也一起將眼睛擦亮些,耳朵削尖些,給我探聽明白了,她究竟是不是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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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容這會子見主子迷惑了,她便也是跟着皺眉,“若是令妃當真有喜了,皇上此次祭孔,還能帶着她同去麼?她進宮十五年,若真的有了孩子,還不得見天兒在炕上躺着去?哪兒還敢那麼舟車勞頓,更何況還要陪着皇上一起站規矩去呢?”
忻嬪垂下眼簾,“我也這樣想。如此說來,怕我還是想多了……不過也好,只要她沒孩子,在這宮裡,我要擔心的人便自然少了一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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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秀宮裡,愉妃挑眸凝向窗外,低低一笑。
“皇后終於開始擺明了要防備我了。哦,也不對,她不是防備我,她是防備我的永琪。她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嫡子,按理這個儲君之位便已經沒有了懸念,不是她的十二阿哥的,就是她的十三阿哥的纔是。”
“如今唯一能叫她當成眼中釘的,便是我的永琪了。”
愉妃神色之間並無不歡喜,依舊淡淡的。
“我一個不受寵的嬪御,一輩子只誕育下一個皇子,偏就是這個皇子叫正宮皇后和兩位嫡子忌憚若此,這自然也是永琪的榮幸。”
相比於愉妃的沉靜,三丹倒是有些緊張。
“就是不知道,皇后她留下主子,又想做什麼?”
愉妃垂首,眸光淡淡流轉。
“她還能想做什麼呢?必定是想趁着這個機會抓我的錯處。只要我出了錯兒,永琪便自然受我連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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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臨啓程前,將玉葉叫到面前來。
“有件事,我還是要囑咐你。說叫你出宮的事兒,從去年的年頭,已經說到今年這會子,已是整整一年了。你先別又要掉眼淚,你安安靜靜的,先聽我把話說完。”
“我這些年在宮裡,承了李玉不少的情。如今他年歲大了,也跟你一樣,是必定要出宮去的。我聽說太監年老之後,都在宮外寺廟處設法蠲一塊地,將來出宮也好有個安身之所。”
“我啊,就悄悄兒地攢了幾年的散碎銀子,湊在一起,在宮外給李諳達蠲了一塊地。”
玉葉聽着便也笑了,“主子當真有心了!主子自己的年例銀子,每年都不夠用呢,主子都是節儉着自己,才能每年餘出那麼點子銀子來。李諳達要是聽說了,必定歡喜極了。”
婉兮卻沒笑出來,只是眼簾輕垂。
“在選那塊地的位置的時候,我還頗費了一番躊躇。終究宮外的天地,我總是覺着咱們家那邊才最是山清水秀,距離京師也不遠,天時和地氣都不用轉換,也省得李玉他水土不服。”
玉葉含笑點頭,“況且咱們家那邊有那麼大片的花田呢!誰去了能不喜歡!”
婉兮幽幽擡起眸子來,“所以我就把這塊地定在咱們家附近了。”
“我也想着,如此一來景色好不說,你也能時常過去看看他老人家,凡事伸手幫襯一回。”
玉葉先是笑了,“那是自然!”
可是接下來,便傷感了下來。
——若想能幫襯得上李諳達,必定是在她出宮之後。
婉兮眼珠兒寧靜盯住玉葉,“……我這些話都說完了,也省得來日你出宮的時候兒,我忘了說。你且記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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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這回沒帶玉葉一起出宮,帶了玉蕤、五妞和玉蟬走。
玉葉今年就會出宮,婉兮暗暗觀察了幾年,決定給玉蟬機會歷練。
啓程前的那晚,婉兮特地去見了婉嬪。
“陸姐姐和穎嬪此次一併隨駕山東,宮裡的事便都要拜託給陳姐姐多爲照料。”
婉嬪便笑了,“那也值當你特地來一趟?這樣天冷路滑的,若摔了碰了,我哪裡擔待得起?”
