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大結局一(2)

梓敬剛從宗人府出來, 雖說宗人府上下並沒如何苛待他,但呆了這些日子,到底是消瘦了不少。

他站在御書房裡直面皇帝, 卻不肯跪下問安, 他只是問道:“姐姐死了, 陛下高興了麼?這世上, 從此再沒有一個人, 是活着的,陛下的污點了。”

皇帝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地看這個一貫胡鬧的弟弟,他突然發現, 梓敬也老了,再也不復當年吵着要納雀兒時的神態了——果然, 這世上再沒什麼比歲月那種摧毀一切的力量更偉大的了。

“只要做好你的安王爺, 就算有一天朕殯天, 你也能安然無恙。你爲什麼不能把那封信收好了,等朕回來交給朕呢?你爲什麼要當着朝臣說出那樣無可挽回的話?你難道就那麼心甘情願爲姐姐所用麼?梓敬, 告訴朕,爲什麼?”

“因爲我敬她。長姐如母,當年皇父駕崩後,姐姐帶過我,她對我好, 一心一意地爲我想。如今, 她不過是要用我一次, 我沒什麼可不肯的。再說, 我也可憐她。別人若有個做天下至尊的弟弟, 那都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福氣。偏偏她倒黴, 生逢不幸,每得一份榮華富貴都如一張催命符,一次次逼她下黃泉,入地府。”梓敬冷冷地道,“我從沒見過這世上有一個人能享受榮華富貴如日日飲鴆酒,也從未見過一個弟弟如此樂此不疲地要逼死自己的姐姐。人家說天家無情,我看倒未必是這天家有什麼錯,有錯的該是這天家的當家人。”

皇帝臉上有些驚怒的神情,“你放肆!”

“放肆?皇兄,我今兒是放肆。但我還是要說。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憐的姐姐,也從沒見過這麼可恨的弟弟。陛下,你告訴我,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補償她?不是口口聲聲說要爲她的未來着想,讓她後半生有個依靠?那你爲什麼還要讓她去松江府呢?既然去了松江府,又爲什麼還要把她叫回來呢?別!陛下先別說,讓臣弟猜猜。陛下讓姐姐去松江府,是想讓太子看不見她,漸漸忘了當年太后臨走時說的那些話,對麼?太后說什麼了?對,太后說,你母后因你姑姑才抑鬱,動了胎氣,難產而死,還帶走了你那個沒來得及看這個人間一眼的妹妹。太后說,徐定仁之罪,罪可當誅,但如果不是因爲涉及到你姑姑,本不至於就連累三族。陛下,臣弟記得對不對?據臣弟猜測,陛下聽見太子來吵鬧這些的時候,心裡一定慌了罷?陛下一定在想,姐姐和兒子,二選一,該選誰呢?但陛下天縱英明,自然能做得出最好的選擇。所以陛下讓姐姐走了,讓她去了松江府,滿心滿意地巴望着十年二十年之後,太子長成了,忘了這事兒,再找個理由就可以接姐姐回來。到時候,只要陛下不說,姐姐就會永遠都以爲,陛下送她走,是爲了讓她避開天下文人對她禮制的議論,而接她回來,是因爲還想着她。”梓敬蒼白的臉上,帶着越來越明顯的,嘲諷的笑容,“我說對了麼,陛下?”

“十二年,福佑寺的方丈算得準準的。薛皇后死了,陛下正好兒得了一個再好不過的理由,接皇姐回宮。然而陛下沒想到罷,二姐居然那麼聰明,居然趕在十二年這個要命的時間點上,接着太后的事兒,激化了太子本已經有些遺忘的,對姐姐的恨。還牽連出了要徐家復家的話題。不過我猜,二姐大概也沒想到陛下那麼絕,居然爲了讓太子息心,竟真的夷了徐家三族。不過歪打正着,太子果然更怨恨姐姐了。事至此時,陛下如果立刻命人截住姐姐回京的車駕,說明情由,讓姐姐回松江府,那我想以姐姐對陛下的寬容和疼愛,她即使一時傷心,日後也總會原諒陛下,總會仍舊做陛下的那個菩薩姐姐。”梓敬的五官有一瞬間因爲憎恨而顯得扭曲,“然而陛下沒有,陛下不但沒有及時挽回這個錯誤,甚至還一錯再錯!”

“臣弟真不明白陛下是爲了什麼?難不成真的如二姐所說,只是爲了證明,無論如何姐姐都會以陛下爲先麼?如果真是這樣,那臣弟只能說,姐姐她也真是活該,早就知道這個弟弟是個心裡沒別人的主兒,居然還願意爲了他的一句話就千里迢迢趕回這吃人的皇城。”

皇帝從最開始的震怒,到後來竟然奇蹟般的平靜了下來,他看了梓敬許久,才緩緩地問道:“你告訴朕,你怎麼知道太后當年跟太子說了什麼?”

