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在朝中大發脾氣處置了馮首輔的兒子之後,柳清棠就沒有再去早朝給那些被她忽然發作嚇住的大臣們添堵了,只是讓寧公公告訴皇帝,以後她會每七日去一次早朝。
寧公公似乎也察覺到她對於皇帝不再像以前那樣縱容退讓,有些遲疑的看了她一眼才領命下去。柳清棠看見他疑惑重重的眼神很是愉悅,這老傢伙大概很不相信她會突然有這種改變。
因爲他是姐姐的人,而她的姐姐十分的瞭解她,知曉她對於親人十分看重。會因爲她這個早死的姐姐照顧皇帝外甥,會擔起自己身上的責任好好的爲小皇帝守着這江山。是的,她的姐姐沒有猜錯,她前世確實按照她的想法走了下去。
這道宮牆裡面那些奢華的宮殿禁錮着她們,讓她們都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她那個從小像母親一樣照顧她,會溫柔微笑爲她梳頭的姐姐變了,如今她也變了,以後還會變得更多。
殿內安安靜靜的,柳清棠看着銅鏡中自己年輕的容顏有些出神。
“太后娘娘,連太妃來了,在殿中等着您呢。”一名小宮女走進來福了福身子低聲道。
“嗯,好好招待着。”柳清棠隨口吩咐,端坐在銅鏡面前,任綴衣給她挽髻。一手翻着妝臺上的幾個首飾盒,一邊思考着連太妃是來做什麼的。
先帝的後宮妃嬪並不多,誕下子嗣的也很少,並且那些孩子都活不過一歲,到最後只有她姐姐的兒子蕭淮旭還有這個連太妃的兒子蕭淮與平安長到現在。
雖說是留着性命,可是蕭淮與卻是一個癡傻兒,據說每日就是坐在那裡發呆,連話都不會說。連太妃這人,以前先帝還在的時候也不喜歡爭寵,只帶着自己的傻兒子冷冷清清的住在這偌大宮殿的角落,幾乎是一個像是冷宮的地方,倒是一副知足的樣子。
先帝后宮那些沒有子嗣的女人都去守了皇陵,小皇帝年紀尚小沒有開始選秀,整個後宮除了她這個太后,就只剩下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連太妃。
當初柳清棠進了宮來偶然經過連太妃的清槐殿,見那裡只有一個小宮女在伺候着,皇子太妃份例下的奴才們一個都看不見蹤影。後來她和總管寧公公提了提,懲罰了那一批宮女太監,聽說連太妃和那個癡傻皇子的生活過的好了些之後,也就再沒有關注過他們,畢竟她們也沒有什麼關係。
前世連太妃也是主動找過她一次,不過那應該是一個月後的年宴上。那時候她是來請旨,好像是因爲她病的厲害,擔心自己死去之後沒有人照顧自己的兒子,所以想帶着蕭淮與回她孃家揚子州,好讓她的哥哥照顧蕭淮與。
這事情並不難,只要把那一小塊地方劃給蕭淮與當做封地,他去那裡就是合情合理的。就算是癡傻兒畢竟也是皇子,柳清棠前世是答應了連太妃讓他們去揚子州的。
但是連太妃帶着蕭淮與回揚子州的時候卻遇見了歹人,倆個人及那一隊宮女護衛全部都遇難了。當時柳清棠還遺憾了一陣。
再次看到面前這個連太妃,柳清棠忽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連太妃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雖然因爲常年的病痛顯得格外憔悴,但還是能看出當年的風姿。年紀幾乎能當她母親的連太妃坐在凳子上,只沾了一點點,一見到她出現就騰地站起來行禮。
柳清棠見她臉色蒼白,也沒想晾着她,直接便詢問起她的來意。
“太后娘娘,二皇子他如今年紀大了,就算腦子……有些問題,再住在宮中也不合適,妾這次來是想向娘娘求一個恩典,讓二皇子隨妾到揚子州……”連太妃一邊說一邊暗暗觀察太后娘娘的臉色,見她皺起眉頭馬上便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看她。
柳清棠開始便有了這個猜測,如今見她真的和前世一般說法也不意外。她有心想要避免她們這場悲劇,便沒有像前世那樣答應,而是說:“二皇子和連太妃還是留在禹京比較好,我會在宮外給你們撥一座府邸。”
見連太妃臉上出現焦急的神色,柳清棠又道:“你好好養好身子就是。”
連太妃似乎不太願意,但是又不敢反駁太后娘娘的意思,只能沉默着。柳清棠和她一共也只見過幾面,沒什麼好說的,沉默了一會兒便揮手讓她下去。