婉兮驚愕望住婉嬪。
婉嬪忙笑着擺手,“別看我,我什麼都不知道。皇上也什麼都沒與我說。”
婉兮面上一紅,忙鄭重給婉嬪行禮。
“小妹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陳姐姐目光如炬去……陳姐姐看得沒錯,小妹是——已經懷有皇嗣了。”
以婉嬪的年紀,看這後宮裡的事都早已是通透豁達。可即便本隱約有預感,可是這聽婉兮親口承認出來,還是激動得“騰”地站起身來。
“婉兮……是真的?”
婉兮便也含了淚,歡喜地點頭,“是真的。已是快四個月了。”
“阿彌陀佛。”婉嬪趕緊頌一聲佛號,上前親自扶穩了婉兮,又親手給婉兮那軟墊子來,扶着婉兮坐下。
“真是佛祖保佑,叫你這些年終是沒有白等。”婉嬪說着直抹眼睛,“哎喲,瞧把我給樂的呀,倒像是我自己鐵樹開花了一般!”
婉兮也含淚上前輕輕擁住婉嬪。
“瞧姐姐說的,什麼‘鐵樹開花’呀!咱們同樣都是進宮多年無所出,我不過是僥倖比姐姐小了幾歲罷了。“
“以我和陳姐姐的情分,又何分你我?我的孩子,下生之後,自然也是陳姐姐的孩子。只要陳姐姐不嫌棄,我頂叫孩子如同尊敬我一樣,一體尊敬陳姐姐去。”
婉嬪眼中淚光一閃,已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才道,“婉兮,婉兮啊,別忘了我的封號是皇上特地選了你的名!你說得好,咱們姐妹何分你我,我又如何能有‘嫌棄’二字?”
“你肯將孩子說成是咱們姐妹共有的孩子,那我們如何能不將這個孩子視若己出去?”
婉兮這便破涕爲笑,連忙又是行禮,“我暫時有所隱瞞,就是擔心自己護不住這個孩子……這會子卻想,我又不是自己一個人,我的孩子還有陳姐姐等這些姨娘呢,那我和孩子便又有何懼了去?”
這樣一想,婉兮的心登時寬了下來。
天色漸晚,婉嬪親自一路送婉兮回永壽宮。
立在螽斯門下,婉嬪輕輕握緊婉兮的手。
“你放心,你交代給我的事,我在宮裡必定小心替你看着、備着。”
婉兮便含笑點頭,“這一步我必定要走,尤其這會子有了身子,這事兒便更宜早不宜遲。我真怕我再耽擱下去,等肚子大了,便凡事都更不敢分心了。”
“這會子也唯有拜託給陳姐姐,我這出宮去才能安心。”
二月的京師,夜晚的風依舊剪刀似的,鉸得人臉上的肉疼。
婉嬪將婉兮的手又握暖了些,“你放心去吧。待得你回來,這事兒必定預備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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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舟車勞頓,皇帝將婉兮帶在身邊兒。只因爲皇帝乘坐的馬車最爲平穩,少些顛簸,叫婉兮不那麼辛苦。
婉兮自己卻是每日裡都神情怡然,只是望着皇帝笑,“倒不像奴才懷着孩子,反是爺自己懷着咱們的孩子呢!”
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竟宛若初如人父一般的模樣——可其實他前頭都已經有了十三個皇子、六位公主了呀!
皇帝便哼了一聲,“都是爲人父母,你懷着跟我懷着,又有何區別?你該有的小心,我何嘗就可以疏失一點去?”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裡。
“再說……你還是個小丫頭,這又是初次爲人母,難免有些事兒上沒什麼經驗,預備得不足。那爺便得替你都多加一分小心去。”
婉兮心裡涌起陌生的甜絲絲來。
原來這就是懷了皇嗣,受盡皇上呵護的感覺啊。
婉兮便輕輕靠在皇帝肩上,“奴才心下都明白的……便如這回出巡山東祭孔,皇上還要帶奴才同來,不是想要折騰奴才,是不放心奴才呢~”
此時二月,皇上回鑾怎麼也得在三月,那她的孩子就已是四五個月去了。按着這個月份,肚子便開始顯懷,怎麼都藏不住了的。
皇上是不放心在這個時候將她一個人留在宮裡,留在那些人的眼前。故此儘管舟車勞頓,他也要將她帶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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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卻是驕矜地揚眉。
“爺可不是那麼想的!”
