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十一

梓敬進了宮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自己打發人去見壽康的全部事實經過,並把壽康的話學給了皇帝。

皇帝笑眯眯地讓人賜座賜茶,“梓敬啊,你辦差這麼多年,數這次辦的最好。”梓敬戰戰兢兢地坐下,捧着茶杯陪着笑臉,“謝皇兄誇獎。”

皇帝也許還想說什麼,但成維卻過來說了一句,“陛下,太子和和順長公主一起來給陛下請安。”

梓敬眼皮子狠狠跳了一下,心道,這會兒凡是跟二姐扯上關係的都不會是什麼好事……還是趕緊跑罷……這樣想着,梓敬便立刻站了起來要告退。皇帝卻遲疑了一下,然後擺擺手,“不用。”轉頭又對成維道:“宣太子進來,讓和順長公主回去罷。”

太子今年十六七了,長得和皇帝很像,一進來先給皇帝行了禮,又免了梓敬的禮然後才道:“兒臣是爲了皇祖母的事而來。”

這也不算太意外,皇帝臉上笑容微僵,但還是儘量和顏悅色地說道:“你皇祖母的事已有定論,諡號及一應禮儀規範都由禮部議定了。到時候自然會有人去跟你解說。”梓敬飛快地擡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心說如果陛下對除太子外的人也這麼和顏悅色……太子卻對自己皇父的和顏悅色顯然是習慣了,“可是梓宮入宮一事皇父爲何不準?”

皇帝皺皺眉,一件往事突然躍上心頭,越想越是覺得不安,“可是有什麼人跟你說了什麼麼?”

太子對於父親倒是也不曾有隱瞞之意,“二姑母和兒臣說了,皆是因爲當年大姑母舊事,皇父纔要在皇祖母的喪儀上剋扣一些。”太子說起來理直氣壯,坐在一邊兒的梓敬卻是爲了自己方纔腿腳不夠快,沒躲開的事懊悔不已。這可不是壞菜了麼?二姐真是一把年紀都白活了!你不滿意太后的喪儀,你可以找陛下、皇后說啊,你非得找太子幹嘛?這不是明擺着要挑撥人家父子麼?梓敬這樣想着,便更低下了頭,生怕皇帝這個時候問一句,“老五,你的意思呢?”

“老五,你的意思呢?”皇帝果真這麼問了。梓敬緊張地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小心翼翼地道:“唯請陛下聖裁。”

“朕讓你說。”皇帝淡淡地道。梓敬心中叫苦,但也不敢再抖機靈,“臣弟以爲……以爲……二姐對往事彷彿是有些誤會的。皇長姐一向純孝尊重母后,豈會有什麼和太后有關的舊事,竟會讓陛下剋扣太后喪儀?而且太后在五臺山侍奉佛祖多年,想必不願意爲自己身後事勞民傷財,陛下體恤此心,一來是爲表孝道,二來也是爲太后她老人家積福。這實在是……”梓敬一時語塞,正急得滿頭大汗,突然靈光一閃,“這實在是陛下聖明仁厚,孝感天地。”

皇帝聽梓敬拍馬屁拍得不倫不類,心中忍不住暗罵這個弟弟一輩子都改不了這個不着調的毛病,但面上還是不顯,“你也聽見你叔王說的了,你大姑母最是尊敬長輩,豈會有什麼和太后有不愉快的舊事,以至於讓朕剋扣什麼呢?你二姑母傷心過度,多心了。”太子當然不會相信梓敬的說辭,“徐家舊案,豈非正與大姑母有關?”

梓敬手一哆嗦,熱茶險些便潑到了自己手上。他偷眼去看皇帝,唯恐天威一怒,禍及自己。

皇帝果然眯起了眼睛,脊背更挺直了些,“這也是你二姑母告訴你的?”太子自然也發現了自己皇父的惱怒,更篤定此事必與壽康長公主有關,“徐家舊案盡人皆知,何必二姑母特意來說?”

“看看和順走了沒有?沒走就讓她進來。”皇帝卻沒發怒,只是讓成維去傳和順。然而他若是當場大發雷霆,梓敬興許還有辦法把自己挑出去,這下叫和順進來,卻就十分難辦了。梓敬忙在心中編了些說辭,等着待會兒應對。

不一會兒成維帶着和順進來,梓敬趁她行禮的時候匆匆看了她一眼,見和順身形消瘦,面色蒼白,又穿着一身素服,十分可憐,心中也多少有些不忍,心中便想,待會兒若是可能也還是想想辦法幫二姐一回罷,好歹是數十年的姐弟呢。他這邊兒想着,那邊兒皇帝已經開始問和順了,“可是你和太子說什麼徐家舊案?”

