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三十年六月二十二。
風間客灰滅於夕陽,雲嵐城在火中燃燒。
義軍大破城池時天已黑透,損傷過三千人,期間將士大起大落心力交瘁,進取越發困難。
風曼雲與古意新搏殺到渾身披創真元枯竭,各自以最後力量搶回風慕白與段天南的屍首。
戌時正(晚八點),徐運濤傳令各軍以北城爲核心駐紮重整。
未久,穩定住境界的洪範回營,取回明神,得知今日一戰中敵方黃玉尊重傷、左馳恆斷臂,而己方先天“雲中影”洛上明戰死當場。
是夜,風曼雲收攏風家闔族力量以及部分天風軍,收縮蝟集於東城風氏府邸與淮陽王宮,連夜佈置防禦。
破曉前,雙方均無動作。
六月二十三。
卯時正(早六點),朝霞被舉出清晨,像圍聚一起的火烈鳥。
風雲頂迷失風暴四十年,再度澄澈於天地之間。
以雲嵐北城爲基點,義軍攻勢猛烈,三面掃蕩天風殘軍,一日間佔下半城。
六月二十四。
百勝軍分西、北兩路攻入淮陽王宮,剿滅王宮禁衛與少部分固執留守的飆風衛,攻下武庫。
入夜,義軍控制城內七成區域。
六月二十五。
自子夜至破曉,風氏三位先天先後入城。
風家殘部士氣反彈。
辰時正(早八點),義軍試探性進攻東城。
午時,古意新入定三日後出關,元磁境界已穩、傷勢恢復近半,邀戰風曼雲。
午後,義軍全面進攻。
戰鬥在東城每一條街巷展開。
風家甚陷不懼,無往則固,作困獸鬥。
義軍戰至黃昏不克,收兵重整。
徐運濤一夜未眠。
······
六月二十六。
未時未過,酷暑肆虐。
雲嵐城天頂,一個白熾窟窿無聲掛着,大地彷彿泡入融化的白蠟。
東城前三條街已經打成了廢墟。
古意新與風曼雲打至城外,遙遙傳回空洞的氣暴聲。
洪範雙手握刀,以明神斬出三丈赤火,撞入襲來的狂風。
烈焰龍捲催絞而起,釋出風雷爆鳴。
戰鬥持續了近三個時辰,百勝軍已出了全力。
以洪範想來,不論是戰力還是士氣,己方都更勝對方,然而不論他與搭檔的裘元魁如何努力,依然壓不退風氏的陣線。
一刻鐘後義軍後撤休整。
氣溫到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重甲士們蛻殼般去了甲冑,露出吸滿了汗水的裡襯,皮膚在烈日暴曬下彷彿要滴出油來。
洪範自不在乎這區區酷暑。
他提着刀,頂着日光穿過散落屍首的街道,瞥見兩旁或點狀、或條狀、或噴薄成面的血塊黏在石磚與木牆。
紅中帶紫、紫裡透黑。
洪範不由加快腳步。
天人五衰的惡臭在數日前便散盡,但如今街道又浸滿了凡人屍體的腐敗味道。
踏着碎磚與塵土,洪範踏入臨時指揮所。
他先從廕庇處的水缸裡舀水,屏住氣喝了,然後像喝酒散勁似地待冰涼從喉間一路滾落到肚腹。
洪範握着水瓢對徐運濤說話。
“今日戰況反而不如昨日,對面堅韌得邪門。”
半是抱怨,半是問詢。
他說着又舀一瓢冷水澆了滿頭。
“咱們的左翼出了問題。”
徐運濤低聲回道,臉頰上的皮肉彷彿板結。
“應該是午時前後,那邊就緩了攻勢,之後都在虛應了事。”
洪範吃了一驚。
“什麼意思?”
他擲瓢回缸。
“左翼以‘霞滿天’蘭亥與‘血屠手’晁崢爲主,前者上午損了二百人,後者三百;或許天太熱,或許風家的陣地太硬,總之他們不願意再打了。”
徐運濤回道。
洪範默然點頭,解下腰間明神按在桌上。
這是他數日前就在擔心的事。
雲嵐城兩百年搜刮積累,膏腴太多;如今風間客已死,段天南不再,許多人難免泄了底氣、活了念頭,不願意與作困獸之鬥的風家搏命,乃至於動了別的心思。
未久,裘元魁剛回,堂外又來人急報。
“西城有隊伍劫掠,咱們的人過去還是喝止不住,險些動了刀兵……”
天東城外,古意新與風曼雲交手的動靜仍遙遙傳來。
洪範面沉如水,握緊佩刀。
······
同日,戌時正(晚八點)。
雲嵐南城前龔氏府邸,義軍大帳所在。
中庭,燈火執仗,徹照通明。
義軍衆高層皆在座。
“軍威所在,唯令行禁止而已。”
裘元魁站在堂下,聲音沉痛。
“進軍前我等有言,聯軍一體指揮,共遵我軍紀律。”
“然而今日一戰,左路紅霞軍與晁字營畏縮怠命、延誤戰機……”
“你二人可有話說?”
他看向左側,那裡坐着名滿淮陽的大槍客“霞滿天”。
“百勝公明鑑,延誤或有,怠命絕無!”
蘭亥即刻迴應。
“我麾下兒郎搏命數日本已疲憊,一朝後勁不足,豈能被安上如此罪名?”
他竟是言之鑿鑿,絲毫不亂。
反倒是裘元魁未想到對方敢如此顛倒抗辯,氣勢微窒。
戰況激烈,義軍各部又是獨立建制,他並未從左軍提人訊問,坐實證據——更何況以往段天南在時,從來不需如此。
中庭靜了片刻。
洪範掃視過依次列座的三位義軍先天——“傾玉劍”凌知雲面色深晦,“霞滿天”蘭亥狀似激昂,“血屠手”晁崢背靠圈椅,滿臉不以爲然。
他回想起六月初與他們初會時的光景。
日月起落不過十幾遭,人還是那些人,模樣卻迥異了。
“那西城悖亂又怎麼說?”
裘元魁壓下怒意,再問。
“晁當家,你麾下今日連劫七家,辱二女子,害一人命,人贓俱獲,作何解釋?”
“按百勝軍軍律算,自然是我弟兄犯了錯。”
晁崢回道,拱了拱手。
“百勝公既然親自提了,某家回去必狠狠責罰他們。”
他說得很嚴肅,眼色卻輕鬆——所謂狠狠責罰,大約是打幾軍棍罰點錢財。
衆所周知,裘元魁實力固然高強,但性格溫和寬厚,向來拉不下臉。
亂世之中兵兇如火,燎傷些苦命人在所難免,晁崢悠然想到。
裘元魁緊閉着嘴,也停不下思索。
他作爲三郡義軍名義上的魁首,實際上是衆中之一,有什麼事都力求顧到所有人,不願壞了義氣。
而以往事情處理到這一步,也算給在場諸位綠林豪強、軍頭當家們提了醒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