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高。
瑤河輕裝遠來,水如碧練,載了日光北去,浪如飛煙。
洪範負手面西而立,與燕星津隔五丈相對,見遠處天白江青,其間嵌着一盞飛鷹。
時辰到了。
“洪公子,你我一別年餘;因無諍園一事燕某飽受困擾,不得不出此下策。”
燕星津拱手說道,言辭浸着真元沿江頭擴散,語態頗誠懇。
“午時已到,請出刀吧;我正想見識見識明神。”
“燕先生,我並未帶刀。”
洪範笑回。
瑤河兩岸觀衆聽了此言,驚起一片呼聲。
騎鯨客二樓,武如意憂心忡忡地看了眼母親,見她緊了眉頭,而雅間中的曹瀚海、範正志等人也斂去笑容。
他們所有人都認可洪範在戰鬥上的出挑天賦,但這不代表初入先天的他能全憑個人擊敗燕星津。
尤其是在鹹尊橋上。
“洪公子這是要反悔?”
燕星津沉聲問道。
“何以見得?先生不必困擾,我自出道以來本就鮮少用兵器。”
洪範神情輕鬆,捲起衣袖。
燕星津見他情狀,自覺被輕視,心頭霎時點了把火。
“那你可莫後悔!”
他寒聲喝道,拔劍出鞘。
燕星津修習的雷行功法名爲《一字電》,上限先天四合,既能製造點狀高溫,也能活化肉體。
他手持之劍則名爲“玄霆”,尖端鑲着枚黑曜火晶,不僅極爲堅硬還能夠承受高溫,足以列在第三品最上。
洪範默然佇立,自江底抽上的沙流源源不斷爬過橋欄,在橋面鋪開。
荒沙絲縷般拔起,聚合成輕型裝甲。
進氣、壓縮。
燕星津目光凝縮。
他是很典型的高速單體殺傷型武者,一不擅防禦,二不擅羣戰,很清楚對手操縱的沙子越多,自己勝算越低。
想到這,燕星津不再顧惜面子,疾步前趨先手出擊。
這一劍他出九成功力,迅捷非常。
利刃破空,周邊電光流離,在旁觀者的視野上刻下殘痕。
按燕星津料想,這劍洪範只能退避,沒想到後者上步架肘,精準格開劍身。
雷光噼啪作響,在臂鎧上抽打出凌亂焦黑。
黑曜火晶紅若碳火,輻射高溫。
換做力境武者此時已灼傷皮膚,但洪範憑炎流功底力只覺溫熱。
【赤沙怎麼能跟上我的動作?】
燕星津心念電閃,錯步拖劍欲追出第二擊。
雷聲此時作響。
高壓高溫空氣自沙甲上下四個噴口激射,推動洪範滑步前壓,搶先揮出一爪。
燕星津始料未及,被迫後退。
而後是第二與第三次雷鳴。
頂肘,劈掌。
兩人連進連退,瞬息漂移數丈。
直到沙甲鬆解散熱,燕星津終於抓住機會,剎步雙持重劈。
這一劍砍入洪範交迭的手臂,入沙寸許,紋絲不動。
燕星津再壓抑不住驚疑的面色。
開戰前,他自謂有三合修爲優勢,必能在力速上全面壓制洪範,然而以方纔交手的五招來看,洪範除去反應比他稍慢些,在力量與速度上均無劣勢。
【這怎麼可能?】
燕星津心神散亂,被洪範發力架開,倒飛數丈。
“赤沙,你我相差三個小境界,你怎麼……”
他面色數變,終究忍不住逼道。
“哪來三個小境界?”
洪範笑道。
“正好叫燕先生知曉,我突破入先天二合已有數日。”
此話一出,不光燕星津額間冷汗涔涔,觀戰者更是瞠目結舌。
從六月廿二開始算,洪範登上天梯滿打滿算不過三十九日;這丁點時間就打通兩合經別,放在天驕裡也是聞所未聞。
“這不是沒有前例的問題,這是不合常理!”
