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底還是沒同意讓太后的梓宮入宮,只許在城外停靈,讓命婦及大小官員前往哭靈。
到了四月份,天兒日益暖和的時候,皇帝又突然下令,稱和順長公主思念太后,念其孝心可嘉,特許其前往安肅惠皇后陵守陵三年。
壽康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和朱夫人一起說話。朱夫人這回來還帶來了自己明年就要入京待選的孃家侄女柳氏。這柳氏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四,正是不施粉黛而有天然顏色的年紀,說起話來柔聲細語,溫和妥貼。壽康看着便覺得喜歡。正在壽康問她在家唸書的事兒的時候,鴻雁便進來說了和順去守陵的事。
壽康臉上一木,朱夫人見狀忙說了一句,“和順長公主純孝。”柳氏捏着帕子猶猶豫豫地看看自己姑母,想了半天自己到底該不該說點兒什麼附和一下,但最後還是低下頭沒敢說話。
“是,和順很有孝心。”壽康應了一句,然後便揮揮手示意鴻雁下去,又轉臉笑着對柳氏道:“剛纔咱們說什麼來着?”柳氏道:“您問我平日裡看什麼書。”壽康笑着點點頭,“是,瞧我這記性。平常都看什麼書啊?”柳氏抿了抿嘴脣,“四書五經,不敢稱讀熟了但也都讀過。平時也陪着祖母和母親念念佛經。”
“小女孩兒讀些書好,讀佛經也好。以前我老覺着年輕的女孩子讀多了佛經,似乎總有哪兒不好。但現在想想,念念經也可讓人更通透些,若有慧根,以後證了大道,那更是大福氣。”壽康笑着表示了一下贊同。柳氏自然便要順着她的意思說,“祖母也經常這樣說,她說年輕人常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多念念經,清靜清靜總是有好處的。”
朱夫人笑道:“而且,小孩子愛鬧愛動,念念經安定性子,也好學着舉止更穩重些。”壽康點點頭,“正是這個道理。柳家畢竟是江浙一帶的名門,家風很好,教出來的女兒都是知書達禮的。”
這話自然是將作爲柳家出來的女兒中的一員的朱夫人也誇進去了,朱夫人忙便笑着謙稱,“不過是求不給家裡丟人罷了。”
“這可不就是最要緊的了麼?家家教子弟的第一要務都是要讓他們出去不辱沒家門,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壽康對朱夫人的印象本就極好,今兒見她侄女也是個得體的姑娘,就更願意給她體面,“這樣好的孩子,就不知道誰家的子弟有福氣了。”這便是說嫁人了,柳氏小臉兒一紅,自知沒自己說話的份兒,就只是益發低了頭。朱夫人原本就是衝着這個來的,此時聽壽康主動提了自然十分樂意,便帶着些打趣地對侄女兒道:“你可不便聽這些了。”
壽康聞言一笑,拍拍柳氏的手,卻是對朱夫人道:“可別欺負孩子。”然後又對柳氏道:“你陪着我們說話大約也覺得沒意思了罷?讓抱月和攬星陪你出去走走,透透氣兒。我這院子裡有些花兒正開的好呢,你去挑一些回來,咱們插瓶兒使。”
柳氏便稱是,行了個禮便帶着抱月、攬星二人出去了。
壽康看着她們出了門,這才轉臉對朱夫人道:“明年就又是大挑了,柳家可是有什麼想法兒?”