坐在椅子上考慮了一會兒,柳清棠又對綴衣道:“去拿了哀家的牌子,讓桃葉到太醫院請楊太醫過來,就和以往一樣說哀家頭疼犯了。”
秦束正走到門口,剛好聽到太后娘娘說這句話,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
楊太醫,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楊太醫出生於杏林世家楊家,是楊家唯一的後人。太后娘娘還沒有忽然注意起他的時候,他就猜測太后娘娘或許是……喜歡着那人的。因爲楊太醫每隔兩月就回來慈安宮爲太后娘娘診脈,有時候太后娘娘還會像這樣說是頭疼讓人去請楊太醫過來。
他看過幾次那位楊太醫。他和太后娘娘差不多的年紀,長相俊逸的臉上總是帶着和煦的微笑,和他秦束這樣總是陰陰的臉色完全不同;他身形修長挺拔,和他這樣常年需要弓着背的閹人不同;他還有着良好的出生,應該和太后娘娘一樣從小就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和他這樣從小就在宮內外摸爬滾打被人欺凌的人不同……他沒有一項可以和那位楊太醫相提並論。
以前,他碰不到太后娘娘的一根手指,可就算那樣他每次看到楊太醫來到慈安宮進入內殿,都會嫉妒的發狂。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只能躲在暗處看着,什麼都做不到。
就算現在,他依然什麼都不能做也做不到。是的,太后娘娘最近是對他很好,他也感覺的出來太后娘娘有那麼一些在乎他,但是他不敢賭,不敢賭那位楊太醫在太后娘娘心目中的位置。
他不能表現出絲毫的不對,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他的嫉妒不甘。他現在只能什麼事都沒有的站在太后娘娘的身側,直到那位楊太醫的到來,然後像個合格的奴才那樣爲他們留出空間,不能露出任何會讓太后娘娘覺得不快的情緒。
雖然想了很多,但其實秦束進門的動作只是頓了一頓,他像往常那樣行禮,然後默默站到柳清棠身後。
柳清棠看了他一眼,剛想說些什麼,就見桃葉也從門外走進來。柳清棠就直接對桃葉道:“來得正好,去喚楊太醫來一趟,哀家頭暈。”
桃葉眼睛咕嚕一轉忽然笑嘻嘻的道:“主子又想楊太醫啦~”
柳清棠還沒說什麼,綴衣就先皺起了眉道:“桃葉,這種有損主子名聲的話不要再說了,萬一被人聽了去就是主子的把柄,你怎麼總是如此不小心!”
桃葉先是看了柳清棠面上神色,見她沒有生氣,反而好笑的看着她,馬上就放鬆了揮揮手不在意的回答自家嚴肅的姐姐:“主子不喜歡太多人伺候,那些小宮女們都被我遠遠打發了,沒人能聽到的,姐姐你也太緊張了,主子都沒訓我呢你倒先訓上了。”
綴衣一愣連忙對柳清棠請罪:“奴婢逾越了。”
“無事,都說過許多次不要如此拘着,綴衣你偏不聽。”柳清棠敲敲桌子催促:“快些去吧,不然天色晚了。”
“是,主子,不會讓你等急的~楊太醫一定是一聽到您傳召馬上就奔過來啦~”桃葉笑着和綴衣一起走出去,柳清棠則站起來看向旁邊的秦束,“先去書房,我看看你的字練得如何。”
“是。”秦束冷靜的說,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現在的心中有多麼煎熬。方纔桃葉說的那些話,讓他覺得整個人掉進了冰窟,冷的不住顫抖。太后娘娘方纔聽她們說起楊太醫的時候,臉上一直有着笑意,也沒有一句反駁。
娘娘她默認了,她和楊太醫確實有着親密的關係。秦束一時覺得心都空了一大塊,明明一直告訴自己太后娘娘絕對不會喜歡他這樣一個閹人,說那些話也只是一時有趣罷了,可他還是當真了,並且沉浸在那種美夢中不肯醒來。
都是他癡心妄想,所以現在事實給了他當頭棒喝。不該是自己的就不要去奢望,否則只會沉入比之前更深的地域。如果沒有曾經得到太后娘娘那樣的笑容話語還有觸碰,他又怎麼會有這種所有的希望驟然毀滅的感覺。
他沒有立場去厭惡楊太醫,更興不起哪怕一點責怪太后娘娘的意思,因爲是她,所以對他做任何事都沒關係。
秦束是第一次感謝起自己這沉沉的臉色,即使再怎麼難受看起來也不過是平常的樣子,沒有什麼異樣,再好不過了。
“這字練得不錯,只不過秦束你不專心,在想些什麼?”