騎鯨客四樓,白泰平怎麼也不肯信,拇指在掌間精鋼扇骨上按出個指印。
“武者在天人交感境界的沉澱會兌現爲突破後的資糧,這我當然知道,可洪範滿打滿算就在天人交感卡了十四個月!”
“他或是用了什麼邪門捷徑?”
林永昌揣測道。
“但洪範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蔣文柏搖頭。
“燕星津的約戰本就欠點說頭,又沒多少好處,他不想打拒絕就是了。”
衆人聞言不語。
“沈兄怎麼說?”
白泰平像熱鍋上的螞蟻般轉了幾圈,望向邊上一身便裝偷跑出來的沈雨伯。
“我也想不明白區區三十九日要如何打通兩合經別。”
後者回道。
“但我想起了一個人。”
“關奇邁半生漁樵,五十七歲纔在山中撿到《乙木青狼經》,而後百歲時成就武聖,攏共習武不過四十三年。”
“彼時天下人都不信——兩千年來最快的先賢也用了六十年。”
“但現實如鐵,旁人信不信又如何呢?”
包廂裡靜了半晌。
蔣文柏面窗而立。
再放眼,大江彷彿一條白龍在日光下誇耀鱗片,隨時要帶着背上的人騰空沖霄了。
橋心,沙流已鋪了一半戰場。
鹹尊橋筆直如劍,將燕星津的心神帶回到一年前那條暴雨中的大道。
彼時重甲死士拱衛着洪範,紅牆之前,他的微笑仍歷歷在目。
燕星津感到喉間發乾,戰意如泡沫般消解。
但這回有太多旁觀者,他絕不能不戰而敗。
電光二次閃爍。
燕星津全力活化肢體,劍尖在空中劃出層迭的半月電弧。
洪範不硬接對手的狂亂猛攻,且擋且退,直到退入厚實的沙毯之中。
燕星津自然不敢踏沙去追。
舉目四顧,他這才發現橋面已盡數被沙流吞沒,只自己腳邊餘一小塊空缺。
江風稍停。
人羣的吵鬧遠了數分。
燕星津劇烈地喘息着,耳邊撲通撲通震響,感到心臟正在左胸腔內與血液作艱苦的搏鬥。
“燕先生,這是我新琢磨的殺法,名爲‘荒沙界’。”
洪範雙手抱臂,朗聲道。
“我自謂能列一品,還請試招。”
話音落下,十幾枚沙刺四面飛射。
燕星津強行凝聚精神,正以長劍劈斬格擋,心中又生警訊。
他以餘光下視,見沙流無聲無息爬上靴面,恍若活蛇。
爆發真元,震開沙礫。
燕星津大步前衝未足一丈,突感喉間不適。
原來剛剛打爆的沙刺散作漫天飛塵,部分順着氣流進入了鼻腔。
踉蹌。
艱難地呼吸。
燕星津眼前昏沉,隱約聽到身後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流摩擦聲,轉頭瞥見一道三米高的沙牆拔起蓋下。
這時候他的氣管已被徹底堵塞。
不顧胸口劇痛,燕星津俯身倒踢。
一腿轟中,沙牆卻沒有如預想中炸開,反而如水流般分解傾覆,將他撲倒在地。
戰鬥結束了。
自荒沙界成型到燕星津落敗,總共只數十秒時間。
“燕先生,承讓了。”
洪範昂然而立,拱手說道。
自使出殺法後,他竟一步未動。
勝負既分,而且是以如此壓倒性的方式,使江邊衆人高聲喝彩,直呼不可思議。
喧鬧聲一時塞滿江風。
沈鐵心安靜坐在車內,雖不喜橋心那人大出風頭,卻對戰鬥結果莫名的毫不驚訝。
隔着窗縫,她遠遠望着洪範,彷彿他褪去了人的形狀,成爲一種象徵。
天災的象徵。
沙暴、洪水、颶風、隕星……
被它們傷害的人無法怨恨。
只能用餘生哀嘆自己的不幸,並無法自抑地敬畏其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