有想法兒是個可以被多重理解的詞,你既可以說想入宮爲妃爲嬪是‘有想法’,也可以說希望被指婚給宗親貴戚做正室,而不願入宮是‘有想法’。柳家作爲江浙一帶的名門,眼看着皇帝人至中年,既有太子,又有皇后,自然是不會希望自己閨女進宮過那樣沒什麼指望的日子的。那麼既然是後者,想必也該對男方的條件有個‘想法’了。
朱夫人見壽康都問到這份兒上了,便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必要再繞彎子了,“這丫頭沒什麼大造化,想必也不配伺候陛下。家裡只盼着她能做個老實本分的官宦人家子弟的正房,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這個要求相對於柳家的身份來講並不過分。其實壽康本想着,柳氏作爲一個巡撫的女兒,入宮封個嬪至少是夠格兒的,不過既然柳家沒這個意思,壽康也就不打算在這上頭多說。畢竟,她今天即使問了這麼一句,也頂多就是在今年皇后千秋遞賀表的時候,讓人把這個意思帶過去,“能安安穩穩、舒舒服服的過一輩子,這造化難道就比入宮伺候陛下小了麼?我看啊,也是大造化。這丫頭,倒也擔得起。”
這話若是讓皇帝聽見了,想必又是一場風波。但畢竟像朱夫人這樣的尋常人,並不會時時刻刻記着‘壽康長公主是個被自己弟弟坑成一個孤苦寡婦的倒黴姐姐’這件事,因此聽了這樣的話,只是喜氣洋洋地謝道:“承長公主吉言,但願這丫頭真有這樣的大造化。”
柳家人並不是因爲對自己家的姑娘沒有正確認知,認爲她不配嫁給皇子,或者是怕讓人說高攀、輕狂,所以纔不提做正妃。柳家不提,是因爲害怕。
天子已至中年,諸皇子日漸長成,雖然太子佔了嫡長的名份,看上去的確地位穩如泰山,但細究起來,卻是個沒有外戚支援的,正妃又未定,還不知是什麼樣子。柳家的姑娘雖出身不錯,但還不到能做太子妃的地步。而如果做了其他皇子的正妃,那就等於是被綁上了人家船下不來了。這皇子倘若是個安份,那大家倒都省心,但萬一不老實,看着太子缺乏外戚支持,竟想着奪嫡,那就大大不妙——成了,自己家的女孩兒雖然就可以登臨鳳座,但若不成……那豈不是要陪着他做一輩子階下囚?
柳家愛功名,但還不至於愛到賣女兒,愛到不要命。
朱夫人的嫂子早早便把這個意思透給了朱夫人,希望藉着‘壽康長公主喜歡’能把自家姑娘踏踏實實地送進一個本份人家,而且這個‘本份人家’最好不是薛家。
這倒不是說薛家不好或者柳家眼高於頂看不上人家。相反,正是因爲薛家哪哪都好,既有薛昭鴻那樣的第一寵臣,又有薛皇后作爲中宮至尊,除了缺一個太子,再沒有不完美的了。但就是這樣的榮寵家族,嗣君登基之後果真能容他們麼?一朝天子一朝臣,能印證這句話的事例簡直不勝枚舉。
壽康對於柳家的心思也可猜得一二,作爲女人,她覺得家族長輩肯這樣爲自己家的女兒着想是好的,知道進退不貪圖那點子富貴更是好的。然而世上事又不是說你想躲開就能躲開了的,如果皇帝真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地要擡舉柳家,那柳家想什麼都是白想,沒準兒反而還要被皇帝記上一筆。
“不過話說回來,咱們現在說這些都是自個兒想呢,到時候陛下真要擡舉這孩子……”壽康這話沒說完便停下來含笑喝了口熱茶。朱夫人自然會意,“是,如果陛下擡舉她,那也是她的福份。家裡人只是怕她上不得檯面,真有了福緣卻又撐不起來,纔想求一求長公主。”
“左右是要求皇后娘娘做主的,依我看,朱夫人還是和孃家想明白了纔好。”壽康的意思倒也明白,薛皇后貴爲皇后,把你侄女摘出去不是什麼難事,但問題是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朱夫人自然知道能打動薛皇后的理由通常只有兩個,要麼於安惠公主有利,要麼於薛家有利。現在這樣的情況,想必只能走第二條路——這就和柳家的意圖相悖了。朱夫人想了想,試探性地問了壽康一句,“只是不知皇后娘娘喜歡什麼樣的?”
壽康看看朱夫人,笑了一下,“我離開京城都快十一年了,哪裡還知道皇后喜歡什麼?只是自己揣測着,人非草木鐵石,總是關心自己最親的人,也就最喜歡於他們有利的。”
“但薛家……”朱夫人到底沒忍住,還是說了出來。壽康笑道:“薛家很好,但未必就是於皇后最有利的。”
朱夫人一愣,“長公主這是說……”
“薛家已經夠好了,錦上添花除了光彩什麼用都沒有。倒不如壯大和自己利益攸關之人的勢力,更要緊。”壽康沒再說下去,只是支起窗子看着窗外的天空,過了許久才道:“朱夫人,柳家是名門,有些事兒雖然想躲開,但終究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