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終於知道乖巧些了,但禮部該犯顏上諫還是得犯顏上諫。
如今禮部三品以上官員再加上個梓敬就跪在御書房裡‘冒死進諫’。
其實這事兒也很簡單。皇帝的意思是這次萬壽節,皇姐得戴九龍九鳳冠——和上次她自己壽辰一樣。同時穿明黃朝服。禮部則提出了和上次一樣的問題,那皇后怎麼辦?這次,這倆可不能再分開設宴了罷?而且,按禮法來說,除了皇帝、太子、皇后、太后、太皇太后,沒有人有資格再穿明黃。長公主這是越制,大越制!壽康自己倒是覺得可以戴三龍六鳳甚至二龍六鳳,穿尋常長公主朝服,但皇帝不願意有分毫壓低自己姐姐的待遇。
皇帝不幹,禮部更不幹。這次兩邊都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任憑對方說什麼,都是半步不退。空留梓敬在一邊幾乎就要淚流滿面。
要梓敬說,這事兒有什麼的?戴鳳冠的人都同意戴三龍六鳳了,皇兄還有什麼好堅持的?好罷,即使皇兄不願意退,那做臣子的你倒是機靈點兒往後去啊!也不!不就是個九龍九鳳麼?朝廷又不缺這麼點兒金子、珠寶,做出來不就完了麼?怕衝撞,那你就乾脆做個樣子不同的不就完了麼?再說,皇姐是先帝嫡長女,又曾下嫁耿鶚,陛下就算現在想補償她,刻意擡高些她的待遇,那不也正常麼?之前御前免禮、食雙俸,你們不都沒說什麼麼?就偏在萬壽節之前給皇兄找不痛快?天子不痛快,那能讓咱們這些人痛快麼?
但禮部官員們不是這麼想的。說句難聽話,古來忠臣爲報效天子而家破人亡、絕嗣無後的難道少麼?壽康長公主雖然忠心可嘉,又的確可憐,但陛下之前賞她那麼多,咱們這些人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這還不夠麼?如今怎麼?竟還要威脅到皇后的禮制了?上次壽辰,看在壽康長公主往日的功德的份兒上,加上又是她的喜事,咱們也就退了,分別開宴也好,九龍九鳳也罷,但這回?陛下啊,您是明君聖主,豈能爲一姐妹行此違禮之事?
“你們這是要抗旨麼?”皇帝暴怒着將禮部的摺子狠狠地摔到王青雲身上。梓敬嚇得縮了一下,但這個時候的王青雲卻顯得格外義勇,“臣不敢抗旨犯上,但更不敢接亂命之旨。”
“你就不怕朕砍了你麼?”
“人固有一死,臣爲禮法而死,雖死無憾!”
皇帝被他噎得一愣,待反應過來卻更是惱恨,一時怒極反笑,“好!王尚書有骨頭有血性!你不是要做比干麼?朕成全你!來人!把這個……”
“皇兄!”梓敬見話趕話到了這份兒上,忙膝行兩步上前,高聲打斷了皇帝的話,“紂王殺比干,唐太宗留魏徵!臣弟求陛下暫息雷霆之怒!”說罷便砰砰地磕頭,生怕皇帝真要殺了王青雲。
他這麼一說話不要緊,卻是把皇帝的怒火引向了自己,“她可是你姐姐!你居然向着外臣要剋扣她的?你的良心讓狗吃了麼?“
梓敬看他氣得厲害,哪裡敢辯解,只是連聲稱罪,“臣弟知罪,請皇兄息怒。”
皇帝正要說話,就見小太監小跑過來稟報,“陛下,壽康長公主求見。”
忽然之間,御書房內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皇帝愣了很久,才斥道:“呆着幹什麼!請長公主先回去,就說,朕得了空再去看她。”
小太監正要領命,就聽梓敬突然道:“皇兄,皇姐身在其中,不如……不如聽聽皇姐的意思罷……”
皇帝看着梓敬,隔了許久才壓低了聲音道:“老五,你在禮部這一年,的確是長進了,居然敢來算計朕躬?”梓敬額頭抵在地上,汗溼重衣,“臣弟……臣弟一片赤誠之心,望皇兄見諒……”
“好,朕成全你。去,沒聽咱們五王爺吩咐麼?請長公主進來說話。”
壽康對禮部衆官員和梓敬在此並沒表示意外,“聽聞陛下爲一冠飾發雷霆之怒,臣特來看看。”壽康柔聲道。皇帝緩緩坐下了,“那皇姐以爲如何呢?”