他說罷,忽然壞笑着垂下頭來,湊近婉兮。
“爺是算着,這會子你也該有四個月了,已是過了最初三個月那不穩妥的月份去。這時候便是出門走走,也不打緊,總比在宮裡憋着要好。”
婉兮含笑垂首,“小歸倒也是這樣說。奴才還糗他,明明一個年輕男子,他又沒生過孩子,哪兒知道這些的~”
這個歸雲舢年紀還不滿三十,卻是年紀輕輕有些老氣橫秋,跟老歸竟是兩個性子。
老歸是表面慈祥,內心狡黠,時常趁人不注意便開個玩笑出來;小歸卻是個循規蹈矩的,平素見面一個字都不亂說,便是尋常婉兮打趣兩句,他也只是紅頭脹臉地聽着,一句話都接不上。
用句民間的話來說,像是“三腳都踹不出來個屁”的。
皇帝不由得長眉揚了揚,“……那個小歸,還與你說了些什麼?”
婉兮的臉便紅了。
——別看歸雲舢是這麼個“三腳都踹不出來個屁”的,可是他甚爲恪盡職守。他如今雖然還不是御醫,可也憑家世淵源,已是個太醫了。故此在太醫職位上該說的話,他全都盡職盡責地說出來。
便比如,“……四個月,胎像已穩。令妃娘娘可以知會敬事房,將娘娘的綠頭牌重新張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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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當時就傻了。
如今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能聽不懂小歸說的是什麼呢?
——歸雲舢是說,她這會子已經可以再度侍寢了。
婉兮有些莫名其妙的抓狂,真想當面問問歸雲舢,他是不是瘋了呀?
她現在還懷着孩子呢,這可是她進宮十五年來才懷上的孩子……她只是過了頭三個月,卻不是已經生完了,怎麼就能把綠頭牌掛回去了呢?
如是……當真侍寢,皇上若有些把持不住,或者是她自己把持不住什麼的……那傷了孩子,可怎麼辦?
可是那會子她瞪着歸雲舢,愣是沒好意思當面問出來。
小歸不同於老歸,老歸好歹是老爺爺一樣的年紀,便是說些類似的話,也還能硬着頭皮說出口;可是眼前的小歸,卻還是個三十不到的年輕男子……
歸雲舢卻也還是瞧出了婉兮的神情來,這便老氣橫秋地咳嗽了一聲,臉上雖然微紅,可是卻是沉靜如水。
“……令主子不必過於擔心。只要皇上和令主子在,呃,那個時候都稍微克制一下;還有這個深淺麼,稍微留意那麼一下,那便還是不要緊的。”
歸雲舢說到這兒,婉兮的臉便已經紅得跟火炭兒一樣了。
這個小歸,雖說跟老歸看似不是一個性子,可卻也同樣都是不容小覷,都有本事叫她——啞口無言了去。
想到這兒,婉兮本不想在皇上面前臉紅的,卻還是控制不住。
皇帝長眸微眯,凝住她桃腮含羞,盡力平淡地問,“到底怎了?爺不過問你一句,那小歸還與你說了些什麼,你的臉卻怎麼紅成這樣兒了?”
婉兮擡眸盯住皇帝,心下微微一動。
不由得趕緊別開頭去,緩緩道,“……小歸說,叫奴才這幾個月,都躲開皇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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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聞言都是一怔。
“大膽的奴才,他竟然敢這樣說!”
