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忙了一上午,已經有了些倦容,讓永寧陪着他安安靜靜地吃了頓飯,自覺算是給了緬甸王庭面子,也就沒心情和這個幼妹廢話敘舊,便要讓她退下。
永寧在心裡罵了自己這個皇兄一聲薄情寡義,活該被皇姐躲得老遠都懶得問候一句,然後笑盈盈地拿出一個小匣子呈了上去,“此物與其他供物不同,臣妹必要面呈陛下。”
皇帝也不好不給緬甸王后面子,便只好叫成維過去接過來,然後自己就着成維的手看了一眼,“這是琥珀?藍琥珀倒是罕見。”皇帝看了看,“但又有什麼特殊之處,非得皇妹面呈呢?”
“一塊琥珀自然不值得面呈。只是這塊兒琥珀和別的不一樣。”永寧笑道,“陛下曾有旨意,說凡是貢品都可先供皇姐賞玩。因此臣妹斗膽先將此琥珀送到了皇姐跟前兒。”說到這兒,永寧刻意停下了,皇帝正仔細聽着,聽她突然不說了,便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後來呢?皇姐怎麼說?”
永寧心道自己這個寶是押對了,“皇姐說,這樣的東西自然該先奉給陛下。還說陛下隆恩厚愛,她都明白,只是不敢領受罷了。”
皇帝果然有些喜色,“皇姐是朕的長姐……”
於社稷有功,有什麼不敢領受的?永寧在心裡默默地念叨了一遍,果然和皇帝隨後所說隻字不差。十年了,我閨女都會認字了,這番說辭還是不變。永寧暗道,你要真是這麼想的,當初怎麼會同意讓皇姐離宮?說白了不還是覺得她禮制過崇,已讓言官有了話柄,但又不肯親自去除這些逾制之禮,只好順水推舟讓她走?這對兒姐弟真是一個兩個都是怪人。做姐姐的死了兒子丈夫,卻還不願意恨自己弟弟,做弟弟的呢?殺了自己的姐夫和外甥,卻還異想天開希望苦主能原諒自己?而且好不容易讓人家走了,又總希望着人家能回來?
不可理喻啊不可理喻,永寧心道。但腹誹這種事也只能是暗中做做,面子上的功夫該怎樣還是怎樣的,“皇姐也是防人口舌,怕讓陛下爲難。”
壽康是否真有此意,永寧並不在乎——而且她想,皇帝可能也不在乎。皇帝只是希望聽說姐姐爲自己着想,毫無怨懟之意,那麼作爲臣子,就該讓陛下只聽到壽康長公主爲他着想的話,這纔算是體貼上意,纔算是懂事。
“你很有心,知道凡事多想着皇姐。”皇帝心情大好,便誇了永寧倆句。永寧忙笑着謙道:“這都是應當的,臣妹當年有幸在皇姐跟前兒住過,得皇姐教導良多,至今受益。”
皇帝這才恍然想起來永寧也曾經在昌恩宮住過,便感慨了一句,“長姐如母,做弟妹的正該竭力回報長姐恩惠纔是。”
永寧聽見‘長姐如母’這四個字的時候,藏在寬大的袖子下的手微微一抖,隱隱感覺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但那靈光卻又如黑夜中的一道閃電一樣,迅速的消失在了黑暗中。皇帝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道:“可惜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像你一樣懂事的妹妹。有些人啊,皇姐的恩德一點兒也記不住,只記着皇姐如何對不起她了。卻不知,要對不起,也是朕對不起她,她有本事只管來恨朕,何必去恨皇姐呢?”
即使永寧十年沒回過中原也知道這個‘她’必然是說和順的,但想了想,永寧還是沒說話,只是聽着皇帝說。皇帝嘆了口氣,“皇姐還說過別的麼?”
“皇姐說,京城是她生長了三十年的家,她十分想念,只是,她覺得她走了纔是最有利於陛下千秋萬代的聖名的。”永寧學了壽康的話,又自作主張地添上了後半段,意圖討好。這種手段雖然很簡單,但對於天子來說顯然十分管用,“永寧此次回京不如去祭拜一下賢皇后罷。”說到這兒,皇帝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唔……”
賢皇后直到現在也只是單諡,不得升廟,不繫帝諡……但這三樣兒皇帝又沒打算給她,便只好另闢蹊徑,“永寧還有什麼願望麼?”