“禮法雖是死物,卻是天下大治之所依。陛下以元后嫡長子的身份承繼大統,此乃禮法所在。天下人皆爲陛下臣僕,遵旨而行,莫敢與違,亦是禮法所在。而若不尊禮法則天下大亂,社稷傾頹。故臣不敢以此身犯禮法。否則來日九泉之下,再無顏面見列祖列宗皇考皇妣。”
“朕不願皇姐不如人。”皇帝沒說什麼‘不如人’,但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就是在說禮制不如人,“朕從皇姐那兒拿走了不少東西,如今總覺得用什麼都還不了,還不清。”
“既然算不清了,那就算兩清了罷。臣唯願餘生以今日爲開始,從前事再不必提。”壽康緩緩地道,“否則,遲早有一天,陛下和臣都會爲過去所累,都會厭煩那段過去……”她頓了一下,“臣三生有幸,做了陛下的姐姐,不願因爲過去了的事兒,和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和陛下反目成仇。畢竟,陛下是臣在這世上血脈最親的人了……”
皇帝聽得心裡一酸,“姐姐……姐姐別走了,就留在這宮裡,朕……朕是天子,這世上沒什麼能難倒朕的。”
壽康笑了一下,看了看那些禮部的大臣,“陛下雖是真龍天子也總要顧及天下人的眼光。即使陛下不顧及,臣作爲天子之臣也要替陛下顧及。各位大人說的沒有錯,皇后娘娘乃是小君,體制之崇,與陛下同。臣不敢比肩,更不敢逾越,否則便是逆臣賊子,有必死之罪。”
皇帝沒說話,壽康抿了抿嘴脣,又道:“何況,嫁過逆臣賊子的又何嘗只有臣呢?昭慧不也是如此?臣得陛下隆恩厚禮多年,早就比昭慧幸運千萬倍了。如今,再不敢叫陛下爲難。臣願速離京城,以免天下人非議。”
“那……也等萬壽節之後再走罷……皇姐好歹得陪朕過完這個生辰。”
“那陛下肯讓臣戴三龍六鳳冠了麼?”壽康微笑着問道。皇帝一滯,他當然不願意,“皇姐爲朕願意遠離京城,朕豈能再讓皇姐有分毫不如人之處?”
梓敬此時算是聽明白了,原來人家姐弟早就商量好了,皇姐是打算要離宮了。難怪呢……想想也能明白,要是你姐姐先是爲了你的江山死了丈夫兒子,後來又爲了你的名聲要遠離故鄉,你能願意讓她臨離開前最後這一次大典,衣着服飾上有半點兒不如人麼?換作是梓敬,梓敬也不願意。
然而就像壽康說的那樣,天子也要顧及天下人的眼光。甚至天子要比尋常人更顧及天下人的眼光。讓自己的姐姐居於自己的妻子之上,這放在一般百姓家裡,那是家事,外人管不着。放在官員家裡,即使御史們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說一句不尊重嫡妻。若有皇帝這樣的隱衷呢?那就連不尊重嫡妻也談不上。但可惜,壽康的弟弟是天子,天子無家事,天子即使在家、在後宮也是君君臣臣,處處都得分個明明白白。所以,尊重長姐,在皇帝這兒就變成了冒犯小君,就變成了毀禮法。
梓敬替自己皇兄覺得心酸,但卻不敢心軟。因爲他知道,壽康是對的,姐姐是臣,妻子是小君,國禮重於家禮,原就該是姐姐矮妻子一頭。
壽康慢慢跪下,皇帝一驚起身便要去扶她,但此時壽康已經拜下去了,“臣今年以後就不能陪着陛下過萬壽了,陛下就讓臣再拜您一次,再當面說一句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罷。”
“臣還爲陛下繡了副江山圖,以祝陛下永享江山,千秋萬歲。”
臣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千年萬年永遠在自己姐姐的怨恨中享用這萬里山河。
不知怎麼,皇帝突然記起當年耿鶚笑着說的這句話。
“皇姐,一路順風……”皇帝覺得心灰意冷,突然心想,也許,皇姐走了,他們也就都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