“是二姐給姐姐寫的那幾封信。姐姐放了鴻雁她們出宮,讓她們把那些信交給我,還說我只要看了那些信就知道她是爲什麼了。”

爲什麼開始怨恨自己的弟弟,爲什麼開始做出報復,爲什麼放棄了過去二十多年來的所有寬容。

將心比心,如果有一個人那樣對你,你也會覺得他不可原諒,會覺得他辜負了你所有的期望。

第一次,因爲江山社稷,違背承諾誅殺姐夫和外甥,第二次,因爲太子放逐姐姐於外,第三次,還是因爲太子,將姐姐放在恩暉園不理不睬。

若是尋常人家,這樣的弟弟就該打該罵,該給姐姐跪下道歉求姐姐原諒。但可惜,他們不是尋常人家,她不但不能打不能罵,甚至這個弟弟還要她笑臉相對,還要她感恩戴德,恭順柔和。

就算是真的菩薩,也該惱了。

但她還是心軟,還是看在血緣的份上,不願意自己爲難弟弟。所以她躲在恩暉園只是冷眼看着,直到那一天,安惠帶着臉上那個太子賞的巴掌印來見她,來哭訴。她豈會看不出安惠的小心思?豈會不知道安惠是帶着薛、朱兩家的期待來遊說她回宮去和太子斗的?

她可以說不願意。但對着安惠這個在夫死子亡的最初幾年,代替青兒,撫慰了她一顆做母親的心的孩子,她說不出我不回去這四個字。

所以她說,我做了一輩子棋子,這回是心甘情願。

當年我送了青兒去死,今天……我再也不能看着你也走上死路。

“陛下,其實姐姐這輩子的願望很簡單。她不想要什麼榮華富貴,也不想要什麼廣廈千間,她只不過想要像這世上千千萬萬普通的女人一樣,做個妻子、母親、姐姐。你讓她做不成妻子和母親,但因爲你是她弟弟,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她只求能做好你的姐姐,有情有義,有始有終。然而你連她最後的希望也奪走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表示,她做不成你姐姐了,因爲你當她是個象徵,象徵着你和整個朝廷對於有功之臣的優待。你一直以爲你拿她當姐姐,但其實不是,你只是知道,最能讓天下人覺得你優待她的方法,就是讓天下人都看見你是個尊重姐姐的好弟弟,而不是一個居高臨下來安撫忠臣的君王。陛下,在博好名兒這件事兒上,列祖列宗加一塊兒也比不上你的一半。但你也許從來都沒想過罷?其實相比於此,姐姐會更希望你乾脆就只拿她當個忠臣。就好比那個嫁給了耿鶚的弟弟的昭慧。那樣,她也許還可以安慰自己說君臣之別本就凌駕於世間其他一切關係。那樣,她也許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皇帝看了他一會兒,“你倒是什麼都明白。如果你真的那麼明白,那爲什麼不早點兒說出來救姐姐於水火?說到底,你不是也是擔心拖累自己麼?梓敬,朕不高尚,但你也沒那麼高尚。”

“我當初躲開了,但我知錯了。所以我現在心甘情願拿着那封信當衆質問太子,心甘情願地進一趟宗人府。如果陛下也知道錯了,不如也成全姐姐一次。”

皇帝並沒有反駁他的話,“你覺得該怎麼樣纔算是成全呢?”

“姐姐說,她想遠離京城和陛下,歸葬於烏蘭託羅海,因爲耿氏一族興於此,滅於此,那兒有耿氏的祖墳,她是耿家的兒媳婦,她要回去。”

皇帝露出了不悅的神色,“姐姐是朕的皇長姐,朕不許。”

梓敬看上去卻沒有憤怒或者驚訝,相反他意外的心平氣和起來了,“她說,陛下如不許,那就是咒她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輪迴。因爲當年她答應過耿鶚,如她死後不冠耿氏姓,不入耿氏墳,則叫她入十八層地獄,生生世世不得再見人間。陛下如欲先置她於死地,再害她萬劫不復,那便不必許她了。”

“她是朕的皇長姐,豈能葬於亂臣賊子的祖墳?就算……”

“就算萬劫不復,她也該先成全了陛下的名聲和體面,是麼?陛下,無論她是你的忠臣還是你的姐姐,你都該賞她一回了。你和你的兒子逼死了她,難道還讓她死後都不得安寧麼?陛下,她有你這樣的弟弟,大概得是造了十世之惡罷?”