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蒼生血
半刻鐘後。
戰鬥還在繼續。
段天南小心穿行在深巷與民居,借屋舍樓檐遮掩身形,還剩三分之一的真元。
元磁武者早已習慣新的“感官”與“肢體”,在渾天術範圍內就像飛鳥被逼得走地,有根植於本能的厭惡。
可即便如此,風曼雲依然追着渾天術範圍移動,如撲火的蛾。
緊追不捨的也不止是她。
隔着數百米,段天南能聽到高速踏地的步伐、槍刃破風的鳴叫、悶雷般的炎吼。
他甚至還能聽出三人招式的配合、各自的傷勢:
古意新上衣已襤褸,時出裂帛之響,在高速移動中分崩離析;
裘元魁的肌肉斷了又長,心跳如擂鼓,每分鐘超過五百下;
洪範的沙甲崩碎,骨骼擠壓開裂……
唯有數息前被他擊飛的風慕白位置不明,與他互在暗處。
段天南覺得局面在往有利的方向發展。
他要往風雲頂數百丈的峰頂處投矛,考慮到海拔落差,水平距離要拉近到兩千米纔有把握。
差不多就是王宮正門的位置。
只要風慕白再作遲疑,讓他拉開二三百米的距離,便有一鼓作氣的機會。
真元塑形成刃,切開門閂。
段天南無聲推門,雨燕般躥入側院馬廄,經過三匹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的乘馬,沿着院牆飛掠。
聲音是他當前最關注的信息。
馬蹄與夯土地的擠壓,屋內夫婦牙關戰戰的摩擦,以及屋頂瓦縫氣流的穿梭……
與元磁武者潛行的動靜相比,它們都響得像雷震。
呼吸若有似無,心跳一息一次,血液緩如鉛汞。
僅憑聽覺,段天南自己都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風慕白也必然如此。
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靜。
此行有三個目的。
一是破壞風間客的晉升,二是保住隊友們的性命,其三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時有三個事實。
一是常態一對一他戰力略遜於風慕白,二是天罡神風經速度遠勝鐵掌典,三是風曼雲若恢復無漏姿態,除他之外再無人可制。
兩相結合,三個目的無論如何只能達成兩個。
所以段天南早就想明白,最好的結局只有一個——在真元耗盡前投出短矛,隻身斷後,接下風家元磁的報復。
如此,一切堪稱完美,只想象便足以讓人笑出聲來。
穿出三進院落,段天南距離宮門還有五百米。
時間分秒流逝,同時被所有人敵視。
風慕白不能再等待。
真元噴薄,氣流定向奔涌,橫三十米、縱兩百餘米,形成一個限定區域的超級颱風。
四式之二,【飆】。
風吸起黃土與葉片,而後從屋頂扒下瓦片,徒留木質的骨骼。
雲嵐城被切下一小塊皮膚,其下萬物去了殼,赤裸暴露。
貓狗飛離地面,張嘴呲牙卻顯不出聲;百姓縮在米缸、藏在牀下,最終也被拔起。
還有被系在木柱上的那三匹馬。
輕的既紛揚,沉的便凸顯。
風慕白定位到颶風中的對手,雙手猛然合十。
四式之三,【渦】。
颱風從帶狀團縮爲半徑五十米的風團,然後迴旋、加速、撕碎,將腹腔中的一切嚼到失去形狀,混成漿糊。
一次性死了近百人。
段天南維持金身衝出風團,沒有浪費精力救人。
風慕白期望落空,踏風直追。
四式之四,【瞬】。
面前空氣主動分開,貼了油膜般從身周滑過。
風慕白無聲無阻高速移動,追到段天南身後。
兩人以掌對掌,身周十餘米瓦片如波浪翻滾粉碎,木樑解體爲手指長短的渣屑。
距離是四百米。
風慕白受擊拋飛,復又纏上,口鼻溢出的血點沾溼了長髯。
天罡神風經專擅中遠,與段天南貼身拼打無異於以弱擊強。
又三輪交擊,距離拉近到三百米。