“奴才該死,一時恍惚了。”
“你也是綴衣也是,一個兩個的都是這樣動不動就認罪該死,顯得我多刻薄似得。你們三個是我在這宮中最看重相信的人,你明白嗎。”柳清棠沒有看秦束,只是接過他手中的筆,在硯臺上沾了沾,在秦束方纔寫的字旁邊重新寫了一遍。
秦束看着太后娘娘行雲流水的在他的字旁邊加了一句,忽然覺得有些無力。他方纔還沉到地裡的心只是聽到太后娘娘說了一句話,就活過來一樣,砰砰的激烈跳動着。不管太后娘娘喜愛誰,她說了看重相信他,這樣就可以了。他會待在太后娘娘身邊,等她越來越倚重他。
至於這種想到太后娘娘會對着楊太醫笑甚至主動觸碰他,就忽然生出的酸澀感,大概習慣了就好。秦束捏緊了筆,逼着自己靜下心重新寫。
這邊,桃葉和綴衣走在去太醫院的路上。綴衣見周圍並沒有人,不贊同的小聲對桃葉道:“你方纔怎麼能在主子面前說那種話,我們在私下說說可以,怎麼能和主子開那種玩笑。”
“不是姐姐你自己說的,秦束和主子沒有絲毫進展嗎,這種時候我們就該幫忙了。”桃葉看了一眼身後的宮殿笑的十分意味深長。
綴衣只稍稍想想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但是她看上去更加不贊同的道:“秦束聽你那麼說沒準多難受,那種什麼都憋着的人讓主子怎麼去猜他的心思,你別幫忙沒幫着反倒添亂。”
“那可不一定,我們主子可聰明着呢~”
畢竟是在外面,兩姐妹只說了幾句就沒有再說下去。
等楊太醫被請到慈安宮,柳清棠已經考校完了秦束的字,正讓他念着一本書。
“太后娘娘金安。”
清潤帶着些沁人溫和綿軟的聲音響起,秦束立刻停下唸書,低下頭不去看那走進來的男子。
“可讓我好等,怎麼這麼慢。”柳清棠站起來埋怨道,語氣裡卻絲毫沒有怪罪的意思,反倒有些撒嬌的意味。
楊素書一笑,不緊不慢的答道:“因爲調配太后娘娘上次吩咐臣特地做的藥,所以耽誤了一些時間。”
兩人的相處,自然的彷彿本就該如此。秦束只覺得難受的快要喘不過氣,趁着兩人談話的間隙道:“娘娘,奴才是否避出去……”
“出去作甚,就待在這裡。”柳清棠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但是一時又說不出來,便暫時放在一邊,開始和楊素書說起正事。
“素書,過段時間連太妃會帶着二皇子蕭淮與住到宮外,到時候你替我去看看連太妃,給她開些補身子的藥。”
楊素書有些詫異,“你怎麼開始在意起那兩位?”她搖了搖頭又說:“罷了罷了,我不問,照你說的做就是,也不費什麼勁。只不過你最近有一些改變,着實讓我有些好奇。”
“只不過意識到一些事罷了,你無需擔心。”柳清棠難得的神色緩和,只有在她在乎的人面前她纔會露出些生動的模樣。
她和楊素書……或許更應該叫她楊素錦,她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中密友,素錦比她大上一歲。她十歲那年真正的楊素書,也就是楊素錦的雙胞胎哥哥因故去世了,之後她就因爲楊家父親的執念,成爲了楊素書,從一個女嬌娥變成一個男子,這一替就是這許多年。
如今她也不想恢復女兒家的身份,只是安安心心的當着楊素書,待在太醫院裡完成楊家父親臨死前的遺願。每次想到好友如今這言談舉止之間十足十的男子模樣,柳清棠就覺得想要嘆氣,偏偏她自己十分看得開,還次次都要安慰她。
“秦束,你過來讓素書看看。”
秦束還在低着頭滿臉複雜的聽着兩人親密的對話,忽然就在太后娘娘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擡起有些蒼白的臉依言走到楊素書面前。
柳清棠沒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直接對楊素書道:“你看看他的手,早年沒注意凍傷了現在每年都這樣,你上次那個藥膏也不見有什麼用。”
楊素書帶着笑意眨眨眼睛,恍然道:“原來你上次讓我專門做的藥膏就是爲他做的?”
他這些日子用的藥膏,是太后娘娘親自吩咐楊太醫爲他做的?秦束一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覺得雀躍不已,但是一瞬間又想到太后娘娘和楊太醫的親密關係,便又變成苦澀,心中忽上忽下的落不到實地,惱人的很。
楊素書給看似沉默實則怔愣的秦束檢查完,擬了個方子,修改了一下之前那藥膏的幾位藥。做完這些,她這才溫和的道:“看你如今這樣,我總算是放心了。”
柳清棠表示看到閨中好友明明是女子,卻硬生生讓人覺得是溫柔男子的模樣,感到十分頭疼,寒暄了兩句就送客了。
“連太妃那兒我會盡快安排他們遷出宮,到時候你就去給她看看。至於這藥膏,做好了我讓秦束自己去拿。”
楊素書微笑點頭離開了,看背影真真像是一杆修竹。
柳清棠收回目光看向秦束,“接下來,秦束你說說,從方纔到現在你一直在彆扭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