永寧聞言心中大喜,忙便將希望把自己女兒來日許婚給中原臣子的願望說了,末了又道:“緬王也是此意,希望能與中原永結同好。”
皇帝擺擺手,“只要緬王捨得,朕自然恩准。”永寧又沒說是要將安玉嫁給皇子,那就等於皇帝什麼也沒付出,就白得了一個賞賜臣子的貴女……不答應纔是有毛病呢。
該說的也都說完了,永寧便要告退。但就在這時,成維帶着一個小太監進來了,“啓稟陛下,五臺山傳來消息,太后……崩了。”
太后年紀也不小了,又是已經病了一年了,這個時候崩了,仔細想想倒也不算很令人意外。
永寧確定自己看見了皇帝臉上一閃而過的猙獰,她有些害怕,忙低下頭不敢說話。皇帝道:“知道了,讓禮部議葬儀罷,再派人去松江府告訴壽康長公主一聲兒。”
皇帝說完,又看了永寧一眼,想了一會兒,“永寧也算是太后的……”他停了一下,沒想好是該說永寧是庶女還是嫡女。說是庶女呢,未免有點兒讓緬王沒面子,說是嫡女呢,嚴格來講又不是。便乾脆換了個說法,“太后也算是你嫡母,多留幾日,也跟着守一回罷。”
太后跟壽康的那點子恩怨,永寧並不清楚,即使清楚也是跟她沒關係的。她只知道,當初自己在太后宮裡住着的時候,太后對她還是挺好的,所以對於皇帝這個說法也沒有什麼牴觸情緒,很乾脆地答應了,“這是永寧該做的。”
永寧走了之後皇帝歇了個午覺,但這一覺起來就又要面對王青雲那張苦瓜臉。
“五臺山距京城路途遙遠,巴巴兒地還把梓宮擡進宮做什麼?”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了正在解釋皇太后葬儀的王青雲,“在宮中設靈堂,命內外命婦及羣臣哭靈,送葬。”
“臣等爲太后擬了十二字諡號。”王青雲很想說,太后應該於宮中出殯,哪能從五臺山直接擡到陵寢去呢?但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這事兒按下,回去和安親王梓敬商量過了再來回話——反正梓宮現在還沒到京呢。於是便只將擬的諡號遞給成維,又由成維呈給皇帝看了。皇帝一挑眉,“簡單的說,就是恭康惠皇后?”王青雲覺得皇帝這個口氣有點兒奇怪,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恭康’二字皆是無可挑剔的美諡,便道:“是。”
皇帝提起筆,改了兩個字,然後又丟回給王青雲,“悼安二字更好。去罷。”
王青雲哪敢走?‘好和不爭’,安字倒也算是美諡,但這個悼卻是個平諡啊。不論逝者之惡,故不做惡諡,那做平諡實際上就有那麼點兒不重視死者的意思了。而且什麼是悼?肆行勞祀曰悼;年中早夭曰悼;恐懼從處曰悼。誰家給自己繼母弄這麼個諡號啊?王青雲趕緊將這番道理儘量委婉地講了一遍。皇帝起身踱到王青雲面前,“愛卿啊,年中早夭曰悼,這正說明朕不捨太后逝去啊。這不正是朕的哀思麼?”王青雲此時深覺自己這個禮部尚書實在當得艱辛,等忙完這檔子事還是早早告老還鄉的好,這樣兒沒準還能多活幾年,不至於‘年中早夭’,“太后爲陛下和社稷祈福十年有餘,悼字再怎麼樣恐怕也難以描繪。”
王青雲不知道太后幹過什麼,但看這架勢也知道皇帝是跟太后有矛盾的,因此不得不提醒皇帝,太后在世人眼中是什麼形象。
榮安有一句話是對的,‘咱們這位主子爺,最愛惜的還不就是個名聲’。皇帝的確要顧及自己在天下人眼裡的形象問題,這麼一想,悼字就的確不能給了。皇帝的口氣略鬆動了些,“恭康二字不美,王尚書再說一個朕聽聽。”
皇帝說‘再說一個’沒說‘再議一個’,那就是要王青雲現場就說。王青雲一邊兒在心裡背諡法,一邊兒篩選,一時間急出了一身冷汗。就在皇帝馬上要不耐煩的時候,王青雲突然福至心靈,大聲道:“臣以爲安肅二字極好。執心決斷曰肅,好和不爭曰安。安肅惠皇后。”
皇帝仰着頭想了想,突然笑了,可不是麼?算計天家手足時執心決斷,平時善於僞作好和不爭之態。皇帝點點頭,“王尚書還是頗有些捷才的嘛。這個肅字選得很好,就它了。還有,以後擬諡號注意着點兒,什麼康啊壽啊的,少用。”
王青雲愣了一下,隨後便明白過了。他心道,要是長公主尊號裡的字兒也要避諱,那乾脆大家誰都別弄諡號了。再說了,榮安長公主的安您怎麼就不避諱了?宮中肅妃的肅字您怎麼也不避諱?就壽康長公主需要防着晦氣麼?但這些話王青雲是不敢說的,當下便只道:“臣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