和順並不否認,“是臣妹。然而臣妹只是據實呈奏,並無半句虛言。”皇帝嘆了口氣,“朕本已無意再追究往事,你又是何必呢?”

“陛下如果真無意追究往事,那又何必不許母后梓宮入宮呢?這不是在追究往事,又是什麼?”和順顯得咄咄逼人。皇帝顯然沒想到這個妹妹如今已是如此棱角分明,一時竟愣了一下,“朕如果真的追究往事,便不止如此了。回去罷,這兒沒你的事兒了。”

換作是梓敬,這個時候肯定借坡下驢趕緊走人,但和順如果有這個覺悟,今天也就不會來了,“母后乃是皇考親封的皇后,是陛下的繼母,陛下不許母后梓宮入宮,難道不怕皇考在天之靈責怪,難道不怕天下人說您不孝麼?”皇帝皺皺眉,卻並沒發怒,“太后之事,禮部都已經定好了,朕只是不欲多生事端罷了。皇考在天有靈,倘若知道必不會責怪。”

和順跪直了身子,冷冷地問道:“設若今日是皇姐薨逝,陛下還會說不忍勞民傷財,故不許入宮麼?”

皇帝面色微沉,“朕念你喪母傷心,不計較你失言之罪。”梓敬聞言不禁鬆了口氣,心道皇兄的脾氣還是好多了,這要是擱早幾年聽見有人這樣詛咒皇姐,大概早就命人將人拖出去打了。他這樣想着,忙跟和順使了個眼色,希望她能趕緊告退,不要再說了。但和順卻沒看他,甚至對皇帝的話也仿若不覺,只是繼續說道:“若今兒薨逝的是皇姐,陛下恐怕不但要將皇姐的棺槨擡回禁城,還要賜美諡,令天下素縞以慰皇姐之靈罷?”

皇帝沒說話,太子卻突然道:“然而禮部部議既出,皇父再有駁斥似也不必。”梓敬聞言心中疑惑,忍不住看了太子一眼。然後便聽太子又道:“兒臣以爲,皇父不如赦免徐家其餘人等之罪,許他們科舉入仕,以告慰皇祖母在天之靈。”

果然是我朝的好太子!梓敬心中諷刺道,口口聲聲說的是太后、皇祖母,但心心念唸的卻都是徐家。這纔多大就知道培養自己的親信了?可真是了不起呢。

梓敬能明白的,皇帝爲人君數十年自然也想得明白,但他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兒子是個拿着孝敬祖母當擋箭牌,實則是爲了培植自己羽翼的人,“徐家是因不忠而獲罪,斷無可恕之理。”他看了和順一眼,心道,母女都是一路人,不安份!害了朕的姐姐也就罷了,居然還來算計朕的兒子!梓敬偷眼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和順,心中哀嘆一聲,罷了罷了,自古以來凡是和儲嗣相關的從來沒有好攙和的,這個姐姐也是沒救了……至於太子……梓敬重新低下頭,自己只管做好自己的安親王,憑誰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的。

“徐家有罪的唯徐定仁一人而已,若能赦免徐家其餘人被株連之罪,天下人必將齊頌聖徳。”太子看上去胸有成竹。

梓敬有些聽不下去了,將手中茶盞遞給了身邊的小太監,起身一揖道:“陛下,臣突然想起來宗人府還有點兒事務沒辦完,請陛下允臣告退。”

皇帝垂下眼想了一會兒,然後擺擺手道:“你去罷。”梓敬聞言如蒙大赦,立刻便行禮退了出去。

“皇父,徐家的事……”太子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便被皇帝有點兒不耐煩地打斷了,“朕已經知道了,你退下!”直到太子心不甘情不願的告退離去了,才又對和順道:“和順,你滿意了?”

“臣妹不滿意。”和順仰起有些蒼白的臉,“臣妹一日不看見陛下衆叛親離,一日就不會滿意。”她嘴角噙着冷冷的笑,近乎於咬牙切齒地道:“臣妹聽母后說,當年陛下對她說,正因爲臣妹在當年的事中是無辜的,所以您才賞了臣妹十年的安康美滿。臣妹眼看着十年過完了,陛下就真要收回這一切了,還不該做一次絕地反擊麼?陛下,您就算要怪,也怪不得我,怪不得太子,誰教您當年那麼不留情面,除去了太子最大的後援呢?徐家是太子的外祖家,陛下誅殺徐定仁也就罷了,但不許徐定仁三族以內,三代之中任何人入仕,這一點和當年誅殺耿氏父子有什麼區別呢?”

“陛下,在不給至親之人留一丁點兒後路這件事兒上,您即使是在古來帝王中,也算頭一份兒的狠辣了。在您這樣兒令人高山仰止的成就面前,臣妹這點子手段可是不值一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