婉兮忍住笑,不擡頭看他,只是故意幽幽問,“皇上何故慍怒?奴才倒覺着,小歸太醫沒說錯啊。”
婉兮伸手捉過皇帝的手來,放在她肚腹上。
“爺……感覺到了麼?孩子就在那兒,奴才的肚皮都變硬了。奴才都不敢相信,原來那麼柔軟的肚皮,在這樣的時候竟然會變硬,宛若一層盔甲一般,護住了肚子裡的孩子。”
“肚皮尚且可以如此,奴才與皇上這爲人父母的,自然就更是凡事都以孩子爲重……”婉兮的臉便又紅起來,“爺和奴才,怎麼能做傷害孩子的事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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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由長眉高挑,掌心輕柔地安撫在婉兮肚腹之上。
“動了!”皇帝忽然一聲大喝,倒將婉兮也給嚇了一大跳。
皇帝挑眸,滿眼晶光。
“……你摸摸,孩子真的動了!”
婉兮便也小心翼翼伸手按在肚腹之上。
她以前也聽純貴妃、淑嘉皇貴妃她們說過,到了四個月這個月份上,孩子就會動了。
她其實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甚至也曾在夜半夢裡,隱約之中彷彿感受到過。
可是這樣青天白日裡的,她倒是還沒有明確感知到孩子的動。
——可是這會子,孩子怎麼忽然就動了?
她心下甜蜜又心酸,莫名地抽泣起來,“這小破孩兒,怎麼能這麼偏心呢?我一個人的時候,它不動;怎麼就爺一摸它,它就動了呢?”
皇帝不由得大笑,放在婉兮肚皮上的手捨不得挪開,便用另外那隻手颳了婉兮鼻尖一記。
“連這個味都要吃?咱們的孩子是知道它皇阿瑪今年軍務繁忙,不能每日裡這樣陪伴着它,它便這才格外珍惜與皇阿瑪的相處時光,這便見了皇阿瑪就要動嘍!”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這孩子懂事,不光珍惜與爺的相處時光,它這整整四個月來,不是也並未折騰了你去,沒叫你嘔吐過一回?”
“爺知道你四個月來凡事小心,可若是當着人的面兒嘔吐過,便怎麼都瞞不住了。可見這孩子有多成全人,更叫你沒遭那害喜的罪。”
婉兮也是點頭,她也聽說過,頭次懷孩子是容易害喜的。畢竟身子這也是頭一回經歷這樣的事兒,心情也更是緊張萬分,故此身子便更容易產生這些反應去。
可是皇上說得對,這個孩子竟如此善解人意。
婉兮不由得擡眸望住皇帝,“……皇上您說,這個孩子它會不會是個公主?”
唯有女兒,纔會如此貼心的吧?
皇帝揚眉定定望住婉兮。
婉兮便垂下頭去,“若奴才誕育的是位公主,皇上便失望了,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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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後宮女子的心啊,明明遇喜是好事,可是總歸有這樣的糾結了去。
皇帝輕嘆一聲,伸手將婉兮摟入懷中。
“爺自然是希望你一舉得男。不過若不是皇子倒也無妨,便如你從前與爺說的,想只給爺生下公主來。”
“爺自然也願意。想一想將來咱們的公主,如你一般靈秀聰慧,宛若當年的你一般,爺怎麼會不喜歡呢?”
這個晚上,皇上還是將婉兮給留下了。
婉兮儘管爺想婉轉成歡……只是着實擔心孩子,整個過程裡,臉兒都是白的,指尖兒都是涼的。
皇帝知道她害怕,便從第一個動作開始,便都是極盡小心翼翼的。
他舉了她坐在上,他兩手在整個過程裡,都小心護持在她兩側腰間。
而他自己在下,就更是極力剋制。便是那渴望已然膨大爲十分,他卻也只肯叫兩三分放肆突入……
更多的,是手與脣舌的撫慰,是兩人膚理相貼的親暱。
這一會子隔着孩子,他與她之間的廝磨,第一要緊的已經不是解決男女的渴望,反倒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叫彼此更加貼近。
這樣他與她才更是一體,他們三個才更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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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婉兮尷尬又羞赧地掉過好幾次眼淚。
她覺着自己真壞,明明這會子最要緊的是護着孩子,明明今晚上皇上已經剋制若此,可是她……怎麼可以還是會生出那樣多的快樂來?
