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二十九年,十月底。
龍湫鎮下過了兩遭雪,鼎定了秋冬交替。
時值午後,天很高,白雲互相咬着尾巴擠成一團。
左攔山腰,古意新騰躍在松木的高枝間,如輕巧的飛鳥。
洪範緊隨其後,奔馳於樹下山地的皚皚白雪,每一步踏下都炸開淺坑。
兩人沿着山坳拔升至海拔兩千餘米,見到了已在這等候片刻的段天南。
此處距離左攔山頂不遠。
洪範舉目放遠,見山棱上的積雪被風吹碎成粉,卷作白色的湍流。
回頭俯瞰,伊山湖凍結了一半的湖面上刻着陽光,而候在山腳的龍湫鎮民小如螞蟻。
停下步子,寒氣很快冰鎮了肺腑。
端麗城的腥風血雨似乎已是許久之前。
洪範拍了拍樹皮,仰望五十米高的巨木。
“都是上好的冷杉。”
“就這片林子怎麼樣?”
他說話時嘴裡哈出白氣。
“挺好,下面正對着山坳,一路通到底。”
段天南點頭。
“你們來砍,我負責運?”
他建議道,擼起袖子活動臂膀。
三人說幹就幹。
洪範運起沙流刀,切得木屑四濺。
古意新比他更快,以手作槍,兩三下砍斷一棵巨木。
冷杉傾斜倒下,還未觸底,便被段天南接在肩上。
“這麼好的木頭,可不能撞壞了。”
他反覆掂量巨木,調整重心,隨後激發鐵臂金身將其擲出。
風聲嘯叫,冷杉凌空飄行百米,恰好落在雪覆的山坳陡坡,而後滑行數十息,拖着白龍一路抵達山底。
第一棵樹搓土停下。
等候許久的人羣舉臂歡騰,蜂擁圍上捆紮樹幹,拖到空處以刀斧慢慢炮製。
殘枝當柴,主幹修屋;木頭是禦寒的必需品。
苦幹半個時辰,三人滿足一鎮一冬的需求,這才作罷。
洪範抹去額上微汗,雙手叉腰。
古意新把玩着一根兩米長筆直無叉的樹枝,像是得了寶貝。
段天南身上蒸騰着白氣,解了前襟,卻意猶未盡。
“活已經忙完了,要不要找點樂子?”
他突然向二人問道。
“什麼樂子?”
洪範回得饒有興致。
他知道“鐵掌開山”的樂子向來不一般。
“我們去摔跤如何?”
段天南思忖片刻,來了靈感。
“和誰摔呢?”
古意新問道。
話剛脫口,他就見對方舉臂一指西方。
“便去淮陽與涼州的分界,尋那昆吾天柱!”
段天南豪邁笑道,放出金色真元攜裹二人,拔地平飛。
數十息後,他們掠過山棱,見左攔山將伊山湖與汀山關擋在身後。
山勢很快窮盡,世界猛地塌陷。
江河們糾纏如線,紋在大地的肚腹。
再往前數百里,洪範認出了許久未見的龐縣。
以其爲中心,道路縱橫交錯,好似城市揹負的鎖鏈。
三人足足飛了一個時辰,跨越千里之地。
直到前方隆起高牆般的雪峰,段天南才往下落。
待洪範腳踏實地的時候,他的眼前已看不見天空。
放眼整個西北方,淺赭色的山體橫攔一界;連綿的峰尖手挽手刺入蒼穹,直到純白的雪嶺與更純白的雲層無聲交融。
洪範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那山的極高處必是有大風在吹。
蓋因磅礴雲氣正沿着山棱流淌爲沉而緩的瀑布,一舉落差千米,最後被巖崖的鱗角撕碎成縹緲的絲縷。山腰處向下,超出雲霧的覆蓋,凝固着蒼藍色的冰川;其上帶有奔流形的白紋,彷彿土層外掛的甲冑。
“這就是昆吾山嗎……”
洪範將聲音放到了極低。
“是,就是它。”
段天南揚了揚下巴,像是見到了不服輸的老對手。
“準備好了嗎?”
他隨口一問,帶着促狹的笑意提起二人縱掠,落在昆吾主峰的山腰。
此時,洪範的眼前只剩白雪鑄就的天涯。
段天南的戰意已經磅礴難耐了。
他抱起雙臂,狂聲高呼。
“昆吾……”
“來戰!”
這呼喝脫口,譬如有形之物般膨脹,隆隆滾蕩着碾過山尖,竟壓下繞山穿谷的大風。
昆吾有了迴應。
雪披在近峰處斷裂,起初只是緩緩地流淌,而後逐漸加速,攜裹爲純白的巨浪。
洪範呆立在原地。
他感到風,他感到冷,他感到先天靈氣跳躍着起舞——彷彿一整個世界在面前倒下,要熔萬物入白銀。
數裡地,數十秒。
直到雪點粘上面頰,直到昆吾天柱鋪天蓋地的咆哮抵近身前。
洪範終於在余光中見到一抹金色——那是屋舍般巨大的掌勁轟出,帶着鋼鐵的錚鳴。
雪潮受擊彷彿撞上礁石,從中騰起數十丈高的白瀑。
段天南張開臂膀大笑着衝入白浪,古意新緊隨在他側後。
唯有一人難以動彈。
天威將至,洪範已分不出耳邊究竟是轟鳴抑或寂靜。
隨着意志被壓制到極限,他終於猛然發出一聲自己都聽不見的怒吼。
沙甲拔起至最厚,紮下無數根鬚般的沙流。
踩死馬步,前傾身子,雙臂護頭。
如同一株葦草置身於萬馬奔踏之中。
待煙塵走遠,段天南將自己的小兄弟自雪底拔出身來。
“這跤摔得如何?”
他樂呵問道。
“慘敗於昆吾矣……”
洪範搖頭嘆息,半晌才壓下噁心。
這時候他轉頭四顧,發現昆吾主峰的地形已然面目全非。
“撐得住嗎?”
古意新握他手掌,濃眉微蹙,關心道。
洪範聞言卻笑。
“方纔試手,吾觀昆吾兄不僅身材高大,氣魄亦不輸我三人,乃是九州之豪傑。”
“豪傑爭鋒,總要三局兩勝!”
得此言語,三人熱情愈發高漲,隨後又挑兩峰。
第二回,洪範不再死撐原地,披沙甲後被雪崩滾帶出裡許遠,被挖出後還目眩神迷,仰躺着哈哈大笑。
第三回,他則順流而下,腳踏沙板架着雪濤直衝斷崖,展翼滑翔。
如是三次後,三人步行登上昆吾峰頂,各自心神安寧,彷彿被冰浴沐去前塵。
“洪範,你這冬天真不打算走了?”
古意新扶膝而坐,問道。
“冬日不會有戰事;你不比我與段大哥,在金海可有那麼多族人心念。”
“不走了。”
洪範回道。
“團聚不是非得年節,要做的事情太多,不差這一次。”
段天南聞言重重頷首。
“好,那我們這兩天把雜事弄完,就一同閉關。”
“九州皆知赤沙有天授之才,且讓大哥借你這程東風!”
他一掌拍在洪範肩頭,往峭壁前立定。
此時大日西落,暮光正沐過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