風雲如海,高懸山頭。
段天南鬚髮皆張,真元自他每個穴道中淌出,彷彿一條條注入虛無的無形河流。
維持渾天術將近一刻鐘,他只剩二成力量,出手逐漸拮据。
哪怕無所謂生死,他至少要留出感知、瞄準,以及完成最後一擊的真元。
風慕白又來了。
他瘋狗般撞在段天南身側,使兩人各自彈飛,犁穿數棟民居。
磚牆坍塌,灰煙騰起。
段天南仰躺在廢墟中,發黑的視野裡陽光斜穿過揚塵,淡金輕薄,似一件披帛。
他的身體發鈍,思考卻快得像過電。
距離還剩二百米。
再與對手糾纏將錯失出手的窗口。
必須再省出些真元。
爲此可以用任何東西交換。
段天南捏碎指尖殘石,往南出奔。
風慕白又追了上來。
他衣襟敞開,肋骨橫陳如銅條,額側磨禿了一拳大小,淋漓着金紅。
又一記風罡射出,低空馳掣,負壓一路掀起屋頂。
這回段天南不再維持金身,以左臂硬抗。
罡刃入肉,止於骨骼。
血見光爆沸,一瞬蒸發。
距離一百五十米。
段天南解矛在手,崩碎白布,作勢欲投。
風慕白失了冷靜。
他豁盡十二分力瞬身反超,以身爲盾的同時,塑風暴爲劍刃,朝段天南心臟刺去。
心臟與大腦是元磁武者的絕對要害。
最後時刻,段天南變招,卻不是躲。
他任由罡風穿過心臟,挑肘轟在風慕白麪門。
這一擊沒有使用真元,全憑肉身力量。
風慕白鼻樑粉碎,意識模糊,彷彿大腦被摘出顱骨搖了個半勻。
他倒撞在青磚路央,後腦壓出半徑數米的蛛網裂紋,視界充血赤紅,耳邊聽不出遠近聲音,只一道持續不停的尖銳嘯叫。
千面風中丞的脊柱撐起淮陽王庭二十年,這一刻卻不再能撐起他自己。
宮門只剩百米。
段天南墜地後大口吐血,咬緊牙關往前。
風慕白失能。
風曼雲被截。
他如今有充裕的空間,足夠的力量。
但生命卻不夠了。
強衝十幾步,段天南渾身都在冷卻,視野模糊,彷彿長夢將醒。
一切都在遠離。
每一剎那後的未來都比剎那前更縹緲。
等不得了,必須出手。
段天南遵從直覺,真元灌注短矛。
閉上眼,他看見滿城生靈如翠綠星點在腦中亮起;風雲頂上,一道生機高渺卻衰頹,燦若星辰。
必是風間客那廝。
段天南想着,奔行如巨象,釋放所有力量作最後加速。
踏地,投矛。
長街劇震,音爆轟鳴。
雲嵐城中逆升起一道火紅流星,斜拔七百丈,穿過白日與黑夜的間隙,刺入風暴。
風曼雲與洪範等四人同時停手。
風慕白不顧鮮血嗆入氣管,強行扭頭。
段天南踉蹌止步,拄着膝蓋。
所有人伸出鐵鉤般的視線,見大氣中紅痕消退,衝擊彌散。
一息,二息,三息……
嵐山悠然旋轉。
風雲蒼白,屋瓦僵黑。
天地浸在水墨畫裡,只大道正中人過處有一筆硃紅。
段天南瞪大眼睛往前挪動,步子零碎,整個人卻是癡了。
他腰間的紅綢吸了左胸口貫穿傷淌下的血,垂懸着,在地面無限延長。
宮門矗立如界。
風乘意瑟縮在王座上看這條大漢走來。
他虹膜被血浸透,濃得像燃燒。
他腳下步步留紅,彷彿一座鐵山正熔化成滾燙的河流。
冰冷的腥味在風中散開。
風乘意發起抖來。
他從前不知道人居然可以流那麼多血,不知道血居然可以這般腥,不知道一個人彷彿可以是千萬人……
那腰帶吸足了血,已紅得發黑。
風乘意怔然注視着它,想到同樣腥臭的液體正在自己體內流淌,感到一種與生俱來、無法擺脫的恐懼。
他嚇得滾下王座,抱頭縮到了椅背後面。
但段天南懶得看他一眼。
這條大漢執拗地往風雲頂前行,直到倒聳的髮根頹伏,直到肌肉失了紅、靜脈失了青。
路沒走到盡頭,果然。
段天南悵然而笑,手按傷口,往風中灑出幾滴血。
“風間客,此乃蒼生血。”
他雙目失焦,於長風環抱中鎖眉發問。
“聞之可腥?”
無人回話,唯有氣絕的遺體立於風中,錚然鐵鑄。
遠處,風雲頂。
天人藏於罡風,巋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