甚至曾有一度,她快要豁出去一切,將皇上整個兒地納入了……
老天,她竟如此渴望與皇上這樣的親暱,甚至在有了孩子之後,不覺這事情已經達成了目的,反倒平生出一層更深濃的渴望了去……
她好喜歡,跟她的爺,這樣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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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皇上破例只來了這樣一回。
之後便悶哼着,將她箍進懷裡,擡手摩挲她的發頂,哄着她入眠。
可是他的身子,依舊那樣灼燙,那樣地——挺拔。
她都感知到了,她知道他同樣也在爲渴望不能紓解而苦。
婉兮將面頰埋在他心口上,聽着他激烈而又穩定的心跳。
“……爺,其實同行的,還有其他五位姐妹呢。陸姐姐、穎嬪、白常在她們……都已多年未承恩。皇上若實在受不了,不如——施恩給她們。奴才保證,這一回不小心眼兒。”
皇帝卻閉住眼,擡手打了婉兮一記。
“當着孩子,說什麼呢?”
婉兮臉便一紅,實在說不出來了。
皇帝只伸手,一隻手摟住婉兮,一隻手貼在她攏起的肚腹上,輕聲道,“……皇阿瑪哪兒都不去,就陪着你和你額涅。”
皇帝再拍婉兮額頭一記,“睡吧……你再淘氣,孩子便也睡不着了。”
婉兮鼻尖兒便忍不住一酸。
他是天子,他的後宮裡並非只有她一人,他更不止她肚子裡這一個孩子。他原本不用如此的呀……
皇帝聽見她抽氣,便柔聲一嘆,“不管旁的時候如何,可這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你進宮以來的第一次遇喜。爺便不管怎麼也得陪着你、陪着咱們這頭一個孩子,安安穩穩長大。”
婉兮實在說不出話來,只有起身,湊上皇帝的嘴,用力地親了又親。
皇帝無奈地悶哼,將婉兮揉住,沙啞地呵斥,“還鬧!再鬧,爺就瘋了!”
婉兮朦朦朧朧彷彿睡了許久,聽見皇上也不知是在夢囈,還是依舊還沒睡着地嘟噥着:“……等過了這幾個月,看爺怎麼叫你加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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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迴鑾,果然就傳來好消息。
朝廷大軍收復伊犁,阿睦爾撒納遁逃向哈薩克。
雖然大軍未能擒獲阿睦爾撒納,然伊犁克復,叫西北也暫得安寧。
婉兮這日便親自握了婉兮的手,趁着皇后那拉氏帶領內廷主位們到壽康宮給皇太后請安的當兒,將婉兮帶到衆人面前。
皇帝親自在皇太后面前跪倒,“稟皇額涅,令妃遇喜了。”
看着這樣的皇帝,婉兮心下默然禱唸:“得君如此,奴才於心已足。”
婉兮自己也想跪下,卻被皇帝死死給攔住。皇帝自己起身,將婉兮給按住,然後又上步給皇太后跪倒,“令妃好容易遇喜,兒子便叫她在宮裡免去一切請安禮數去。只是她在皇后、貴妃面前的禮可以免,給皇額涅的禮數卻不可免。那兒子就替令妃,給皇額涅請大安了……”
皇太后愣了好一會子,忙擡手指安壽,“瞧瞧你們啊,怎麼也跟我一樣兒,歡喜得傻了?怎麼能叫你皇上主子這麼跪?又怎麼能叫你令妃主子跪呢?還不快去扶起皇帝來,再拿一張我素日坐的軟墊子來給你令主子坐去!”
安壽等人都趕緊張羅起來,皇太后的目光卻一直落在婉兮面上,似有遲疑。
皇太后神情若此,婉兮也並不奇怪。她只是垂下頭,不與皇太后目光相接,只由着皇太后上下打量她。
坐褥拿來,婉兮告坐。皇太后這才點了點頭,“令妃進宮這些年,終於遇喜,這真是天大的喜事,難怪皇帝竟然歡喜成這樣兒。”
“我今兒瞧着皇帝這樣眉飛色舞地走進來,還以爲是西北的事兒有了好消息呢。”
皇帝便也樂,“回皇額涅,是有好消息了,伊犁克復了!”
皇帝說着,眸光輕轉,“不過伊犁克復,是兒子意料中事。不過二三年之功,沒什麼了不得的。”
“可是令妃是進宮十五年來,方終於有了這個孩子。在兒子心裡,便難免將這個孩子看得比西北的軍事更貴重些……皇額涅可別笑話兒子。”
皇太后無奈地輕哼一聲,“我就瞧出來了你是如此!”
聽得皇帝如此說,那拉氏爲首,一衆嬪妃便都趕緊上前,紛紛給皇帝道喜,給婉兮道喜。
那拉氏揚眉盯住婉兮,面上雖笑,眸光卻有些冷。
“瞧着令妃這身子,都顯懷了才叫咱們知道。算算日子,令妃竟是瞞了咱們好幾個月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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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含笑接受,與衆人絮絮道,“也都是我粗心,又兼之十五年來並無遇喜的經驗,這便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有喜了。還是這回隨駕出巡山東,妾身發現自己肚子胖了,才叫皇上給摸出喜脈來。“
婉兮笑意吟吟,朝那拉氏就要行禮,“妾身還望皇后娘娘寬宥。”
皇帝的目光瞥過來。
那拉氏忍住氣,上前將婉兮扶住,“令妃這個禮,我是萬萬不敢受的。皇上都說了,免你宮裡請安。”
皇帝便也含笑點頭,“令妃進宮十五年才終於得了這個孩子,倒是與皇后當年的經歷相似。朕想,這後宮上下便是誰不體諒令妃,皇后也一定會體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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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便笑了,幽幽凝注皇帝。
良久方道,“皇上說得是。”
皇帝眸光一轉,又望住愉妃,“令妃這回有喜的經歷,不但與皇后相似,便與愉妃當年也是相似——朕倒記着,愉妃懷永琪那年,也是先前好幾個月都不知道。直到顯懷了,這纔回過味來。”
愉妃便也苦澀一笑,緩緩站起,向皇帝福身,“皇上說的自然有理。”
皇帝便含笑,目光掃向諸人,“此番令妃遇喜,可喜可賀。皇后和愉妃更是感同身受,自然誠意照拂。”
“皇后和愉妃此舉,堪稱六宮表率。朕心甚慰。”
聞聽皇上如此說,便衆人全都趕緊起身,“妾身願隨皇后娘娘、愉妃娘娘,一體照顧令妃娘娘。”
皇帝大笑點頭,“好,你們都叫朕十分歡喜。”
忻嬪立在那拉氏身後,死死咬住嘴脣。
有一句話方纔已經涌到了嘴邊,卻因爲皇帝這句話,她不得不將那句話狠狠地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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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回宮,忻嬪不經意在長街轉角處,竟撞見舒妃。
舒妃的小轎就停在長街上,說是撞見,其實倒更像是舒妃就等在那裡。
忻嬪與舒妃都是出自上三旗的格格,兩人從前心下都有些疙瘩,這回倒是頭一回這樣面對面地說話。
忻嬪落轎請安,舒妃倒是親親熱熱親自上前將忻嬪給扶起來。
“……早聽說忻嬪妹妹賜下一隻金麒麟給我內侄福康安,我心下感念,一直想尋個機會與忻嬪妹妹親近。只是忻嬪妹妹與皇后一個宮裡住着,我若單獨去見妹妹,倒叫皇后多心了去。爲了不給妹妹惹麻煩,我這才一直忍着沒去。”
“坤寧宮家宴那會子,我更是親眼看見忻嬪妹妹與我小妹言談甚歡,心下這便更是確認下,應該與妹妹多親多近。今兒既然大家又碰到一處,我自然應該停下來與妹妹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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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妃的皇子夭折,舒妃失寵,忻嬪不甚將舒妃放在眼裡。
只是九福晉是舒妃的親妹子,她便不能不客氣着些。
忻嬪這便無邪而笑,主動上前挽住舒妃的手,“舒姐姐這話說得叫小妹心下既酸又甜。也是小妹年紀小,進宮的日子又短,不懂事,這才疏於去向舒姐姐請安。”
舒妃便也笑了,“妹妹不必如此。妹妹進宮就誕育六公主,這一二年間都沒得空閒,我自是明白,更是羨慕。”
兩人便一起朝御花園去。
舒妃帶忻嬪走進絳雪軒,擡手指絳雪軒前那兩株西府海棠,“妹妹瞧,這兩株西府海棠,倒與永壽宮裡的一模一樣。”
忻嬪無邪一笑,“舒姐姐帶小妹來絳雪軒,怕是要說與令姐姐有關的話吧?”
舒妃眸光從忻嬪那笑容上淡淡滑過去。
“……今兒令妃才向咱們公開有喜的消息。我眼見妹妹明明有話想說,卻生生忍住了。這倒叫我回想起坤寧宮家宴時,妹妹除了與我小妹格外親厚之外,還與令妃說了半晌的話。”
“我便忍不住有些好奇,不知道這兩件事兒中間,可否有些聯繫?”舒妃笑容和煦,“更不知道忻嬪妹妹信不信得過我,是否願意與我講說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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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嬪悄然凝眸,瞥住舒妃。
她心下迅速盤算,擺清了利弊之後,便是眉眼舒展開了一笑。
“說來也巧,我那會子便見令姐姐沒穿‘寸子鞋’。一年前令姐姐也是因爲發現了我沒穿寸子鞋,這才揭開我懷了六公主的事兒,那我便自然以爲,令姐姐不穿寸子鞋,那會子便也是知道自己有喜了。”
“可是誰知道呢,令姐姐卻拼命否認,可是事到如今卻還是證明她有喜了——想來也是令姐姐不想提前告訴我,要給我一個驚喜吧?”
舒妃便笑了,“忻嬪妹妹真是與令妃,姐妹情深吶~”
忻嬪無聲擡起眼來,凝着舒妃。
“終究我剛進宮那會子,翊坤宮就着了火。也只有令姐姐幫了我去。”
翊坤宮終究是舒妃的舊宮,便是到了這會子,一說到那場大火,宮裡還是有人懷疑到舒妃去。
忻嬪這話,便叫舒妃覺着有些不自在。
“其實那會子我何嘗不想幫妹妹呢?只是你知道,我宮裡有慎貴人,還有揆常在,着實再騰挪不出地方兒來了,也怕委屈了妹妹。”
忻嬪含笑甩頭,“都過去了,姐姐何必再爲那舊事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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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妃揚了揚眉,“說起來那翊坤宮不過是我的舊宮。我這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我用舊了的,便是在旁人眼裡再怎麼是個寶,我也都不稀罕!故此那場大火的事兒,我心裡可對誰都沒有半點虧欠去。致歉之說,倒是說遠了。”
忻嬪凝着舒妃,倒也沒計較,只是淡淡一笑。
“小妹倒是覺着有趣兒,皇上還特地爲了令妃有喜之事,與皇后娘娘和愉妃娘娘都提起了舊事。其實我倒覺着那會子皇上卻忘了一個人——就是舒姐姐您吶!”
“舒姐姐與令姐姐是皇上登基之後封妃的新人,你們二位的年歲又只相差一歲,故此舒姐姐便什麼都可以與令姐姐當鏡子的兩面兒,互爲對照呢!當年舒姐姐也是進宮之後有些年頭才誕育下十阿哥,令姐姐倒比舒姐姐更晚。”
忻嬪說着垂下頭去,用指頭繞着帕子上的流蘇轉了幾圈兒,“……舒姐姐有喜那會子,小妹還沒進宮來。不過若以令姐姐今日情形做以對照,小妹猜,當年舒姐姐有喜的時候兒,皇上怕是比這會子還要更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